山河賦 下篇 第二十三章 天下動盪 上1-2
    十月中旬,水影在皎原送晉王遠行,看著少年的車馬漸行漸遠,一時間有長姐送幼弟遠嫁的依依之情。回頭看看,身邊沒有一個能與之交心的人,沒有日照朝夕陪伴,也沒有生死相交的好友,一瞬間水影覺得寂寞得寒意襲身。親手送日照出宮,為他恢復良籍,雖然是反覆考慮掙扎過的決定,真正實施了還是常常會後悔,尤其是某些時候藏著一肚子話習慣性的回身卻看不到那人身影的時候。

    日照離開後最鬱悶的大概是伺候她的下位女官和其他的宮侍,這些年她謹慎的行為讓下人們堅信這不是一個好伺候的主子,不過幸運的是有一個日照來承受所有可能發生的風暴,而現在,這個屏障消失了。日照離開的第一天,一個年輕的宮侍進來伺候的時候緊張的手都在發抖,她看著對方盤子上的熱茶,心裡唯一的念頭就是「一定會潑掉,不過千萬不要潑到我身上」。戰戰兢兢的青年果然灑了熱茶,幸好她有所準備逃過被燙傷,卻糊了桌上剛剛寫完的詩。當那青年誠恐誠惶得跪在地上請罪的時候,她幾乎想要問對方:「我會吃人還是怎麼著?」不過這句話終於忍住了沒有出口,因為她意識到這個玩笑只會讓眼前的青年更為恐慌。

    這種讓人無力的情景一直到一旬後才有所改善,新調配來侍奉她的兩個一等宮侍終於意識到,雖然這個主子不怎麼和他們調笑,性格也有欠活潑,可也絕對不會吃人。然而,對於她而言,這些好轉也不過是讓她日常生活稍微正常一點,可那種寂寞更深,一點點深入骨髓,讓她在第二個旬假的時候迫不及待的離開王府,來到日照身邊。

    她在馬上輕輕歎了口氣,抬起頭來看到遠處高高聳立的永寧城城樓。按照她的心願,恨不得跟著晉王一起遠行,像幾年前那樣,在遠離後宮的地方和日照一起生活。不過這種衝動永遠只是衝動,流星過空一樣短暫,有時候她甚至厭惡自己的理智。

    從城門穿過,每一次走城門洞都給人一種強烈的壓迫感。永寧城的城池厚度在安靖所有城鎮中位列第一,城門洞長長的,永遠的陰暗,冬日裡寒風穿過門洞,冷得刺骨,兩邊的士兵手執大刀、長槍威風凜凜,時不時傳來巡城司馬呵斥某個進城的人停下接受檢查的聲音。她討厭永寧城的城門,從她幼時第一次經過的時候就有這樣的感覺,那個時候在女官長的馬車中,簾子挑起一半,她怯生生又充滿好奇的看著馬車從長長的黑暗中經過,然後又是一道城門,接著便是永寧城喧囂而五彩的城市景象——那是幼年的她最震撼的記憶,直到今天仍然能清晰回憶起那一刻的驚訝和好奇。

    或許,這就是她討厭永寧城那深厚城牆卻熱愛永寧城本身的原因,那前所未見的繁華,那充滿生機的街巷,以及她生活了十多年,忍受了寂寞也獲得了榮耀的後宮以及朝堂。

    她知道自己喜歡這種感覺,從金水橋走過,站立在金碧輝煌的昭明殿內,或者像當年一樣,與昭彤影攜手挽臂傲視公卿。她不知道這是那幾年宮女生涯的副作用,還是她身上流淌著的千月家族數百年朝堂屹立的血脈。

    守衛的官兵向他們一行人致敬,然後她投身於永寧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在馬上看著招牌林立的商巷,衣衫光鮮的商人和士子往來。即便是最普通的民眾,也有一種超乎與其它城市的從容與驕傲,那是作為京城居民,久在天子腳下的優越感。

    行過幾條街巷,聽到有人叫,側頭一望見是白皖夫妻,都穿著便服——綾羅綢緞貴氣逼人的那一種。她在馬上微微欠身,玉藻前還是又擺手又作口形,顯然叫她過去。和身邊的女官打聲招呼,撥馬轉過去,與那兩人同行。玉藻前笑吟吟的靠馬過來道:「一起去吃飯,便是我對你說過的那個酒樓,斷不會讓你失望。」她望向白皖,做夫婿的那個雙手一攤,意思是「我不知道,我也是被拖來的。」

    七拐八彎,一直走到巷子最深處,一幢兩層的小樓,門前沒有旗旛,裝飾也十分普通。白皖瞟瞟妻子,心想這是什麼奇怪品味。玉藻前一手拉著丈夫,一手拉著水影直上二樓,熟門熟路在雅間坐下,笑道:「別小看這地方,主廚曾伺候過先皇,手藝一等一的好。這家主人就是不想張揚,她說但求溫飽餬口,無須日日嘈雜。」

    水影笑道:「到是個趣人兒。」

    等到菜陸續上來,水影一嘗果然不同尋常,御廚的手藝,但和皇宮不同的是,皇宮裡多用山珍海味,這裡都是豆腐白菜之類的家常材料,一樣做的風味獨特,入口難忘。玉藻前比跑堂的還慇勤,每上一道都要問那兩人:「怎麼樣,是不是很好吃?」

    等到正菜上罷,白皖將筷子一放:「說正事吧,不然要被王傅笑話了。」

    玉藻前白了他一眼,嘀咕一句「毫無情趣」,也放下筷子喝口茶潤潤嗓子,微笑道:「天官對逍尹那個案子查的很順利,雖然還是有些小小的『阻力』,不過都能排除。查到漣明蘇大人身上也就是十天半個月內的事了。」

    「司寇該上書請辭了。」

    「還是等我上書皇帝,彈劾司寇,請皇帝下旨將其停職候審更好。」

    「必當如此,可在此之前司寇還是該上一道書,被人逼到家門口了一點表現都沒有反而讓人生疑。」

    「說的是,不過這點小事司寇自會處理,無須我們提醒。」

    「自然不用。」

    「待我上書之後……司寇的往事就瞞不住了,不知西誠府可有所安排。」

    「他們自有安排,靜選都帶著逍尹進府見過照容。」

    那對夫妻對看一眼,玉藻前低聲道:「真有此事?」

    「真有此事。靜選也有自己的想法啊……」

    「西城靜選是想讓漣明蘇自盡吧?」

    「換了我是西城家的繼承人,也必然如此決斷。」

    「如今呢?如今會怎樣?」

    白皖看看妻子笑道:「自然會有麻煩,不過漣明蘇若能將功贖罪,西城家當無大禍。」

    玉藻前略一思索笑了起來:「不錯,若能揭露謀逆大罪,確能將功贖罪,連他自己的命都能保下。」

    三人邊吃邊聊,時不時看看街景。這一處酒樓的有趣地方就在於,酒樓實際臨街,而且臨的還是出入京城的要道。可主人偏偏不在臨街面開門,把門開到背面,七彎八繞的小巷子裡,臨街面不放招牌,若不是知道底細,還當是普通民居。這又顯得主人有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自負,這些古里古怪的花樣反而頗讓玉藻前、昭彤影這樣的富貴小姐們中意。

    對於漣明蘇這件事三人都有打算,討論到這個地步也差不多了,能讓半個朝廷驚動,無數高官顯貴夜不能寐甚至炒家滅門禍及九族的大事,在這三個人就像是下飯的小菜一般在飯桌上娓娓道來,縱然是白皖這樣恬淡心性的人也忍不住淡淡升起一點驕傲。

    等到甜點上來,忽聞馬蹄聲急,三人對看一眼都想「又出了什麼大事?」京城的規矩,街道上禁止縱馬,除非發生重大案件,五成兵馬司或者京畿府尹抓差辦案,但那都是一群人出動吵吵嚷嚷的。此時傳來的馬蹄聲只有一匹,馬蹄聲急,顯然是在飛奔,這種情形通常只有一種可能——八百里加急。

    雅間臨街,三人一起探身往外看,見一騎絕塵而來,服飾打扮分明是送八百里加急的差人,而且是從地方而來。馬去得快,距離又遠,看不清是哪家衙門的號衣,但看架勢該是州府以上。

    八百里加急通常不會有什麼好事,兵災、水災、火災總之和大災有關係,飛抱京城無非要錢要人要兵馬。京城百姓但聽到這種馬蹄聲就知道又有地方出事了,事大事小不清楚,那要看當天各衙門官員們回家的時間和臉色。

    酒樓上三個人中有兩個歎了口氣,白皖苦笑一下:「人在公門,身不由己,我先回衙門等著,看這架勢不是大災就是哪一處又民變了,十之八九要宣殿上書記這處。」

    玉藻前撇撇嘴伸出一根手指搖晃兩下權當告別,一臉的不高興,低下頭研究甜品,一邊道:「走吧走吧,我們兩個自會找樂子……」白皖習慣了她使小性子的樣子,苦笑著向水影告辭,努力不去看妻子的臉,反正以往也發生過,到時候抱著衣羅去討好就行了。

    直到白皖的腳步聲消失,玉藻前才抬起頭,又撇下嘴道:「難怪人家說男人還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好,就像西城家的小姑爺,圍著夫人轉,只有你丟下他,沒有倒過來的份。放出去做事,一半賣給了公家,連吃頓飯都不得安寧。」對著水影笑笑:「不管他,賑災也好打仗也好,不官我們兩個衙門的事,繼續吃,繼續聊。」

    水影笑道:「好啊,不過等你相公回來給我送個信,我急著想知道是哪兒亂起來了。」

    玉藻前忽然有所感觸,放下筷子深深歎一口氣:「只怕天下大亂是免不了了,這朝政啊——」

    水影扭頭望向窗外過了一會兒低低道:「我真沒臉去祭奠先皇,本以為就算不是第二個流雲錯,至少能保住一個太平時光,卻落得這樣的結局。不但辜負先皇寄托,也……對不起花子夜殿下的期望。」話音未落自己覺得不對,身子微微一顫,望向玉藻前,果然見那人驚得瞪大了眼睛看著她。話一出口沒有收回的可能,水影腦子裡轉了個圈,覺得越解釋只有越抹黑的份,當下訕訕一笑。玉藻前驚得時間不長,旋即恢復,筷子一點笑道:「原來面前還是顧命大臣,失敬失敬。」水影但笑不語,玉藻前忽然道:「你可知我第一次見你是怎麼個情形?」

    水影搖搖頭,另一人微笑著解釋道:「我便知道王傅記不得了,其實我和您也算是同科,只不過那一年您是一階第五的神童才子,我是階上進階,在二等裡不上不下吊著。」

    「原來如此,那一日人多,我年紀小害羞,不敢亂看也不敢亂找人說話,只記得昭彤影了。」

    「是啊,那一日我對昭彤影說——人人都說一等第五的那個孩子太燙手,要她躲著些——這人啊,偏偏什麼地方麻煩往什麼地方去,回頭還對我說『那孩子有趣的很,也招人疼,過兩日到我家裡來,我請了她來吃飯,介紹你們認識』。」

    水影嫣然道:「昭彤影真該聽你的話,興許就少了三年東山隱居。」

    兩人間的氣氛頓時輕鬆起來,此時甜品也用過,跑堂的上了上好的鳴鳳茶,玉藻前又指指外面道:「你猜是什麼事八百里告急。」

    「我前些日子聽說青、宋、豫三州皆有民變跡象……但願不是吧。」

    玉藻前的臉頓時扭曲成苦瓜狀。水影驚問原委,回答是:「我家好大一片田產在豫州。」

    蘇台歷史兩百二十九年十月二十,青州、宋州、豫州相繼發生民變,揭竿起義的農民軍攻破宋州州城後,以州城為據點,宋州叛軍首領茨蘭在宋州自封天授大將軍,立家名為「宋」,一時間從者萬計。

    天下動盪的歷史的終於拉開了帷幕,此時距離蘇郡百姓在江荻紅領導下的抗稅暴動尚未滿一年。

    青豫宋三州的叛亂儘管讓皇帝震驚,但沒有像去年的蘇郡抗稅暴動那樣震懾朝廷,最大的原因就是這三個州並不像蘇郡那樣與京畿比鄰。這三州相繼叛亂的原因非常複雜,青州是經年累月的憤怒積累,南安郡王蘇台齊霜統治青州二十年光陰。雖然齊霜對於青州的治理方法和後來治理蘇郡大不相同,她依然熱衷於強權統治,不過把握著一個分寸,讓治下百姓的情緒遊走於爆發的邊緣。每當靠近這個邊緣,她會做一些能讓百姓感激的事情來緩和,例如忽然下令處決某個已經天怒人怨的土豪劣紳;又或者上書朝廷為某一縣的天災申請開倉放糧。在此同時,她延續著交織著強烈恐懼的強權統治,不允許哪怕一點點的反抗,君臣母女層層倫綱,膽敢對此提出一絲異議的嚴懲不貸。青州百姓在這種恐懼下度過了二十年光陰,正因為齊霜把握著分寸,並沒有讓當地百姓淪落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所以對強權的恐懼壓制了對自由和公正渴望的本性,塑造了一個極端壓抑,但又太平無事的青州。蘇台齊霜調任蘇郡打破了青州微妙的平衡,如果她的繼任者是一個明理之人,甚至不用愛民如子,只要相對緩和並相對公正,青州的平衡就會像好的那一面傾斜。遺憾的是,新任青州知州甚至把握不了前任的那種尺度,又缺乏前任的威懾力,青州的平衡傾斜向暴亂的那一面也就是時間問題了。

    宋、豫兩州的叛亂和青州有一些不同,這兩州屬於岐郡,郡治在岐州州治岐陽。岐郡共有六個州,是安靖所有郡中面積最大的一個,岐郡一半山地一半平原,平原岐、豫、宋三州,那裡降水豐富氣候得宜,乃是著名的魚米之鄉。正因為面積廣闊,按照蘇台法制,擁有四個州以上的郡,每兩州假設巡查使,隸屬天官府,直屬郡守府管轄,同時在某些權限上又能夠越過郡守,直接上書天官少宰。

    蘇台王朝在建立自己的官員制度的時候顯然是為了更好的防止距離的存在使得中央政府不可能對每一地方密切關注而地方官權力過大,尤其是被稱為封疆大吏的郡守,從而進行的權力分散、制衡制度。

    然而事實上這一制度最多的成功並不是權力制衡,而是相互間的猜疑、痛恨,或者互相勾結串通一氣,總而言之,這一制度實際上給蘇台的行政制度帶來了更多負面影響。

    宋、豫巡查使名叫黎安夢,雖然有黎安這個家名,不過並非這個蘇台名門中的大系子弟,她之所以能飛黃騰達完全因為她有一個好弟婦——和親王蘇台清揚。

    和親王的結髮夫婿當然出自黎安家的大系,他的雙親成親後連續生了三個男孩,於是他的母親過繼了族中一個失去雙親的支系女孩。但是就在過繼後不到兩年,這家人有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儘管繼承人的身份失去了,做雙親的依然覺得是這個女孩給家裡帶來了好運,對她依舊疼愛有加,給她很好的教育,讓她見習進階;而當她的二弟奉皇命與皇長女蘇台清揚成親後,她抓住了這個機會,成為家族中最早與清揚莫逆之交的人。

    有了蘇台清揚這樣一個後台,資質平平的女子從此青雲直上,雖然兩州巡查使這樣的四階下的職務在很多人看來遠遠稱不上飛黃騰達,可放在這個人身上已經足以讓所有熟悉她的人吃驚。黎安夢如果僅僅是一個平庸之人到也罷了,問題在於平庸之外她對金錢有著讓她弟婦都無法理解的狂熱。黎安夢從來沒有缺過錢,她的雙親慷慨的提供她一個貴族女子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費用,而蘇台清揚自覺對這個大姨子也足夠慷慨,可是黎安夢依然在她的每一個職位上想方設法的弄錢,在這個問題上她對自己職務利用的程度也讓清揚震驚。

    有這樣一個巡查使,宋、豫兩州的狀況可想而知,黎安夢在這個職務上整整六年,其間兩州共有五名州牧,要麼與其同流合污要麼被趕出岐郡。岐郡更換了兩任郡守,一名因為此人與和親王的密切關係而對一切袖手旁觀,另一人則嘗試著糾正這種錯誤,她三次向天官上書彈劾這位下屬,每年的評級也毫不客氣,卻都被朝廷中想要讓和親王高興的官員擋住了,甚至連大宰衛暗如也不想為兩個州而和蘇台清揚以及黎安家族正面交鋒。

    當然,並不是每一個平庸且貪婪的官員都會帶來民變,若真得如此,蘇台王朝早在一百年前就消亡了,但是如果治下有人具有足夠的野心,這件事的發生就順理成章。在宋州自號天授大將軍的茨蘭就是這樣一個人,事實上,她本該擁有一個更為顯赫的名字——蘭台茨。

    這一年茨蘭三十三歲,距離她失去顯赫家名已經十餘年光陰。當年她在忠誠的家奴保護下逃脫了處刑,放棄家名躲藏於民間,幾度輾轉後定居宋州,然後下定決心復仇。剝奪她一切的是蘇台皇帝愛紋鏡,所以唯一的復仇法就是將山河從蘇台這個家名手下奪回。她給自己取名茨蘭,用了家名蘭台中的一個字,同時也隱含著蘇台開國皇帝「蘇蘭」再現的意思。她在宋州擔任塾師,開館授徒的同時宣傳自己的觀點,她利用宋州的傳說讓人們相信她是光明女神的化身,並因此建立了秘密教派「天授教」。而黎安夢的行為為她的野心增添正義,終於到了那一天,青州百姓不堪強權揭竿而起絕望反抗的時候,茨蘭不失時機地在宋州起兵響應,於是她成了百姓心目中的英雄,成了天授大將軍。

    當她的名字在朝廷上第一次被提起的時候,和親王蘇台清揚也對她曾經庇護過的人下達了死刑宣判,她向皇帝請罪,為她未能約束好自己的連襟,並請求皇帝的處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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