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林自小被幽靜冷宮,其後便是永順宮,見到過的人也就是冷宮裡那幾個跟著倒霉的宮人,另外便是守衛的士兵;而後者一個比一個仗勢欺人,所謂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冷宮裡誰當你凰子鳳孫,一個不順心變著法子折磨。故而對一個不在冷宮裡,又對他親近的人,鳳林是格外親近,聽到問話也不肯離開她身邊,就這麼坐在地上,抱著水影的腿,仰頭道:「大殿下帶我來的。」
水影一驚忙抬起頭往外望去,見外面道邊已經跪倒一片,一人不急不徐的走來,衣繡鳳凰長身玉立,正是好些天不見的正親王蘇台花子夜。
一轉眼房中人也跪倒一片,晉王向這兄長見了禮,花子夜自小因為聰明漂亮精通琴棋又出身顯赫格外受愛紋鏡寵愛,在幾個皇子中最是倨傲,晉王卻幼年失母,時不時被其他皇子公主排擠,大概就是這差距使得兩人手足之情並不深。晉王見到迦嵐每每蹦跳雀躍從不拘禮,對花子夜卻禮儀備至。花子夜扶起晉王揉揉他的頭髮笑道:「王弟又長高不少,過些日子要給你找王妃了。」隨即和水影見了個平禮,往正座上一坐側頭對水影道:「本王奉命去看王姑遇赦後的情景,聖上慈悲,允王姑身邊的人每月出來一次,本王想起你和鳳林的淵源帶他出來看看你。」水影愣了一下,聽他提到「淵源」兩字臉上微有些熱,心道這花子夜說話也越來越刻薄,想著給了他一個白眼。花子夜彷彿看出她的想法,微微一笑自言自語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鳳林哪知道這些人心中的波瀾起伏,他長那麼大還是第一次真正的「出來玩」,剛剛坐在花子夜富麗堂皇的馬車中行過永寧城街頭已經新奇的不得了。一開始他怕花子夜,在丹綾那裡還拉著澄姑的手死也不肯走,最後是丹綾一沉臉嚇得他跟上花子夜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流眼淚。上了馬車好奇心漸漸戰勝恐懼,雖然一邊的花子夜不言不語讓他心生畏懼,可聽到外面越來越熱鬧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掀開簾子的邊角往外看。等到了晉王府處處雕樑畫棟,小橋流水,魚躍橋下,只覺得眼睛不夠用,左顧右盼連著兩回撞在樹上。花子夜並非和善好客的性子,在後面冷冷看著,可一路下來也覺得這孩子一派天真浪漫,生出幾分好感。
水影知道花子夜不會無緣無故來做這種好人,自洛西城去世後兩人沒有在私下場合見過面,想來是他找個理由實際找自己,於是將鳳林拉起帶到晉王面前柔聲道:「王知道這孩子是什麼人吧?」
晉王點點頭:「知道,是弟弟。」
她微微一笑:「鳳林從沒見過世面,王可願帶著他四下看看?」
晉王最是好客,立刻點頭伸手去拉鳳林,他容貌清秀神情溫和,加上年齡和鳳林差不多,那孩子雖有幾分怕生,還是怯生生的伸手拉住隨著他往外走。
水影向日照使一個眼色,後者將殿內侍從帶出去,關上兩側四扇門,只留正中那扇透光,自己便站在門邊監視過往之人,讓殿內兩人放心說話。水影這才望向花子夜,後者一直看著她,與她目光一接微露一個笑容:「卿可知本王來意?」
「大宰猝死,棟樑傾覆,殿下自然憂心忡忡。」
「卿……」
「王真的非要做些什麼麼?」
花子夜默不作聲,衛家姐弟相繼「猝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有花樣,而那兩家皆無聲無息,這源頭十成十就是皇帝。花子夜也就是顧忌這一點遲遲下不了決心,真要管他知道偌娜一天比一天不待見他,可要他袖手旁觀,看著國之棟樑死得不明不白實在不是滋味。
水影眼角微挑,淡淡道:「死都死了,就算查個明白又能怎樣?殿下要今上下罪己詔麼?」
「可將來……」
「將來又如何?殿下覺得一番諫君便能力挽狂瀾,從此再無功臣泣血,大廈傾覆?殿下也是學過史的人,可曾見過幾人能從善如流?倘若諫言有用,王的諫言還少麼,何致如此?我還以為王能從大宰此事中知道該如何謹言慎行以避禍呢!」
花子夜的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掙扎許久長長歎一口氣:「罷了,既然你也如此說,本王認了。卿真以為本王不懂?本王……」
她截道:「王的心思我明白,可有些事做不得。」
「本王就只能袖手旁觀?那還做什麼正親王,倒不如上道折子撤了封號,像晉王這樣當個太平王侯!」
「王說什麼負氣話,王不知道什麼叫做『隱以待時』?」
花子夜瞪著她一時嚇得說不出話來,過了很久冷哼一聲扭過頭。水影淡笑不語,過了一會花子夜又覺得無趣,回過身來道:「那件事……那件事到底是什麼事,你知道麼?」
其實水影也早在捉摸衛家這場災難的源頭,將偌娜登基後發生的事想了好幾遍,都覺得衛暗如行事謹慎不至於惹來殺身之禍。而偌娜算不上完全不能容人,可就是把皇位看得一天比一天重,連輔佐自己多年的花子夜都心生懷疑,要說能讓偌娜發怒到逼死朝廷大宰,也只有皇位受威脅這一件事。想到這裡,也就想起當年愛紋鏡雅皇帝不經意間提過幾句話,大概的意思便是「謀反的確是大罪,可為人君者不能看到謀反這兩個字就格殺勿論,人總有一時糊塗的時候,也有被逼無奈的時候。所謂官逼民反,其實朝臣也是如此,君逼臣反……」說到這裡放聲大笑,這段話原本是訓誡當時的太子迦嵐的,她站在皇帝身邊一起聽,當時只當泛泛而論,而今想來莫不是有所指。
此時她搖搖頭道:「我也不知,不過一個人一定知道……」
話音未落花子夜一聲冷笑:「卿要本王去問嘉幽王姑麼?」
她撲哧一聲,見花子夜神情黯然,心中一蕩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輕輕覆在他手背上柔聲道:「王放寬心,有水影在,定保王太平無事。」
這一日花子夜留在晉王府用晚膳,直到點燈時分才親自將鳳林送回去。那孩子和晉王玩了一天,精神亢奮,對他的畏懼也淡了許多,上了車後靠在他身邊,一開始還小心翼翼,過了一會花子夜但覺手臂上一沉,卻見那孩子依偎著他睡熟了。
花子夜忽然覺得這一天的事有一些荒唐,從早上他去向皇太后請安遇到皇帝被這妹子說:「朕忽然想起皇姑搬出來也有好幾天了,王兄代朕去看看王姑可安心。」偌娜雖上應天象赦了嘉幽,可也一直不安,畢竟丹綾是確實謀反之人,兵馬都進了永寧城;衛家不過幾十年前有謀反之心,她便逼死暗如姐弟,這些天左思右想便覺得這件事透著古怪,這天意怎麼偏偏要寬恕一個叛臣呢。可要說不信,赦免嘉幽之前她確實左右不舒服,晚上噩夢連連,中夜驚起冷汗濕錦衾,食不知味,神思恍惚,太醫院的醫官輪番問診都看不出個究竟;赦令一下,上述症狀全部消失;不僅如此,連皇長子好幾天高燒不退的寒熱也忽然好了。如此種種讓偌娜對天象之說不得不信,可又怕嘉幽不安分,甚至可能串通了千漓裝神弄鬼,於是想到讓兄長花子夜——當年平叛功臣蘇台丹綾最痛恨之人去探看一番。偌娜這些年來雖在朝政上對花子夜處處壓制,但她心裡明白這個王兄對自己忠心耿耿,放眼兄弟姊妹間即便人人反叛,花子夜也會是最後叛的那個。故而壓制歸壓制,宗室中有人提出要換掉花子夜這個正親王,偌娜當即臉色一沉怒斥道:「不是朕偏幫同胞兄弟,王兄的封號是先皇御賜,宗親長輩們要朕做不孝之舉麼?」
花子夜當然能領會偌娜這一點信任,頗為感動,到了丹綾被幽禁的地方轉一圈,見這座丹綾王府舊宅條件上確實比永順宮好許多。可數年廢棄,花木枯死、池塘乾涸;簷懸蛛網、階覆落葉,一派慘敗景象。丹綾帶來的雖只有永順宮伺候的那十來個人,可真有心,這十來天下來也能把王府打掃得稍微像樣一點,然一路行來只有丹綾與鳳林起居的那一小塊地方做了最低限度打掃,其餘依然如舊,心道:「看來王姑這幾年消磨下來真的心如止水枯木,看來倒是我們擔憂過度。」
丹綾回到京城後每月用度比以往多了不少,皇帝又特許她身邊的人每月可以出去一次,但必須由軍士陪伴,也可為她買一些吃穿用度之物。果然這一次看到鳳林雖然還是瘦的一陣風能倒,但身上的衣服臉上的血色都較永順宮的時候要好。他到時鳳林正吵著要出府去玩,可讓一般的家奴帶領嘉幽不放心,一直伺候他的卓病的不輕,澄江平時乖巧柔順可就是怎麼說都不肯出去,鳳林十來年就想著能看看外面的世界,又氣又急在那裡大哭,最後竟跑到丹綾那裡哭訴求助。當時他與嘉幽郡王說話,問王姑搬出來後的情景,衣食用度可有缺少之類。丹綾似笑非笑說萬死之人能夠得到這樣的待遇已經感恩戴德,不敢有所奢求。花子夜正色說正因為王姑能出來是皇上的恩德,本王才更要關心,總有些背著主子欺軟怕硬的奴才,若是因為這群奴才的倦怠損害了皇上一番恩德那就罪過了。正說著這樣的話鳳林闖進來哭著要出去玩,嘉幽輕輕拍拍鳳林的背,忽然對花子夜道:「正親王殿下可願帶這孩子出去看看?」
這句話放在花子夜剛剛義正詞嚴的宣揚皇帝恩德之後,真叫他無從拒絕。於是鳳林害怕得哭,他也沉著一張臉,等到了外面問那孩子想去什麼地方,鳳林低著頭好半天說不出話來,見他有點不耐煩喃喃道:「我不知道有什麼地方……」花子夜愣了一下,忽想到當年「抓」到水影中夜私會鳳林,給他送衣食的情景,當下微微一笑命擺駕晉王府。與水影一番談話下來反而心情沉重,暗道:「倘說衛家這一番禍起源於嘉幽郡王,那便是有人與王姑作了什麼交易。如此說來……王姑還是另有打算的。」一想到嘉幽可能另有打算,便覺得早上看到那番「心灰意冷」的情形乃是做出來騙人的,更覺嘉幽心思沉重,城府深不可測。要知一人在永順宮那地方受困多年,好不容易得以脫困最易喜形於色忘卻形跡,嘉幽依然步步為營,若非水影點破花子夜一時還想不到將這兩件事聯在一起。
想到這裡他搖搖頭,心道:「王姑固然城府深沉,那個人也不是省油的燈,當年王姑就是敗在她手裡,而今若是再度交手還真難說誰勝誰負。」又想到午後殿內水影拉著他的手說:「但有水影在,保殿下平安。」一時心旌蕩漾,臉上不由露出一點笑容。
衛家訃告傳出的時候朝廷另一位正親王蘇台迦嵐已進入鶴舞地界,和玉藻前當初一樣,第一站宿襄南縣。襄南地方長官也就是白皖的前妻名叫秋之的三十五歲的婦人。昭彤影這一次離京是探親訪友四處遊玩,專繞遠路走,迦嵐與璇璐等人也是且走且玩,更兼觀察沿路官員政聲,尋訪奇人異士。前些日子經過清平關,久聞當地有一位精通地理的高士,年齡不大已經名聲遠播,可惜過於熱衷地理反而在文學、經史上進步甚微,幾次參加郡考都未能登第。到了三十之後不知道是大徹大悟還是心灰意冷,再也不踏考場,平日獨好山川遊歷,看遍名山大川、風土人情,回來就著鹹菜蘿蔔寫她的「南方風物考」。迦嵐在鶴舞就聽過此人名聲,可她夫婦二人一年裡大半年在外頭,迦嵐又出不了鶴舞。曾差親信尋訪過三次,兩次不遇,好容易遇上一次回來後連連說「怪人,怪得不可理喻」。
這一次得了空閒,迦嵐親自去訪,倒也好運氣遇到主人在家。就像親信說得那樣,眼高於頂一個人,面對正親王照樣愛理不理,可也確實有才華,尤其多年遊歷硬是把偌大家產都作了川資,弄到家徒四壁,換回滿肚子南安靖風土人情。迦嵐看著她心說這真是個地官人才,在夏官為職方司也不錯,兩人聊了大半天。歷來布衣之士縱然傲視王侯也很少有真正「傲視」的,多半是受多了白眼轉而以白眼對峙,真遇到禮賢下士之人,一樣為之折腰。蘇台迦嵐對其以禮禮下之,大半天下來雖然還沒答應跟著她回鶴舞,可臨別時已經深深一揖,迦嵐心想回去後再遣人送些禮物,時常寫封信噓寒問暖,大概不出半年此人便能到自己麾下。如此一來耽擱了些時日,一直到襄南,進入自己領地,官員們自然竭盡全力的來侍奉領主,便在此時看到訃告,當時已經是三月下旬。
秋之在襄南知縣職務上已經進入第三個年頭,按照慣例過了這一年或調任或高昇,她在襄南官聲不錯,幾次考評上司都給了高分。葉聲發現白皖對這前妻還是有幾分關心的,也就找機會裝著「不經意」的透露給他聽,意思便是只要秋之堅持下去,三年後提升一階不成問題。秋之進階好些年一直都是七八階,自己也著急,這兩年下來好容易遇到一個不錯的上司,鶴舞天官也頗為公正,一直小心謹慎盼望能晉陞。這日領主迦嵐下榻,她也知道這是別人求都求不到的機遇,早幾天就在動腦子怎麼接待。她的家人也跟著出主意,自然是想方設法怎麼奢華怎麼做,秋之不是貪官,財力有限想來想去要奢華出奇她沒這本事,去找了師爺商量,後者哈哈一笑:「縣主什麼都不用辦,平日裡怎麼接待同僚就怎麼接待正親王殿下。勿擾民,勿奢華便是上等。」秋之略微一想連連稱是,這日果然不擾民,不奢華,只按照禮法自己帶了縣內大小官員出城迎接,讓出自己住的地方讓迦嵐下榻。房中擺設、被蓋也都是自己家裡的新東西,乾淨舒服卻絕不豪華。迦嵐一路上看夠了官員們竭力逢迎的樣子,得到這番對待反而一陣讚賞。問了名字,知道叫做「秋之」頓時明白是白皖的前妻,看了璇璐一眼,見此人也是想笑不笑的樣子,可也因此更留意三分。晚上賜秋之同席用餐,問襄南治理上的事情。秋之一一對答,說此地民風淳樸、土地肥沃,治理起來並不困難。只有兩件事,一是為要衝,出入天朗山的人都要從此地過,每年雨季天朗山道路一堵塞,此地就往往集聚大量行人。而襄南城小客棧之類的設施也不夠,每年此時商人乘機漲價,每每那些沒錢的人只能露宿街頭,她想若是能由官府出錢造一些設施簡單的客棧,不管什麼時候都用一樣的價錢租給人住,至少能讓人有個躲風避雨的地方。迦嵐連連點頭,說這個主意不錯,本王回去與秋林商議一下,倘若襄南做得好,日後鶴舞所有要衝都可以推廣。
秋之謝了恩,又說這第二個難處便是水患,流經襄南的素江三五年一次水澇,怎麼都治理不好,只能不斷加高堤防,如此還是年年擔憂。說到水患二字迦嵐也歎息起來,鶴舞最讓她揪心,也就是這個水患,她到鶴舞後一連換了幾個司水,除了「加高堤防」混沒新法子。這堤防年年修,歲歲修,成了鶴舞百姓沉重的負擔不說,對於水患終究是治標不治本。蘇台王朝從四代之前便輕工,端皇帝時每幾年為百工特開恩科,選拔天文、歷算、醫學、地理、水文、農林、兵械等方面有特殊技藝的人才入太醫院、夏官和冬官,其中最出色的一個最後升到了少司空的地位。然而到了敬皇帝的母親這一代,朝官上折說恩科出來的官員,不識詩文不懂禮法,乃是鄉野村夫立於廟堂,請廢恩科,皇帝居然還准了。幾代下來風花雪月的文章多了不少,冬官之中人才凋零。
迦嵐這日心情好,覺得這秋之倒不是以前京城裡折磨白皖時候那讓人討厭的女人,態度恭順又不乏見識,於是和她說了不少話,尤其是苦於找不到好的司水之類的。秋之聽了一會忽然道:「臣聽說朝廷新派下一個司水,乃是大司徒和前任大司空推薦的,曾在鳴鳳一縣中治理水患成就斐然。安靖水澤之鄉便是鳴風,臣過去曾聽人說『欲靖邊關尋扶風,可清江河走鳴鳳』,能在鳴鳳以治水成名,又是大司徒推舉,想來是個人才。」
迦嵐著實一愣,心想蘊初和秋林葉聲一直防著朝廷染指鶴舞,從來不願用朝廷推舉的人,這一次怎麼如此爽快。聽秋之口氣,此人應該已被授了郡司水。正想著也就是一個巧字,有人來報說又有新來赴任的官員經過此地。
蘇台各地遇到過路的官員有規矩,叫做報大不報小,官員位階比當地長官高的就報告一聲,這樣地方官也能挑選適合的人去賣乖討好一番。秋之問了句哪一位高就的從此路過,回答是新任郡司水。
迦嵐正在想這件事,沒想正遇上,也不聽完便道:「請過來,本王想見。」
沒過多久下人報說新任司水大人前來拜見,迦嵐說了聲請,一人青色常服翩然而入,迦嵐往他臉上一看,驚得脫口道:「怎麼是你!」
那人也不驚,端正衣衫往地上一跪道:「西城玉台築見過正親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