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下篇 第十四章 上邪 上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稜,江水為竭;

    冬雷陣陣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文成末年,千月江漪在東征西討的烽煙歲月中遇到了寒門私塾詞英並結為夫婦。數年後清渺開國,江漪居功臣前列,出將入相,容貌平凡的詞英自覺配不上江漪,又難以接受妻子娶側納侍,便想獨自離去。江漪飛馬追夫,在雲橋追上詞英後向他吟詠了這樣一首《上邪》。一個女子對男子生死相許永不更改的萬種深情不但感動了詞英也感動了安靖人數百年,其後有不少仿照的詩詞,發誓的種類千奇百怪,卻沒有一首有《上邪》這樣的深沉跌宕。

    當年西城照容娶洛遠為側,新人美貌罕見,照容便用這首詩向結髮夫婿的衛方表達自己至死不改的深情。一直以來因為新人的出色深恐失去照容而痛苦不堪的衛方在《上邪》的歌聲中明白妻子的一往情深,也就是那個時候起衛方打開了心結,真正放寬胸懷接納洛遠,看到洛遠的溫順守禮,甚至看到了洛遠難以獲得照容真心的寂寞。在後來的歲月中,最初對洛遠挑剔的衛方反而對他照顧有加,甚至在很多事情上比照容這個做妻子的更為細心。在齊家這件事上一直頭昏腦脹的衛暗如好幾次羨慕的說照容「夫側和睦,兒女出色,若論家事和諧京城高官數司徒第一。」

    然而,西城家在這一個春天裡接二連三遭受打擊,洛西城的去世已經讓一家人悲痛不已,沒料到不過一個月更大的噩耗傳來。衛方的死最痛苦的便是結髮妻子的西城照容,靜選幾個一場痛哭,雖然傷心可還能控制;照容卻是整個人都崩潰了一般,雖然沒有當場暈倒,可神思恍惚,連著兩天把自己關在房中幾乎是粒米不沾。到了第三天,幾個孩子擔心母親倒比傷心父親更多,靜選幾個把照容圍著不斷勸慰,可這位司徒大人什麼都聽不進去,不過兩天整個人都憔悴下來,宛若老了十歲。

    第三天中午,看到送進去的飯幾乎又是原封不動的送出來,靜選擔心的直打轉,和玉台築說「這樣子下去只怕娘也撐不了多久」。玉台築也無計可施,兩人正無可奈何的時候洛遠走了過來。洛遠向來體弱,又是連番受刺激,這次聽到噩耗立刻病倒,靜選幾個又怕把照容的事告訴洛遠讓這側室更受刺激,於是這兩天洛遠倒是不知道照容的情況已經到如此地步。這天稍微好轉勉強起身和管家說幾句話才知道家主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整個人都快要崩潰了,慌忙換了衣服過來,見那姐弟兩個在院子裡打轉打斷玉台築的說話,沉聲道:「你們去忙該忙得,夫人這裡我來照顧。」

    西城照容坐在窗前,衣衫整潔端正,目光也不知望著什麼地方,桌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多半是書信;這對夫妻各位為官,分別的時日很多,三十多年夫妻下來積累了成百上千書信,照容都用錦盒裝好,放在書架下的櫃子裡。如今也不知翻了多少出來,一疊疊堆在桌上,一些拆開來,信紙上有新滴的淚痕。

    洛遠端著自己親手調的桂花藕粉進來,端著托盤在照容身邊低下身柔聲道:「夫人,好歹吃點東西。」

    照容搖了搖頭,神情憔悴而痛苦。

    洛遠又叫了幾聲沒有反應,眼淚掉了下來,低聲道:「夫人,您這個樣子姑爺地下有知也會傷心的。」

    聽到提起衛方,她忽然有了一點點笑容,一揚手獻寶一樣道:「你看,這是我們成親第二年方外放司勳時寫來的信,還夾了枚扶風特產的香草……」

    洛遠忽然一咬牙,伸手奪過那封信揉成一團往背後一丟,將托盤往前一送:「夫人,吃點東西!」

    就像他預料的那樣,托盤被掀翻,一個巴掌落在臉上,而還滾燙的藕粉全部撒在手臂上,雖然隔著春裝,依然痛得刺骨。

    洛遠進西城家那麼久,還是第二次挨打,上一次還是衛方吃醋的時候。果然,照容一個巴掌甩過去也清醒了一些,終於把目光落在洛遠身上。洛遠和她目光一接,從地上爬起來撲到照容身邊拉著她的衣擺放聲大哭,一字一泣道:「夫人,夫人您不要這個樣子。」

    照容只看了他一眼,目光又開始迷離,洛遠害怕了,忽然一起身用力抱住她,一面哭一面道:「夫人,您看我一眼啊,夫人,您還有遠兒,遠兒一直陪在您身邊。夫人,您還有遠兒啊——」

    洛遠這幾句話驚動了照容,尤其是這「遠兒」兩個字,已經十來年沒有聽到過了。當年洛遠入門,洞房花燭夜,她在燈下挑開新人的紅蓋頭,十八歲的少年,俊秀而羞澀,低著頭,大紅吉服包裹著略嫌消瘦的身子微微顫抖。

    縱然是被迫納側,那一瞬間她的心依然溫柔起來,在新人身邊坐下。少年不敢抬頭,或許是不敢面對難測的未來,雙手交握在膝蓋。

    她叫他的名字——洛遠——少年低著頭應了。她想要安慰這個害怕著的美麗少年,對他說:「你家裡人怎麼叫你?」

    少年微微愣了一下,抬起頭道:「姐姐叫我遠兒。」

    她與他的洞房之夜,一直叫他「遠兒」,後來的日子裡,每當少年受了委屈無處述說的時候,她便會叫他遠兒,溫柔的看著他,少年的笑容也就回到臉上。

    如今,這個陪伴她二十多年的男子緊緊抱著她,不斷地說:「您還有遠兒,您看一眼遠兒吧……」

    照容忽然緩緩推開洛遠,抬眼看著他,過了許久柔聲道:「遠,燙傷你沒有?」

    洛遠的心一送,用力搖頭,一時說不出話來。

    照容拉著他的手,又道:「快去換件衣服……還有,給我拿些吃得來。」略微頓了頓又叫住走到門邊的洛遠:「把靜選和玉台築都叫進來。」

    在洛遠的聲淚俱下的呼喊中,或許西城照容意識到除了作為衛方的妻,她還有更重的責任,作為大司徒,西城家的族長,三個孩子的母親,以及洛遠的妻子,她的心裡是恨不得與衛方同死,黃泉路上也相伴,然而,理智卻告訴她,在這樣一個多事之秋作為西城家的當家、朝廷大司徒,這一份兒女私情是必須要讓位的;不管有多傷心,她還是要活下去,為了依靠著她的那些人,她的族人、孩子,以及全心全意依賴著她期望著她的洛遠。

    由洛遠伺候著吃了點東西,重新梳洗,雖然臉色蒼白憔悴,神色卻比先前好了許多。靜選姐弟看到這樣的母親才算鬆了口氣,玉台築看了靜選一眼,意思便是「我說吧,洛叔叔一定有辦法!」

    西城照容簡單的交待了迎棺、葬禮等一些事務,隨後看著靜選道:「成親的事想得怎麼樣了?我想在四十九天內給你辦了,不然便要兩年以後。」

    安靖傳統,父母身故,女兒守孝兩年,兒子一年,其間不得婚配;倘若趕著要成親,便在四十九日內辦妥。

    靜選的臉色有一些難看,可只有一瞬間便恢復正常,看著母親道:「孩兒選好了。」略微頓一下,正色道:「孩兒願和衛表弟成親。」

    衛暗如是在三月初一那一天病故的,比衛方早兩天。消息傳出,作為親家的西城照容當然大吃一驚。一直以來她和衛暗如算不上知己,可也沒什麼矛盾,就算有也都是朝廷上的公務,有衛方作為紐帶,加上這兩人都沒有把對方當作阻礙的念頭,多年來相處得還算融洽。當然,照容的驚心更多是擔心衛方,當天就寫了封信勸衛方「節哀順便」;哪想到,信還沒有到丹州,噩耗就已經傳入京城。

    衛家發出訃告的時候照容還對靜選說:「大宰這個病來得太蹊蹺,你這姨母向來健康,前兩日朝堂上看到還神采奕奕,什麼病能厲害到這個地步。」靜選沒敢接口,也明白照容話裡的意思「沒什麼病能如此驟然,除非是毒甚至是暗殺」倘是後兩種,能夠讓安靖第一名門的衛家緘默,便只一種可能——賜死。當時,照容歎息著說:「恐怕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衛家要難過一些了。」偌娜能賜死朝廷大宰,對於衛家當然不會有什麼好印象,縱然秋水清身為女官長,接掌族長之位也不會有太大波瀾,可是要讓衛家重新獲得皇帝信任,保持安靖第一名門的身份,對於從未經歷生死之變、驚濤駭浪的秋水清而言,這個擔子來得突然了一些,也重了一些。

    照容上下看了女兒一遍,伸手輕輕拍拍她的肩正色道:「好女兒,為難你了。」

    靜選勉強扯出一點笑容:「不委屈,衛表弟又是熟人,容貌性情皆為上選,我想來想去還是他最合適。我們西城家再和衛家結一次親吧,反正現在表弟已經不是大宰公子,旁人也少幾句閒話。」

    對於西城靜選而言,在這樣一個時刻選擇和衛暗如的兒子成親絕對是正確的。一來就像靜選說的,衛家頓失棟樑,兩家結親也就不是太耀眼;二來,西城這個家名能夠成為秋水清的後盾,算是給衛家雪中送炭;按照秋水清恩怨分明的性格,來日西城家若是有難,她必鼎力相助。

    照容又望向玉台築溫言道:「那日你和娘說的事,如今看來確有道理。娘替你辦妥。」

    玉台築用力搖頭,跪倒在地道:「娘,這個時候孩兒怎麼能離開呢?」

    照容將手放在他頭上,柔聲道:「傻孩子,那日你來找娘的時候倒是振振有詞。去吧,這日子還是要過下去,你爹在天有靈也願看到你們高高興興的生活。」玉台築仰面看著母親的眼睛,從那眼神中讀懂了母親的溫柔之情,俯下身叩了一個頭。

    世間事,幾家歡樂幾家愁,大宰和大司徒家族陷入深重的悲痛的時候,有兩個人卻迎來了新生。

    三月初二,也就是衛暗如病逝的第二天,內神官千漓夜觀天象,發現紫微星光芒暗淡,君主有重病之虞,當以赦免之法積德避禍。至於赦免對象,千漓和神司都起了個卦,結果一致顯示應該是赦免京城東南方向。神司請求赦免京畿東南一帶兩州六縣;內神官卻說天象並非要赦免那些囚徒,或者說赦免那些人不足以消災,要赦驚天重罪之人。神司沒有堅持,回到駐地的時候汗濕重衫,幾天後實在無法忍受背負這種秘密的神官向同樣具有才華,且從來沒有辜負過她信任的人——水影——說了讓她恐懼的原因「那天晚上我也在觀察天象,根本沒有什麼紫微星暗淡,皇帝重病之類的徵兆」。

    按照千漓的建議,皇帝命人拿來京畿地圖,順著皇宮主殿昭明殿向東南方向尋找,偌娜對要找什麼毫無概念,旁邊的人也沒什麼概念。一路看到皎原,一邊的皇后典瑞紫妍忽然道:「陛下,內神官說的驚天重罪是不是指這一位?」

    一指永順宮:「嘉幽郡王。」

    提到嘉幽郡王,偌娜也變了臉色,可事關自己安泰不能等閒視之,又傳來千漓,後者再起了一卦說「正該是此人,不過尚嫌不足,從卦象上看永順宮有驚天之罪的並非一人。」

    三月初八,偌娜頒布聖旨允許嘉幽郡王離開永順宮,依然是幽禁,不過幽禁於京城王府,又令鳳林隨同,其餘永順宮宮女宮侍,一併同行。

    從過年之後水影身上一直是素白衣衫,飾品也都選銀色、白色這些不鮮艷的,心情一直頗為沉悶。連她自己都驚訝,驚訝於那麼多年後宮生涯,本以為看透了人間悲歡離合,早已心冷如鐵,便是當年愛紋鏡雅皇帝駕崩,她確實哭得斷腸,可其中更多是對自己失卻依靠從此前路渺渺的擔憂;可此次洛西城去世卻讓她真正知道什麼叫做痛斷肝腸。好幾次中夜醒來忽然就會想到洛西城,尤其是他們戎馬相伴的兩度;潮陽城中,他說:「王傅先走,西城斷後!」手中的弓血跡暗透,破城之時回身連珠三箭,箭不落空;還有兩人初次纏綿的夜晚,剛一醒來便和他的目光接上,在外間透過來的隱約燭光中,那側影如詩如畫,眼中的眷戀直可地老天荒。

    那年洛西城在昭彤影面前說:「縱然得不到女官的喜愛,也願求一夜夫妻。」雖然與他訂親,兩人同床共枕的次數加起來也不超過五個手指,在她若要說情之所至發乎自然只有他離京的那一夜。那日在皎原分別,日照端著托盤,她親手斟上三杯酒送與他,對他說:「少則半載,多則一年,我必以大禮迎你回京。」

    那日,看他策馬離去,五位官的緋袍在皎原青山秀水間很遠都能看到,直到道路蜿折;日照對她說:「洛少爺已經走了,回去吧——」她應了一聲,可心中忽然升起萬般不捨,想到剛剛文定便讓這對自己一往情深的男子遠走,回程了好幾里不知哪裡來的衝動,忽然回身策馬向著東邊追去。直到天色半黑才到下一個城,硬是用花子夜給她的王府腰牌打開城門,到驛站敲開他的房門,投入那驚愕至極的男子懷中,競夜纏綿。

    當初的這一點點溫柔旖旎,一年裡都如雲煙散盡,到了斯人已逝卻清晰起來,清晰得讓人心旌搖蕩。

    連她身邊的人也都覺出她的情緒低落,尤其是日照,幾乎是寸步不離,常常用擔憂的目光看著他,又在她注意到的時候立刻移開,轉身去做一些雜務。二月中,進階考放榜之後日照對她說:「主子,杏花開了,今年什麼時候去皎原。」她意興闌珊的搖搖頭:「今年不去了,人多得讓人鬧心!」

    真正緩過來倒是在三月裡,衛家姐弟訃告接連傳來,日照報到她這裡,第一次她皺了下眉,第二次卻是一下子跳了起來。接著又是一輪喪事忙碌,一面是秋水清的情面,一面是洛西城的關係,忙碌程度竟不下那兩家的至親。尤其是衛方這裡,水影親自登門協助洛遠內外張羅,真的像她對洛遠許諾的「我總是您的侄媳婦,洛家的事、您的事便是我水影自己的事情一樣。」等到忙得告一段落,某天她對日照說:「當年我答應人一件事,一直都想著就算嘔心瀝血也要做好,可那人偏偏不領情,無論我怎麼努力不聽也就算了,還要被記恨,你說這承諾我還要不要守?」日照看著她許久不出聲,好半天才低聲道:「主子許的是守護那一家子的家業不糟損失,想來不是守哪一個人吧。」

    她眼睛一亮,笑道:「你倒是機靈得很。不過,我這麼想,旁人不見得這麼想啊——」

    日照笑出聲來:「主子何時這樣了?」說完兩人相對而笑,這是洛西城去世後她第一次開懷大笑,日照看在眼裡知道一天的烏雲算是散了,心中更是歡愉。

    這一日吃了午飯晉王捧著書本來請教,晉王這些日子也不知為什麼對地理忽然起了興致,尤其對丹州、永州、鶴舞這些地方的風土人情興致盎然,還專門到花子夜的正親王府借了好些書來讀。這幾個地方他外出遊歷的地方走馬觀花的看過一些,如今細細研究更有趣味,每到有不明白的就來問,時不時冒出一句「啊,真的有這樣的事——還以為凝川騙人呢!」說到十來次後,日照越聽越擔心,終於忍不住悄悄對水影說:「主子,晉王殿下一口一個凝川,該不會——」水影臉一沉,一聲冷笑,嘀咕道:「看出來了!那個混帳東西,千里追到京城還以為是個動情種子,一轉眼就去勾引晉王!」

    這日晉王讀有人寫的丹霞旅記,記錄丹霞群山中不同民族的習俗以及當地彪悍的民風,晉王讀著讀著想到自己的司殿在丹霞很住過一段時間,跑來問丹霞大營的情景。兩句話一說,就連一邊伺候的日照都聽出自從凝川在王府住過後晉王對「盜匪」的態度有了極大變化。太學院裡學得是為國盡忠,為君盡忠;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母要女亡女不得不亡。晉王聽到一個「反」字,不問理由就痛恨得咬牙切齒,而今卻對丹霞大營的人頗多同情。水影倒也十二分耐心的解答他所有問題,告訴他這就是所謂「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以及「載舟覆舟」的道理。晉王聽得盡興吃飯的時候都不肯休息,甚至大方的賜日照同席,到飯後用茶的時候外面來報說有人求見司殿。晉王是喜歡熱鬧的人,吩咐把人帶進來,沒過多久就聽到一人脆生生叫著「女官」從外頭一路飛奔進來,不等通報便衝進屋子一下撲在水影身上。

    晉王何曾見過如此放肆的人,驚得大叫「來人,拿下」,水影也吃了一驚,可一瞬間便認出來人,慌忙擺手讓從人站住,一面拉起撲在她裙邊的少年,柔聲道:「鳳林,你終於出來了!」

    晉王當然知道自己有一個叫做「鳳林」的弟弟,且依稀還記得蘭台淑妃生下鳳林的時候皇后帶自己去看過,也知道後來這個名字成了宮裡的忌諱,尤其不能在父皇面前提起。而今看這個少年身形消瘦,身高也比同年齡的人矮一截,手腕手臂更是瘦得好像一用力就會折斷,衣服在身上輕飄飄隨時會掉落。臉也小小的,可眉清目秀,尤其側面看過去秀美的有幾分若女子,心想「若是養胖些,大概是兄弟幾個裡最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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