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府司殿的房子有些偏西,午後陽光變得猛烈起來,然而寢殿的書房被窗外樹木花草重重遮擋下來,只有一些斑駁的光影落在窗前塌上。永寧城炎熱的夏季,這個房間依然透著一點清涼。
昭彤影靜靜看著眼前人,房中一時寂靜無聲;丟下驚人話語後的水影神色平靜,自顧自飲茶吃水果;日照跪坐在兩人之間,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轉,掩不住的擔憂。過了許久,昭彤影嫣然一笑:「卿如此斷言?」
「這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人比我更有資格斷言此事了。」
昭彤影目光炯炯。
水影冷笑了一下,丟過一個略帶指責的眼神,彷彿在說「裝模作樣」,隨即起身背對昭彤影。
夏日輕薄的衣衫輕輕滑落於榻上,夏日午後明亮的光線中,女子肌膚如雪,如雪的肌膚反襯下,背心暗紅的烙印越發醒目。
暗紅的烙印,彎曲成新月模樣,正中清清楚楚一個「禁」字。
圖樣略微有一些變形,顯示出烙印是在這個女子年幼的時候打下的。
千江有水千江月,慕蓮鋒對江漪說:「卿皎如明月,浩瀚如江,何不以千月為家名——千江有水千江月。」
千月家第五代家主笑談家徽:「自古月盈則虧,水滿則溢,故我求闕不求全。」
自古而來,安靖素凰族人以鳳凰為自己的象徵,鳳凰華美高貴、浴火重生象徵著素凰族的高貴與堅韌。從文成王朝起,皇族以鳳凰作為家徽,帝座被稱為凰座、皇帝出巡被稱為凰飛、皇帝的寢殿取名棲凰殿;不管是鳳家的清渺還是蘇台家的蘇台,皇族的家徽都是昂飛的鳳凰。就像鳳凰是皇族的獨享,新月是千月家族的象徵,月如彎弓、水上明月,這個安靖歷史上最偉大的家族就像是明月一般,暗夜之中最明亮的所在,皎潔無暇、萬古長存……
昭彤影深深歎了口氣,身子微微後仰,低聲道:「千月……千月家族!」
那人拉上衣衫,轉頭看她,神情高貴如君王。
「我是千月家當代當家,千月水影。」
昭彤影正色道:「在我心中也只有卿才配稱千月嫡系。」
「可從小開始所有人都更相信那個人才是千月家的希望,千月素再生。」
「千漓光彩奪目,在萬霞縣祭神大典上風姿綽約傾倒眾人;然而,我一直記著的是多年前卿在後宮的那一場表演,我從不信神術,然那一刻看著卿,我便對自己說,或許世上真的有能通天地、知鬼神的人。」
「淑妃丟東西那次?早已說了那不是什麼神術,不過是推斷罷了。」
「千漓所為難道就是真正的神靈之法?」
「這要看卿心中何為神靈之法了。千漓的一些行為我也知道,至今為止她所行皆為正道。神術也不過就是比別人多懂一些天文、地理、醫學之道罷了。她在星相占卜之上是得到千月家族真傳的。」
「卿說此人是嫡出次女,那就是你的妹妹?」
「確是水影骨肉同胞。」
「你們兩人……」
「沒錯,我們是雙生子。」
「真是難得。」
「千月家族嫡系幾百年來都很少有雙生子。自從貶謫凜霜後兩百多年這是第一次嫡系有了女性的雙生子。漓比我小半個時辰出生,許多人都斷言她出生的那一刻聽到空中有樂音繚繞,還說連天的暴風雪便在那一刻停了,望日的明月照耀大地,雪地上還幻化出吉祥圖案。在我們出生前四十年,千月家的代理當家,也就是我的祖母預言說她會有一對雙胞胎的孫女,這對雙胞胎降生之日就是千月家族復興之時。雖然我不相信這些東西,可不管怎麼說這段預言成真了,就在她次女身上。完美無缺的預言,完美無缺的給了家族希望。卿也知道,兩百多年來千月家的嫡系長女注定要在後宮度過痛苦的一生,雖然在家族的族譜上會得到一個『族長』稱號;連累了自己的妹妹只能被稱為『代理族長』。漓一出生就是未來的家族領導,她也沒有辜負眾人的期望,美貌絕倫、聰明伶俐;長到三四歲,家中的長輩們便說她生的和畫像上的千月素一模一樣;再想到祖母的預言,人人都相信她是千月素托生,家族未來的希望。」
「迦嵐殿下告訴我,歷代千月家嫡系長女出生的時候官府都會派人在場,並且給新生兒做上標記。」
「不錯,在同一個地方,被後來的標記掩蓋了,連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圖案,雙親沒有提起過。不過,我們出生的時候官府的人並不在現場,我們是早產,而那一年寒關暴風雪蔓延了整整半個月所有的道路都被大雪封了,誰也進來不來。官府的人一直到風雪停後的第三天才到我們那村子。」
昭彤影的眉皺了起來,露出沉思神情。水影看了她兩眼忽然道:「別問我,我也不知道。反正都說我是姐姐,漓是妹子。」
她微微點頭,隨即笑道:「這也無所謂。到了今天,誰是姐姐誰是妹子都沒什麼關係,進宮的那個就是名副其實的千月嫡女,當代家主。」
水影望著她,從她眼中看到的是真誠的神色,過了一會兒這個女子深深歎了口氣:「可對我來說是不同的,我是在意的……」她仰起頭緩緩道:「你可知道,先皇去世的時候我數次想要從於地下。」
她永遠都不會忘記映秀殿那三年的歲月,忘卻了家中所學到的一切,拋棄了所有矜持和教養。在家的時候常常想著要超過同胞的妹子,可讀書學技藝辛苦的時候又會仗著母親的寵愛撒嬌偷懶,然後悄悄地向那個人吐一下舌頭,便這樣也覺得是一種超越;而映秀殿的歲月裡,不知道什麼叫做讀書什麼叫出人頭地,一心一意不過是怎麼少挨點打罵,怎麼在吃飯的時候保住屬於自己的那一份糧食。那個時候她常常想到故鄉,想得最多的不是寵愛她的雙親,而是同胞的漓,在她被人搶走口糧在十二月的深夜又冷又餓的縮在單薄的被子裡的時候就會想漓,想像她正在雙親身邊朗朗背誦,或者依偎在母親懷中指點星空,而母親總是面帶笑容的聽著,還有一些族人圍在一邊,不斷地說「真是聰明的孩子啊……多少年沒見到那麼聰明的孩子了……」想著想著她便偷偷的哭起來,恨自己為什麼是被拋棄的那一個。
當皇帝在高高的台階上看著她,問她名字的時候,未滿十歲的她已經感受到命運的波動,心跳得要從嗓子裡蹦出來,強壓著興奮低眉順目地說:「奴婢水影,江水浩蕩的水,暗香疏影的影。」或許是沒有想到一個穿著三等宮女服裝的孩子能夠這樣說話,君王對身邊的人說:「這孩子眉眼生的倒好,讓她過來……」她知道自己已經入了君王眼,從此她溫順乖巧,婉轉君前,但求能長系君王心——她再也無法接受再一次的被拋棄。
「千漓……不,該叫做千月漓……」
「叫她千漓好了,反正她也挺喜歡這個名字。」
昭彤影饒有興味的看著水影冷淡的表情,點點頭道:「好吧,那麼千漓為什麼能出現在這裡呢?難道蘇台皇家已經放棄了對千月家族的監視,允許他們四處遊蕩?」
水影顯然有些討厭她的用詞方法,皺了下眉緩緩道:「我也想知道。不過……」她歎了口氣:「這幾年來寒關天災人禍不斷,官府大概也沒有精力去執行一個他們覺得莫名其妙的任務了。反正對寒關知縣而言這不過是一群罪民,雖然朝廷對他們的討厭程度比其他得罪民要高。可還不是就是幾個罪民麼,逃掉一兩個也沒什麼了不得的。又或者……」她沒有說下去,目光望向窗的方向,目光中說不清是痛苦還是擔憂。
「好了,」水影忽然望向她,正色道:「現在你已經知道了一切,卿還希望將我引薦給迦嵐殿下?」
「難道卿真的覺得我遲鈍到直到看到你身上的痕跡才知道這件事麼?」
她冷笑了一下。
「一直以來我都想將卿引薦與迦嵐殿下,我與你曾是金蘭之交、莫逆之好;我所尋求的蘇台也是卿所尋求的蘇台。當年我們一起效忠於愛紋鏡雅皇帝陛下,即使在朝臣們並沒有像現在這樣懷念他的時候我們兩個都知道這是一個值得我們忠誠的對象。我對迦嵐殿下也是同樣的看法,而我想要將之與卿分享。至於迦嵐殿下,殿下一直仰慕千月家族的歷史,尤其仰慕千月璋的重整家族和千月素的誓死效忠。能夠與千月家族當代族長相識,殿下會非常高興的。」
水影忽然笑了起來,放聲大笑,笑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在後宮的時候讀了很多東西。一直以來我總是說我不相信神術,可是當我的理智總是不懈的告訴我那只不過是我對自己無法感受到神秘力量的掩飾。我的祖母預言了四十年後出現的雙生子以及伴隨雙生子出現的吉祥徵兆。在後宮秘藏的清渺歷史文卷中也有千月族人呼風喚雨、千里之外奪人性命的記載;一直以來神巫中都相信一個家族只有嫡出的長女才能繼承神力,這種繼承不是後代學習所得,而是與生俱來。我從沒在自己身上感受過這種能力,所以,我一直都覺得自己並不是朝廷想要的千月嫡女。」
昭彤影苦笑著歎了口氣,想要勸她兩句,猶豫了一下還是笑了笑作罷。
就像她想的那樣,水影的自怨自艾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對這個女子而言,被家族「拋棄」以及映秀殿那些無望的歲月是她人生中永遠無法抹滅的痛苦;這是她內心深處的傷痕,即便榮華富貴、名滿天下,這條傷痕依然會在某一個沒有準備的瞬間發作,讓她痛到不能呼吸;可更多的時候,這個女子知道怎麼面對人生。就像她說的,愛紋鏡雅皇帝去世的時候她數次想要從於地下,皇帝也看出這一點對她說「卿為朕看好這萬里江山」;為了這句話她讓自己活下去,不惜獻身花子夜擔著以色侍人的惡名;這樣的她不會沉淪過去中,她沒有辦法讓傷口痊癒,卻知道怎樣應對。
日照為這兩人重新上了一次茶,水影下意識的碰了一下他的手背,兩人交換一個眼神。昭彤影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忍不住皺了下眉,心想「西城的前景堪憂……」
「一直以來我都很奇怪為什麼先皇會將皇位傳給偌娜,又以花子夜為正親王。」說到這裡她笑著看看水影:「我聽過一個很有趣的傳言,是卿慫恿先皇冊封花子夜為正親王。」
她眉都不皺一下,平靜道:「沒錯,的確是我的諫言。」
昭彤影咳嗽一聲,故意露出一種曖昧的神情,湊上前一點低聲道:「即便是清揚殿下,卿也可以……以色相誘。」最後幾個字幾乎沒有聲音,只能從口型上判斷,水影愣了一下笑出聲來,日照卻狠狠瞪了她一眼。
「我並不贊同今上登基,但是先皇已經拿定了主意。既然如此,先皇自然不想看到將來出現姊妹相爭、親王篡位的悲劇;所以,我勸先皇以花子夜皇子為正親王,給清揚殿下南方富庶之郡而非軍事重鎮。我一直認為自己沒有做錯。」
「花子夜殿下的確是一個忠心耿耿的正親王。」
「如果殿下能聽從我的勸說不給和親王兵權,而迦嵐殿下還太太平平在鶴舞的話,花子夜殿下或許會成為蘇台歷史上被人稱道的卓越正親王。」
天子病重之時,她日日侍奉床前。天子是明智之人,從未想過什麼長生不老,生死皆淡漠視之。那一日她正在代天子批閱奏章,臥病在床的人忽然道:「卿覺得朕百年之後當把這蘇台江山交與何人?」
她手一抖,一團墨在紙上化開。
天子靠在床頭望著他,半年多的重病讓這個本來還在盛年的男子憔悴不堪,只有目光依然敏銳明亮,顯示著作為君王萬眾之上的威嚴。
「皇長子聰明過人,且有君王之氣,堪登玉座。」
「有此論者甚多。」
「陛下想要傳為偌娜皇子?」
天子對少女聲音中的震驚笑了一下:「朕心意以決。」
少女的聲音尖銳起來:「殿下想要將蘇台江山托付給琴林家族麼?」
天子笑出聲來,少女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敬離座拜倒請罪。愛紋鏡笑著擺擺手,一陣猛烈的咳嗽後低聲道:「「清楊雖是長子,畢竟出身低微,其母尚不足為嬪。朕在一日,她盡可監國、出征,群臣不敢有異心。一旦朕歸天,琴林等家必不忿出身低微之人登基,偌娜年少時或可相安無事,一旦長成,只怕舊事重現。又或不至政變,然姊妹異心,彼此殘殺,手足骨肉竟不能相攜終老,朕在九天之上也不能安心。故而朕欲立偌娜為儲,以清楊為正,但盼他們姊妹齊心,傳我蘇台王朝。」
少女搖了搖頭。
「卿認為哪一樣不妥?」
「陛下若以偌娜皇子為儲,請勿立清楊皇子為正親王。清楊皇子數度監國、遠征,朝廷大臣不少殷伏其下,均盼皇長子登基從此為君王親信,一旦偌娜皇子登位,只怕這些大臣會起異心。偌娜皇子年少,必先以正親王攝政,只怕屆時……又起波瀾。」
「卿所言與王兄一般無二。」
「陛下亦少年登基,正親王與陛下同心協力,當時的艱難自是深有體會。」
「卿以為如何是好?」
「臣以為,正親王人選,非皇次子莫屬。」
「花子夜?這孩子性情是好,可惜非王佐之才。」
「皇次子性情溫和、品行端正,又與偌娜同胞兄妹,縱為攝政正親王,掌重兵、握大權,也必不致因位極人臣,一呼百應而復起爭奪天下之心。臣以為,手持重兵權傾天下之人,以平和安寧、恭順自知為第一,才華尚在其次。恰如選後,不求美貌天下無,但以德行定後宮。
「以皇次子為正親王,壓制群臣、輔佐天子;復以清楊皇子為和親王,委以南方富庶之郡,榮華有之、尊貴享之,亦不致憤懣不平,終起異心。」
天子看了她許久,伸手輕輕撫摸她的手背柔聲道:「朕不放心花子夜。不過,花子夜雖非佳選,卿卻有王佐之才,卿替朕這幾個孩子守好蘇台基業、大好河山。」
她再度拜倒在地聲音有些顫抖:「臣尊旨,臣必盡心竭力絕不背叛。」
「卿的祖先用自己的生命顯示了千月家族的忠貞不渝,朕知道卿也是一個一言九鼎至死不移之人。」
「委以南方富庶之郡……」昭彤影搖了搖頭,故意用誇張的方法歎一口氣:「卿真是用心險惡。想讓和親王與迦嵐殿下彼此監視麼?」
「我答應了先皇要輔佐花子夜殿下。」
「可惜啊,花子夜沒有照你說的做。」
「皇太后有自己的想法,皇次子是孝子,至於我……那個時候我還來不及建立自己的影響。一切都變化得太快了一點。」
昭彤影覺得這句話裡還有一些其他的意思,一些非常危險的意思,微微皺眉想了一會心中一跳暗道:「這傢伙該不會為了避免外戚專權而勸說過先皇賜死淑妃。」
恰在這個時候水影忽然用一種滿不在乎的口氣道:「先皇從來不是會因旁人的三言兩語而改變決斷之人。」隨即又道:「我的事說完了,那麼卿千方百計地想讓我投身迦嵐殿下又為的是什麼?」
「想要再次與卿同心協力。」
「別開這種玩笑了,聽得我全身發冷。還不如早些對和親王說去,說不定就沒有那個礙眼的春音在眼前轉來轉去了。」
「春音在京城的風評不錯,怎麼,卿如此討厭她?」
「我討厭心狠到這個地步的人。蘇郡南江州知州怎麼突然落到斷頭抄家滿門流放的地步?若非這位知州不拘一格提拔,僅僅郡考進階的春音只怕還在哪個縣裡八九位上掙扎。蘇郡平叛之後知州對她鼎立推薦,未曾佔過半分她的功勞,她卻以滅門之罪來回報!我水影也知道自己不是正人君子,也是翻臉不認人的,可還不會忘恩負義到這個地步。」說到這裡冷笑兩聲:「和親王殿下還真會選人。」
「自來成大業者都要用幾個心狠手辣的人。日與夜、光與影,相輔相成,和親王用春音這樣的人也無可厚非,只要她能收住春音的心;心狠不要緊,只要忠誠,對天下人冷酷無情只為一人死而後已,豈不是更為珍貴?」
「忠心也就罷了,只怕養犬反噬主。」略一頓,又冷笑道:「還沒把話說完呢,想讓我為你家正親王殿下做什麼?日與夜,光與影,正親王已經有了你這個昭如日月之人,是不是還缺我這樣一個冷酷無情之人?」
昭彤影苦笑道:「水影啊水影,這幾年卿真是越發的尖酸刻薄了。你我皆不是昭如日月,也不是冷酷無情……」光與影,日與夜,正與邪,這些對立原本就同時存在於她們身上。
水影這才展顏一笑:「既然如此,我便將身家性命皆交與卿。卿覺得怎樣方便,就放手去做好了。」
昭彤影微笑道:「必不負卿之托。」
「千月家族起始於慕蓮鋒與千月江漪的生死之交;彤影,我敬你一如江漪之敬蓮鋒,烽煙輾轉,豈曰無衣。」
昭彤影微笑著搖頭:「我與你不是前朝的千月江漪和慕蓮鋒」輕輕舉一下茶杯:「我要與你成為能讓後代人羨慕的昭彤影與千月水影——生死榮辱,豈曰無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