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下篇 第六章 風雨滿樓 下
    昭彤影在萬霞縣第一次看到號稱千月嫡系的千漓後就一直有一個計劃。長時間以來,她對重返京城後和水影之間的相互試探已經厭倦了。而千漓被任命為內神官的命令一下,衛暗如在朝堂上和皇帝爭的面紅耳赤,真正擔負諫言責任的殿上書記昭彤影卻站在一邊興致勃勃地旁觀,內心深處還為皇帝叫了一聲好——至少,這位偌娜陛下夠大膽,在對待兩百多年的詛咒上比迦嵐殿下大膽許多。

    不管皇帝內心深處想的是什麼,詔書一下,籠罩在千月家族身上長達兩百二十七年的陰影散去了大半。即便皇帝不認為千漓是真正的千月後裔,可皇族宗室們未必有同樣想法。這個人的出現和被承認,從某種角度上意味著千月家族有希望重新恢復正常的身份,而無需被自己的罪民稱號掩埋。

    一直以來,昭彤影知道迦嵐對這件事是非常在意的,或許在迦嵐而言重要的並不是所謂的詛咒,而是「千月」這個名字在安靖國的地位與名聲;她更擔心的是那個作為人質在後宮度過人生的千月嫡系,以及這個人是否會被某些有心者利用,或者是不是已經在被利用著。昭彤影能夠體諒蘇台迦嵐的想法,一直以來蘇台皇族對千月素臨死前留下的詛咒深信不疑,兩百多年代代相傳,給了那個家族悲慘至極的命運,她不相信一個能夠綿延兩百多年的執著會如此輕易的被打破。為了防止有人利用這一點來威脅皇帝,她相信在此之上應該有更深沉的東西存在,尤其是先皇——昭彤影不相信那樣深思熟慮且城府如海的愛紋鏡雅皇帝在這樣的大事上沒有任何準備。

    至少要找出那個隱藏在後宮的人——昭彤影這樣想著。迦嵐告訴過她,一直以來除了皇帝,還有一個臣子會知道這個秘密,那必定是皇帝最為親信的人,迦嵐認為絕大多數應該是和皇帝青梅之交又終身侍奉的女官長們。

    如果這個傳說屬實,她相信朝堂中有一個人是最可疑的——那個在愛紋鏡雅皇帝人生最後的三年中陪伴在側,是先皇最後半年中唯一信任且可隨意出入內室的人。六月的最後一次旬假,她帶上巡察途中買來的一些地方特產,只一個親信使女跟著,騎馬進了朱雀巷晉王府的側門,輕車熟路的到了司殿住處。

    水影正站在院子裡指揮下人們曬書,見到昭彤影笑吟吟的招了下手迎上來道:「來得正好,正想著你呢。」昭彤影看看滿院子的書笑道:「我看你是正無聊才對,滿屋子的書都拿出來曬太陽,沒東西可用來消磨時間,所以我來得正是時候對不對?」

    水影笑了起來,領著她進了夏日讀書和接待訪客的花廳,昭彤影卻不進門,搖頭道:「你我什麼樣的交情,還要用這種正式地方?要不要排開十來個侍從擺足你司殿少王傅的架子?」

    她望了昭彤影一眼,雙眉微顰,眼中略帶疑惑,不過就一個轉眼,立刻笑道:「拿正經的禮節接待你,反而不領情,罷了,到我房裡去,讓他們拿點點心水果來將就著吧。」

    「對,不用人多,讓日照伺候著就行。」

    水影輕輕的「哼」了一聲,瞟了她一下低聲道:「想打日照的主意麼?」昭彤影沒有出聲,反而一邊的日照叫了一聲「主子」,一臉的責怪。水影的住處在晉王府西側,院落不算很大,修竹成林、窗下芭蕉;臥聽風過樹梢,夜闌雨打芭蕉,充滿了詩情畫意,可也有幾分清冷寂寞。紫千第一次來拜訪,看到這個院子就皺眉說:「這地方怎麼能住人,淒淒清清的,看著就打骨子裡冷出來。這地方我記得原先是給不得寵的親侍、從們住得,什麼時候變成了司殿的院子,快換了,住得心寒。」她卻笑著說:「冷清些好,正合我住。」寢室也是前堂後寢,有小書房和接待賓客的房間。書房外種著兩株芭蕉,碩大的葉子將窗檔掉一小半,再望過去美人蕉亭亭玉立,炙熱的夏風吹過重重綠葉後彷彿也多了幾分涼意。

    大多數時候,踏進這個房間的人都能看到成堆的書,從架子上一直蔓延到地上、塌上,顯示著主人的博覽群書以及對這間一般人看來並不是那麼舒服的房子的鍾愛。昭彤影在塌上坐下左右看看笑道:「難得看到你這裡如此乾淨。」

    「連我自己都不習慣的很。」

    兩人說笑了幾句,日照送上茶和點心後要行禮告退卻聽水影道:「你留下伺候」又看看昭彤影:「有什麼不便麼?」

    「自然可以。」頓了一下忽然道:「歷代女官長中像你這般熱愛博覽群書的不多。我記得先皇曾對我說過差不多的話。」

    「女官長要做的是平衡後宮且為皇帝分憂解難,並不需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卿的想法顯然不止如此。」

    她輕輕歎了口氣,忽然道:「你已經知道我的一些身世來歷。陛下將我留在身邊後不久問我,想要些什麼,我對陛下說『想要能為陛下效力』;先皇看了我許久,回答說『那麼你就跟著文書女官讀書識字』。那一刻我就明白在先皇心中,一個出色的側近需要的東西。」

    略微停一下又笑道:「一開始是為了討好先皇。不過,時間久了,便覺出其中的好處。對一個喜好史學的人來說,再沒有比皇宮藏書樓更好的地方。尤其……尤其,是本朝歷史。」

    「比如?」

    「比如……比如迦嵐殿下已經透露與卿的,關於蘇台皇族與千月家族的那些隱秘。」

    「千月家族,這些天這個已經消失了兩百多年的名字幾乎每兩天就要在我耳邊被提起一次」昭彤影笑著,用淡然的口氣:「我一直不能理解,為什麼蘇台皇族兩百多年來堅信『蘇台皇族與千月家族同亡』是一句詛咒。」

    「卿以為呢?」一瞬間她的目光中有一點興奮的光芒閃爍著。

    「蘇台皇族與千月家族同亡,這句話反過來想不就是——蘇台皇族與千月家族同存。甚至興盛榮辱與共,如果是我,會這樣理解,我更願意相信,這不是千月素對高祖皇帝的詛咒,而是她代替千月家族作出的承諾。作為清渺王朝末代大宰,為了盡忠,她千月素無從選擇;但是,曾經與清渺同榮辱盛衰的千月家族也可以與蘇台王朝再度生死與共,榮辱相依……」

    「卿的想法與眾不同。」

    「卿呢?博覽群書的前女官長,蘇台歷史上最年輕的少王傅之一的水影又是怎麼想?」

    「我麼……」她沉默了一會兒做出了似乎毫不相關的回答:「然而,兩百多年來蘇台的君主們相信的都是前一種,沒有人往另一個方向想一下。」

    「那是因為千月素實在表現的太壯烈。那樣壯烈且堅貞的千月素,與高祖皇帝生死之交、青梅之好,面對高祖皇帝執手相勸尚且沒有絲毫改變,一心一意為前朝殉死的千月素;這樣的人臨死前的最後話語,也難怪後代的君主們要往『詛咒』這兩個字去想。」

    「千月素也有無奈的地方。」

    「不錯」昭彤影微笑著看著眼前的青年女子,那個她在十八歲結識並在後來的三年中無話不談的朋友:「沒有誓死效忠前朝的千月素,千月家族就不配為後朝重視。不能與清渺同亡的千月也沒什麼資格說與蘇台同存亡。所以,素為千月家族殉死前朝,然後留下一個擁有忠貞剛烈名聲的千月,嶄新的交給後朝。」

    一瞬間,兩行淚水從水影臉上滑落。

    昭彤影靜靜看著,等她擦掉眼淚重新恢復成平日的冷靜淡漠後才道:「卿原來也是多愁善感的人。」

    「說笑了。」她喝了一小口水,聲音也平靜下來,緩緩道:「我在後宮閱讀這一段秘史的時候常覺得,高祖皇帝其實是明白素的想法,所以高祖皇帝只是將千月家族驅逐於凜霜偏僻之地。或許高祖皇帝是無法接受素的決絕,也或許她深深明白素的一番苦心,用一代的放逐完成千月家族對前朝的告慰……」

    「皇帝任命號稱千月後裔的人為內神官。我聽說,此人進京後求見和親王殿下,在殿下面前坦言並非千月族人,乃是為了得一個名揚天下的捷徑。她進宮後也為此向皇帝請罪。」

    「這是個聰明人。」

    「你覺得呢?」

    「什麼?」

    「卿覺得她所說的是真是假?」

    「卿是想說,此人真是千月後裔?」

    「我在萬霞、清平見過她兩次,此人的風儀……若說她是千月素再生,我也是相信的。」

    「卿問我何用?卿難道覺得我是知道其中隱秘的人?或許吧,不過我若是先皇托以如此重任之人,難道會辜負先皇的期待麼?」

    「卿有所誤會。」昭彤影微微笑著,目光明亮:「我並非要卿透露本代千月嫡女的情形,我想知道的……」略微一頓,身子前傾壓低聲音道:「我想知道前代千月嫡女現在何處?卿為女官長三年,且博覽群書,卿對此事定有所關注,即便先皇沒有告訴過你,憑卿的聰明也該有所目標。」

    「卿要知道這個做什麼?」

    「我要確認千溧的真實身份。」

    「歷代千月嫡女十歲進宮,此後的人生就是在後宮最低賤的地方苦熬歲月,如果命夠長,終老之地不是冷宮就是皇陵。這位千漓不過二十多歲,你說前任如何有機會知道她是不是真正的千月嫡系。」

    「連續五百多年的家族總不見的連一點隱秘的,不為外人所道的鑒別方法都沒有吧?」

    水影沉默了一會兒,看了一眼日照,後者聽著這樣的對話臉色蒼白,和她目光一對連連搖頭。水影又看了他一眼,或許是看出自己主子目光中的決絕,日照微微點了下頭到四下看了一遍確定沒有人,又吩咐外面的宮侍不要讓人接近。

    水影等他做完這一切對他招招手道:「這邊坐下。」日照的神色中頗有幾分無奈,還是過來跪坐一邊,眼神中依然有不認同和請求的神色。

    「後宮中宮女的數量原本就不是很多,且宮女入宮後年滿二十五歲即可離宮成親,所以……」她故意停了下來,望著昭彤影。

    「所以,年滿二十五歲卻尚未出宮的多半都有一些隱情。」

    「其次,即便是三等宮女,在不同的地方做事等級上也有差異,帝后、妃子、賓,以及女官長、文書、典瑞身邊的宮女都要選聰明伶俐、容貌可人的;而御膳房、製衣這些又次一等;然後便是映秀殿、洗衣房這樣的地方,每一下一層,容貌、才智相差甚遠,沒有無緣無故將聰明伶俐或是容貌美麗的女子送到映秀殿、洗衣房這種地方的道理。」

    「不錯,所以……」

    「所以,卿一聽我出於映秀殿便知道我是罪民。」

    「尋找前代千月嫡女也可如法炮製。那麼,前任女官長大人,二十年前,後宮中有哪些人是出現在本不該他們存在的地方的呢?」

    「的確有一些,比如……現在在嘉幽郡王和鳳林身邊的澄江,我聽宮裡年長的宮人說她年輕的時候艷美超群,在映秀殿那樣的地方熬到二十多歲照樣光彩奪目,這樣的人便是卿想要找的吧。只是後宮曖昧不明的事實在太多,就拿澄江說吧,那麼漂亮一個人留在映秀殿現在又莫名其妙到了皇陵,後宮籍冊裡還不記得有見到原因的記載;可是,你說她是為什麼呢,天知道是千月嫡系還是糊里糊塗和哪個皇子偷情惹來的禍事。」

    聽到後半句昭彤影差點噴出口中的茶水,頓時一陣嗆咳。平復一下苦笑道:「是啊,又不能見人就問『你是不是千月嫡系』,就算我問了人家就肯好好回答麼,只怕不出三天,人沒找到,我倒下了秋官的天牢。」

    水影撲嗤一笑,淡淡道:「不用說得那麼可憐。不就是想要讓我幫你麼,你啊……你為了迦嵐殿下真是鞠躬盡瘁。迦嵐殿下有什麼本事讓你昭彤影嘔心瀝血呢?」

    「能讓我昭彤影嘔心瀝血、鞠躬盡瘁,難道還不算本事?」

    「顧左右而言他。」

    「影,當年你我一起輔佐先皇,都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之心。」

    「先皇是了不起的人。」

    「不錯……」她沒有說下去,水影已經能夠明白,淡淡一笑道:「卿就一定要讓我投靠迦嵐殿下麼?」

    「當今朝廷年輕一代中我昭彤影最看重的就是卿。」

    「只怕你會後悔……」說到這裡冷笑了一下,隨即道:「罷了,不就是想知道千漓是不是千月家的人麼?不錯,她是千月後裔,雖不是嫡女,也是嫡系次女,將來真正掌握家族權力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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