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城的夏日到了七月份忽然間格外炎熱起來,連走在路上都要用力揮動扇子人們看到猛烈到刺眼的陽光都忍不住搖搖頭說一句:「這天熱得邪門。」一般來說永寧城的夏以六月初最為炎熱,到了七月流火早晚的溫差就已經拉大,晚上睡覺的時候開著窗有涼風陣陣再也不會睡到半夜一身汗的醒過來。可這一年六月和七月好像倒了過來,六月裡潮濕悶熱陽光並不熾熱;七月酷暑氣勢洶洶的撲來,讓永寧城的居民措手不及。
七月千漓正式擔任朝廷內神官,按蘇台禮制朝廷拜大神官要在祭天的蒼台設壇,大司禮主持,皇帝要鞠躬行禮,表示對接天地、通鬼神的神官的敬重;也是表示對天意的敬畏。千漓拜內神官也用了同樣的禮儀,說明皇帝心目中這位神官至少是和神司同等級別。
當千漓登上蒼台焚香祭奠上天的時候,朝廷的神司臉色蒼白如紙的站在面帶微笑的大司禮身邊。照著規矩,拜大神官時所有朝廷官員都要在場,太學院總司教、太傅在拜大神官的禮儀上要與信任神官一起接受官員的行禮,表示蘇台王朝人文與神學並駕齊驅、不分高下。
水影也是春官,太學院東閣少王傅,東閣掌教的官員,太學院排行第三的人物。雖然沒有資格享受百官朝拜,可在其他的四位以下官員都要匍匐在地大禮參拜的時候,她能夠像六官長一樣鞠躬了事。
大典舉行的前三天她在散朝後和昭彤影遇到,兩人說起大典時內神官會送給永寧城什麼「禮物」的時候。昭彤影笑著說:「這天氣熱得快要瘋了,請內神官賜一場透雨吧。」
「求雨麼?」水影算了下時間笑道:「恭喜恭喜,定能如你所願。」
「哦?」
「儀式在早上太陽完全升起的時候開始,行完全部典禮大概是午後……三天後未時前後該有一場雨,大約半個時辰左右,是場透雨。感謝上蒼,這場雨後這些日子京畿的乾旱應該結束了。可要說涼快,恐怕還要等上十天半個月。」
昭彤影看了她幾眼歎息道:「了不起啊,不愧是國之第一名門的當家。」
水影下意識的左右看了看,確信沒有人聽到這句話,然後丟過一個不滿的眼神。就像她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在棋藝上有所進展一樣,才華橫溢的昭彤影在天文上始終沒有天分。昭彤影求學的錦繡書院是除了太學以外蘇台王朝最著名的書院,甚至很多高官子弟都自願放棄太學錄取的機會前往錦繡書院求學。錦繡書院當然開設天文和星象的課程,昭彤影每一次都是勉強通過,等到初級知識學完說什麼也不再繼續受罪。
長久以來,天文星象都被視作神巫之道;安靖天文學最深奧的知識並不記載於書院教學的典籍中而是由著名的神廟、神巫家族代代相傳。在神巫的世界中象徵著與天地相通的天文、星象、占卜甚至有一些不允許被文字記載;而以師徒、母女的方式口授。且神巫家族相信天賦,也就是與生俱來與天地陰陽相應的能力。家族相傳的相信長房長女最有可能繼承祖先的神力;也有相信真正具備神力的人一出生就會有與眾不同的徵兆。也有出色的神師為了尋找繼承人在全國旅行,專門找那些出生的時候有吉祥徵兆,成長過程中表現出驚人能力的孩子。
少年離家的水影在家中學到的知識自然非常有限,加上她是注定要到宮裡去的孩子,家族不會把有價值的保密的東西教授給她。她的知識是在進入棲凰殿後一點點開始積累的,就像她說的那樣,那是一段幾乎賭上性命的勤學。
那一日水影感慨著說她覺得自己身上從來沒有感受到具備神師的特異才華,昭彤影笑了笑道:「我可不這麼認為。卿在天文星象上的造詣連現任朝廷大神官都佩服,這就是你繼承的千月家通天地、知鬼神的才華。」
昭彤影站在天官隊列中,從大宰往後數第四位。不少人說昭彤影的命好,現任大宰少宰都是氣度寬宏、任人唯賢的好上司,對昭彤影這樣囂張的人物也頗為容忍。拜神官的手續非常複雜,複雜到讓昭彤影懷疑蘇台到底是不是崇文重教、疏遠巫蠱——實際上皇族遠比平民百姓更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吧,一直以來她都這樣認為。
如果遇到一個好的天子,百姓的人生非常單純,一方良田、一處遮風避雨的房屋;和一個心愛的人結為伴侶,子孫滿堂……而那些一出生就擁有這一切的人並不見得幸福,生來就有的榮華富貴看慣了不以為奇,所追求的就是無窮無盡的權利;等到真的坐上凰座反而有人厭倦起來,覺得自己寂寞,因而把身為君主的職責丟到一邊熱衷於和美少年談情說愛乃至把一個國家交給美人娛樂的也大有人在。對百姓來說,想要祈禱的可能只是風調雨順,每年春天快要到來的時候到城外向著東方向上蒼上香就可以了,至於剩下的,他們知道要靠自己去春耕秋收的勞作;而那些位高權重的人在這些無窮無盡的慾望驅使下,也只有向神巫求助吧。
午後千漓穿上內神官的衣服,典禮完成了一大半;接著春官官長的大司禮要代表天下百姓請求新任神官賜給蘇台一個禮物。
就像昭彤影他們預料的,紫名彥請求的是「請向上蒼求一場雨,緩解京畿的酷暑和旱災吧。」
秋水清和昭彤影並列,聽到這句話冷笑一下低聲道:「是啊,御花園的花草都快被曬乾了。」
昭彤影聽了苦笑一下,對她看看,心道「連最忠誠於皇帝,被看作心腹倚仗的女官長都對偌娜失望到這個地步了」。
雨果然在未時開始下;午時末晴朗的天空忽然烏雲密佈,不一會兒雷電交加,聚集在蒼台的皇帝和文武百官都快速的躲進祭祀時供大家休息的配殿。這一場雨整整下來大半個時辰,雨量極其大,等到雨過天晴凰駕回宮的時候永寧城很多街道已經積水;而城門邊前兩天已經成為涓涓細流的灌溉渠又浪花追逐。
永寧城百姓都知道這一天朝廷要拜內神官,也知道神官會送給京畿百姓一個禮物;幾天前京畿的百姓尤其是農民們就在相互說「如果神官能向上天求一場雨就好了」。一場透雨後驚喜的百姓紛紛走出家門在村口歡呼,而車馬經過永寧街頭的時候周圍百姓高呼「皇帝萬歲」「神官永泰」,呼聲從城門一直蔓延到皇城。
這是偌娜登基後第一次得到百姓發自內心的歡呼。
七月中旬,每天晚上定時觀察天象的朝廷神司帶上了一點不安的神情;因為內神官出現而對自己前途忐忑不安的屬官們把原因歸結為皇帝對千漓的寵信,以及最新的詔書——允許內神官選拔自己的侍官。所謂侍官也就是侍奉大神官的神師,雖然有一個侍字,實際上這些人都是有位階的官員。永寧城中允許侍從冠上「侍官」這個名稱的原本只有大神司。而內神官挑選侍官的命令通過驛站下達全國後,短短幾天已經有十來個人趕來應考,堪稱一呼百應,聲勢比當初大神司挑選侍官時要浩大的多。各地還有更多的神師不辭千里迢迢向京城進發,很多人都說能夠侍奉千月家這樣傳奇的神師家族的人是他們最大的榮耀。
然而那些猜測完全不正確,神司在某一次水影來訪的時候透露了她的心事「星象顯示凰座有了不穩定跡象,國家將要陷入動盪」。神司前些天才聽到永寧城百姓高呼萬歲的聲音,加上偌娜至今為止雖然遠遠稱不上明君,可也不是天怒人怨的昏君,這種程度的皇帝在蘇台十幾代君主中佔據多數。所以神官對自己的觀察非常懷疑,可每天都能看到主星的光芒一點點暗淡,這讓已經侍奉朝廷二十多年的神官非常困惑——要知道當年宮變的時候都沒有如此異像。
水影對神司的判斷作了肯定,她說自己也觀察到了同樣的情形;另外,新的動盪毅然從京城東面的中原重鎮開始;不過凶光落下的地方在蘇郡和沈留郡交界之處,很難說到底是哪一個郡。蘇郡的話就是南江州蘇台縣;沈留郡就是鄆州鄆縣。說到這裡水影深深歎了口氣,喃喃道:「希望不要是鄆州。」大神官安撫說:「洛公子治理的州縣不會發生百姓暴動,這是肯定的啊。」
安靖國中到底有多少神師觀察到了國家不詳之兆很難說,但是至少後宮中的內神官也看出了這一點。千漓對皇帝的進言是:「國家有對陛下心懷不軌的人,將要慫恿百姓作亂。」偌娜自然吃驚萬分的問到底是什麼人想要做出如此大膽的行為,回答是:「蘇郡南江州或者是沈留郡。」又解釋說:「這兩地有仇恨陛下的官員。」一邊的皇后典瑞接口說:「陛下前段時間不是處置了和暴民勾結意圖圖謀凰座的蘇軍北江州知州麼,這位南江州知州和她是同一個書塾出來的。至於沈留郡,丹郡守一定是怨恨陛下將她調離凜霜。」偌娜奇道:「朕並未降她的職位,沈留難道不比寒冷貧瘠的凜霜要好?」
一邊的皇后苦笑一下低聲道:「但是皇上提拔了比她年輕,而且只有五位的拂霄來代替她啊。像她這樣的人一定會覺得那全是因為拂霄是陛下母系的人才有這樣的優待,一定會因此而心生不滿。」
偌娜冷笑起來,皇后在一邊歎息,而典瑞低聲道:「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人不能體會陛下的好意。不過,幸好有內神官大人。既然東方有不軌的臣子,請陛下做好出兵的準備吧。」
偌娜點點頭命典瑞代自己起草詔書,下令京城三營之一調動三萬精兵出靖京關隨時準備出兵蘇郡。原本皇帝的詔書要找人起草也該是女官長或御書房侍應,然而前任御書房侍應因為觸怒皇后而被偌娜趕出皇宮;至於女官長,偌娜知道若是讓她來起草,秋水清一定對於忽然調動京師一定會追問到底。如果告訴她這是內神官占卜結果朝廷未雨綢繆,她一定會皺著眉毛說:「陛下因為神官的一句話就調動京城兵馬麼?區區一個州的動亂不會威脅京師,到時候再派兵也不遲;如果這件事根本子虛烏有,陛下這樣做會讓臣子們覺得不安。」
看著起草詔書的紫妍,偌娜忍不住想「要是能把女官長換掉就好了,要是能換成千漓,即便是紫妍也好;至少不會囉哩囉唆的讓朕心煩。」
蘇台建國以來絕大多數的皇帝與自己的女官長都相處甚好,一來多半青梅之交,另外對君主來說朝夕相伴而又能出謀劃策的女官長是他們在朝廷中最可以信賴的人。愛紋鏡雅皇帝的女官長也與他青梅竹馬,在愛紋鏡最初爭奪皇位,直到登基後鞏固地位的艱難歷程中那位女官長一直與他休戚與共。那是愛紋鏡前半生最為倚重的人,女官長在將水影帶回後宮後的第五年因病去世,皇帝為此慟哭不已。
偌娜剛剛登基的那段時候對秋水清也是尊敬且倚重,然而隨著親政之後她與花子夜的矛盾日漸擴大,而秋水清在很多問題上又明顯偏向花子夜。偌娜漸漸覺得這個動不動勸諫她的女官長實在是囉嗦且討厭。清揚、蘭雋、紫妍、千漓……她身邊被這樣一群人包圍著,她們讚美她的每一個決定,在她身邊說「皇帝英明」。偌娜喜歡這樣的感覺,或許在她的人生中沒有挫折,正因為沒有挫折也缺乏那種被肯定的,尤其是經過艱難努力後被肯定的愉悅。也或者作為少年天子,在登基後的幾年中並沒有作為天子權傾天下的感覺,總是在被勸諫、指導中度過,以至於當她掌握權力後所希望的就是被肯定,蘇台清揚把握了她的內心,並竭盡全力的去促成。
實際上偌娜的兄弟姊妹中,蘇台迦嵐手握重兵又有前皇太子,以及被稱作百年來罕見明君之才而最被皇室忌憚。實際上迦嵐一直受著忠誠君主的教育,當她離開鶴舞的時候曾對胞兄蘊初說「願為寧若第二」。相對應,更具有野心的始終都是皇長子的蘇台清揚;然而偌娜卻偏偏對這個最危險的人物言聽計從。
七月下旬,預料之中的事發生了。
蘇郡南江州蘇台縣發生暴動,鄉民在黨正曇應的帶領下武裝抗稅;一共兩百三十餘名百姓,襲擊縣府打開糧倉,然後逃入深山。消息一傳出,又有不少百姓離開家園投奔反叛者,短短三天聚集數千人。
七月二十五日,曇應帶領鄉民襲擊州治。他們原本以為經過前期的一陣聲東擊西後州師應該分散各處,加上州城內有內應能輕鬆得手。然而當他們攻到城下的時候卻看到城樓上黑壓壓一片軍隊,而禁軍的朱鶴旗飄揚在城頭。
二十五日夜,由於朝廷援兵出乎意料的提前到達,南江州叛軍死傷大半,曇應重傷後被俘。
天下動盪的第一幕就這樣迅捷的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