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下篇 第四章 蝶戀花 下
    6月,進京一個多月後,長林班如願以償的紅遍京城,名門大戶紛紛以請到這個歌舞戲班來家中表演為榮。而長林班中最耀眼就是台柱織蘿,他被稱為舞伎,實際上才華遠不止舞蹈,他歌喉嘹亮,戲劇中的扮相美貌絕倫;當然,最負盛名的依然是劍舞,被稱作美與力的完美結合。這一年將滿十八歲的織蘿的少年容貌清秀端莊,身材翩翩,帶有男性和女性的混合美。這個少年對自己紅遍京城充滿信心,事實也的確如此,這個美得異常的少年吸引了京城年輕女子的眼光,從民間一直蔓延到貴族乃至皇室。京城裡的青年女子幾乎都在談論長林班和織蘿,很多人說他比當年的京師第一美少年洛西城還要漂亮,而且洛西城是深居簡出、端莊守禮的貴族公子,哪裡比得上風塵少年生動迷人。也有人說前兩年和親王府文書明霜的容貌不比織蘿來的差,馬上就有人反對說那個明霜只能遠觀,再好看有什麼意思。

    織蘿是風塵中人,作為長林班台柱且名滿京城的少年當年有頭牌的傲慢,可他傲得恰到好處,給臉色也是一種情調,不會叫人下不了台。請一次不去,兩次三次一定應命;夾花貼不收,可酒席上親自端一杯酒笑吟吟的勸人喝下,目光流轉似藏萬種柔情。他年紀小,撒嬌不會讓人討厭,使性子也會讓那些比他年長得女子覺得可愛。這個少年人就這樣將一干富貴女子的心玩弄在手上,讓他們隨著自己一顰一笑翩翩起舞。

    長林班進京後,秋水清的生活恢復了常態。這當然讓她的雙親鬆了一口氣,在此之前兩人一直為難於是否要派人警告那個「膽敢勾引女官長的下賤人」一下,再給一筆錢趕走。可又知道秋水清從小性情剛烈,而且不喜歡被人干涉自己的生活,從小到大不管是進宮當下位女官還是放棄朝官留在後宮,她作出的決定哪怕父母也沒權利過問,問了也不聽,還會讓她發怒。為此衛簡常常對妻子發火說:「秋水清完全和你一個性子,不知道什麼叫做孝順,哼哼,這就叫天意,惡人自有惡人磨。」

    儘管不再偷偷的跑皎原,恢復到正常生活狀態的秋水清依然有一些讓雙親擔心的地方。這個年輕而意氣風發的女官長顯然比過去沉默了許多,有時候忽然出神。她本來就是個謹慎而克制的人,織蘿離開後更是完全不近美色,偶然回家的時候,那種寂寞的樣子看在雙親眼中讓他們心痛不已。

    那一日旬假回家的秋水清忽然在飯桌上對雙親說:「我聽人說京城來了一個長林班,歌舞唱戲樣樣俱佳,過兩天是四姑姑生日,我們也請他們到家裡來熱鬧一下怎樣?」

    衛暗如一下子幾乎被飯粒嗆住,轉頭看看丈夫,後者也一臉震驚。

    秋水清就像是沒看到他們失常一般,繼續道:「雖然是鄉下地方來的,不過看過的人都說技藝高超,演的也都是《寒窯情》、《明月樓》、《四姐探母》這樣的高雅劇目。黎安璇璐家前些日子賀壽就請了長林班,既然能登黎安家的門,我們家去請也沒什麼失禮丟臉的。」

    聽了她這段話衛暗如對女兒的「一時迷戀」倒是有了新的想法,秋水清想叫長林班的人到家裡來,這個念頭只怕是動了很久,可她一直沒說,等的或許就是有和自家相匹配的名門先有舉動,以免人家說蘇台第一名門的衛家讓不乾不淨或者不上檯面的戲班進家門。由此可見秋水清雖然迷戀上了風塵少年,卻沒有喪失理智,在衛暗如而言,既然女兒懂得為衛家聲譽克制自己,她這個做當家做母親的也要對女兒的犧牲有所回報。

    於是衛家的當家人道:「既然你想看長林班,那就請回來吧。明兒就讓管家拿帖子去。」

    秋水清笑了下:「多謝母親大人。」

    秋水清另有四個同母異父的弟弟,衛家和西城家一樣每一房一家人一起用餐,無論男女都能上桌,而不是紫家、琴林家那樣大繫在一塊一擺三四桌但不許男子上席的合族用餐。只不過西城照容家中側室洛遠從進門第一天起就和正房還有小姐少爺們同席,而衛家只有明媒正娶的正夫才有資格坐在餐桌上,側室們各自在自己院落中用餐;而親侍、親從們不但沒資格上桌還要在一邊端碗放筷子的侍奉。

    那三個年紀大一些的孩子多少聽說過「姐姐迷戀上一個好像有點不合適的人」的傳言,聽到長林班再看看雙親的臉色頭都不敢亂抬。最小的那個還是一派天真爛漫,而幼子本來就特別受母親疼愛,對衛暗如、衛簡不像三個哥哥那麼畏懼,當下拍手道:「四姑姑要做壽家裡又會有很多客人來了麼?」

    衛簡看看這孩子淡淡笑道:「四兒喜歡看唱戲,難怪這麼高興。」

    那孩子沒注意到三個兄長的眼神,繼續道:「是啊,四兒最愛看唱戲了,上次……啊!」最後的一聲驚叫是因為一邊的老二忍無可忍的踩了他一下。孩子這個時候也發現兄長們的神情古怪,也不敢再開口。秋水清看在眼裡忽然放下碗筷起身道:「我不舒服,不想吃了。母親大人、父親大人恕罪。」

    衛暗如看著女兒走開心道「還真是難伺候,這種脾氣還非要在後宮裡,難道是把後宮裡壓下來的怨氣都拿到家裡來了?」

    秋水清在這天起更時分來見衛暗如,後者正和丈夫在一起議論朝政。衛簡丟官後閒暇無事,就給妻子當參謀,夫妻兩你一言我一語的倒也和睦,有時候衛簡心道「無官一身輕倒也不完全是謊話,早知夫妻倆還能有這樣的和睦,早十年就聽她的話辭官了」。

    秋水清坐在他們面前,神情平淡,可深知她性情的雙親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一絲決然。

    「母親大人」她用最平靜的聲音道:「孩兒看上了一個人。」

    衛暗如淡淡笑著:「是哪家的公子?」

    做女兒的看著母親的眼睛,兩人都心知肚明,依然交換著這樣的話語。

    「不是大戶人家的貴公子。」

    「小門小戶也沒什麼,先娶側室再迎正夫乃是尋常事。」

    「並不是求母親大人去提親。」

    「哦——那你要做娘的為你做什麼?」

    「請母親大人允許孩兒在四姑姑慶生那天送出一張夾花貼。」

    衛暗如沒有馬上接口,上上下下看了看女兒,緩緩道:「我們衛家雖然號稱蘇台第一名門,卻不是什麼春官世家,禮樂之門,並沒有不准送夾花貼的家規,這樣的事不需要來問我。」

    秋水清這才有了淡淡的笑容,卻不是以往意氣風發的樣子,反而帶著幾分落寞和憂鬱,低下頭道:「孩兒……多謝母親大人、父親大人。」

    「你四姑姑今年整壽,你去把你那些相交的朋友們都請來,越熱鬧越好。」

    「孩兒遵命。」

    看著秋水清的背影,衛暗如歎了口氣望向丈夫道:「怎麼,你怪我為什麼不勸她?」

    衛簡苦笑道:「算了,你那寶貝女兒勸了也不會聽。」

    「我們的清兒是個明理的人,她知道這樣的事不該做,可明明知道得比誰都清楚還來開這個口……唉!」她搖了搖頭忽然道:「罷了罷了,大不了被彈劾失禮離開後宮,官場……官場這條路衛家走了百來年,實在是……」

    一瞬間,衛簡從她這非常罕見的沮喪話語裡捕捉到一些不祥的意味,但是做妻子很快用一句話岔開了他的思路,一直到好幾個月之後衛簡才又一次想到這瞬息即逝的不祥預感。

    那時,衛暗如說的是:「我倒想看看那個織蘿,什麼樣的人把我們的女兒迷到這個地步。」

    永寧城衛家具有一百多年歷史,祖籍就是京畿,一百多年前京畿富裕人家的一個女孩兒少負志氣,勤學苦讀而得攀杏花,長袖善舞而青雲直上。到了四十出頭終於積累資歷正式立系,因仰慕清渺開國時一代名將衛柳的功勳,定家名「衛」。經過一百多年積累,衛家登錄在族譜上的人達到五百二十三人,當下有位階的七十餘人;位在六階以上三十餘人;三階以上也有十餘人,其中有五人在京城為官,四人位在三階以上。這個家族也因為這輝煌的成就而被稱為「蘇台第一名門」。

    衛家上一代的當家人,也就是衛暗如的母親也是非常能幹的人,和女兒一樣位終於大宰。這位衛家當家最大的「野心」就是讓衛家的歷史能超過千月家族,成為「安靖」第一名門。衛暗如從小在這種灌輸下長大,少年時還覺得有道理,後來經歷一場幾乎滅門的激變後大徹大悟,體會到「第一名門」這個名號對於一個家族來說不見得是好事,而官場險惡,能獨善其身已為不易,合族興盛這樣責任她擔不起也不想擔。故而她對秋水清的教育和其母大不相同,一來秋水清本身就是個努力認真的孩子,二來她對榮辱看得也比母親要淡許多,更對這個獨女視若掌上明珠。

    衛家的老四和暗如同胞姊妹,兩人感情一向頗為融洽。這位和姐姐不同,從小沒什麼大志,抱著得過且過但求富貴榮華的念頭,見習進階,混了二十多年只有五位,可吃喝玩樂享受的花樣無一不通、無一不精。吹的好笛子名滿京城,又擅長花鳥畫,連愛紋鏡都要了她一張花鳥圖掛在寢宮欣賞。至於美人更是心頭最好,府中各色各樣的美人成群,大有和皇帝比三宮六院的味道,還時不時送個把給衛暗如,大宰的小妾有五成是這位四夫人送上來的。

    照著她的官階,整壽也未必能有多少人來捧場,然而這一日衛家門前車如流水馬如龍,全因為這一次是做姐姐的衛暗如出面操辦。而衛暗如對女兒和風塵中人糾葛頗為不安,想要多些人來,把場面做大做足,長林班也就不那麼搶眼了。而且人人都知道衛家老四風流倜儻,為她請長林班,乃至留下織蘿也不會叫人看得奇怪。

    衛暗如、秋水清母女倆出面,果然京城頭面人物皆來捧場,年輕一代的翹楚也匯聚一堂。

    說到京城年輕一代的翹楚,首推秋水清,其次就是幾家繼承人,紫千、黎安璇璐、西城靜選、琴林拂霄等;再往後是年輕而前途無量的官員,例如昭彤影、玉藻前、水影、春音等。這一日幾個人都到場,連不怎麼喜歡應酬的水影也帶了禮物登門。她的出現連這家的主人們都有些意外,秋水清看看來人皺眉說:「說來也怪,打從上個月起她的性子好像變了,忽然好說話也願出來見人了。」

    衛簡點頭,說這一個多月來好幾家的請柬她都接下了。

    西城靜選皺皺眉開玩笑說:「難道我們的少王傅大人耐不住寂寞,想要青雲直上一番?」

    這一日,長林班的表演技壓四座。

    衛暗如這個時候才知道長林班在京城紅的有多快,紅得有多厲害。莫說年輕一代各個知道,就連年長一些的都在談論,且頗有能把長林班請到家中為榮的樣子。而織蘿的名聲三五天內好像又長了一倍,其實衛暗如也知道各個地方的富貴人家都有捧歌舞伎的風氣,一個歌舞伎若是有那麼幾個人說好頓時人人都要說好,越是請不到越要去請。當紅的歌舞伎門前比王侯府還熱鬧,擺的架子比王侯還大,這個時候也不知道是在捧歌舞伎呢還是在相互鬥富顯貴。總之每過那麼一段時間總要瘋上一陣,也算是各家顯示自己門庭顯貴的一種手段,少則三五個月,也有那出彩的能紅上三五年乃至十來年。

    織蘿知道自己現在就是眾人斗富顯貴的綵頭,捧上了天也不過是一件玩具,隨時都能丟回到地上再踩兩腳。他知道什麼時候應該撒嬌,什麼時候需要擺架子,更知道自己的身價升到什麼地步,然後根據身價選擇擺架子的方式。對於真正的顯貴他是不會任性的,他織蘿從來沒想過什麼「賣藝不賣身」,既然進了風塵路,就犯不著在給自己找為難;就算他清清白白的,只要是從風塵道上走過一輪的,再清白也沒人相信。

    衛家請了他們長林班,班主高興得什麼似得,說這是蘇台第一名門,還說大宰門風嚴謹平常不請他們這樣的民間班子等等。他對其中原委心知肚明,暗道「秋水清還真是個多情人……」

    現在台前在唱才女美男的哀怨情仇,那一個個的男子將自己的人生押在一個女子身上,為她輾轉難眠、拋棄家庭乃至孤獨苦守。

    「那又怎麼樣呢,守了一輩子守出來幾滴眼淚,接下來還不是縮在另一個男人懷中逍遙,該當年照樣當官該生孩子照樣生孩子。輾轉難眠……你為她苦熬苦等,忠貞不渝,人家照樣帶著年輕貌美的來叫你大哥。容忍吞淚,換一句『心胸大度』,然後呢?哼,還不是只見新人笑哪見舊人哭。」

    他細細的上妝,一面換上劍舞時的華美服裝,一面對台前的悲歡離合嗤之以鼻。

    衛家派了個大丫頭招呼他們這干戲班子的人,這大丫頭是秋水清身邊的人,多少知道長林班能登門全因為秋水清的意思,對這些人照顧的周到,尤其是織蘿。織蘿也是討人喜歡的性格,一口一個姐姐叫得她心花怒放,於是有問必答。織蘿最感興趣前頭來的人,躲在戲檯子邊上偷看,見到那衣衫華麗氣度不凡的,或是一出現就有人點頭哈腰忙著上去迎合的就向那大丫頭打聽。

    「姐姐——」他又道:「那位大人是誰?」

    此時外頭賓客到了八九成,使女縮著頭看了半天道:「哪一位?」

    「那個,就是和你家大小姐說話的,身後還有個長得好生俊的小哥。」他跟著長林班走南闖北,常登富貴人家門,也知道大戶人家請客的時候,來得越早的通常地位越低,那是來巴結主人家的;地位越高,或者自視高的來得越晚,這些人是被人巴結或者什麼人都不放在眼裡的,要麼富貴要麼清高,能夠來都是給人面子,一登門讓人「蓬蓽生輝」的。在衛家請客的時候敢在客人到了八九成的時候才來,而且秋水清親自迎接還一直陪著說話,就不會是等閒人。

    那丫頭瞟一眼笑道:「那個啊,少王傅大人。」

    「原來那就是少王傅。」

    「小哥也聽說過。」

    「怎麼沒聽說過,神童才子麼,是叫——水影是不是?」

    「就是水影大人。」

    織蘿又走到舞台邊望過去,那人大概是落座了,一時找不到。

    然後便是他的登場,他一舞傾城。

    美人如玉,其劍如虹。

    舞過山河,舞罷紅塵;劍氣飛揚,舞姿曼妙。

    一瞬間還是小樓獨立,小院春水,一轉身便是長河落日,關山冷月。

    叫好之聲四起,更有輕狂的少女當年就折下擺設的鮮花朝舞台上丟過去,織蘿接下一支咬在口中,又是一輪舞蹈,一場迷醉。

    水影也被這美麗的劍舞吸引,問身邊人:「那孩子是誰?」

    在她身邊就是玉藻前,笑吟吟地說王傅真是世外人,連長林班的織蘿都沒聽說過麼?

    「就是那個織蘿麼,難怪迷倒半個京城。」

    「連王傅都問名,迷倒半個京城也是應該。」

    水影白了她一眼冷笑道:「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這少年晚來了一年,要是早一年司刑大人就能送一支夾花貼了。」

    玉藻前哼了一聲道:「我對皖一往情深。」

    水影到沒什麼,反而旁邊一個偶然聽到的人為這句話打了個寒顫。

    織蘿第一輪表演罷到後台換裝的時候那大丫頭走過來笑吟吟看著他,他笑道:「姐姐這是怎麼了?看得織蘿害怕。」

    那使女笑了起來,將他拉到一邊躲開旁人視線,悄悄的遞了一張帖子給他。

    他接在手裡上下捏了兩下便知道裡面夾了花,也不拆開,將手往後面一背道:「好姐姐,這帖子……這帖子是哪家的小姐托您送來的?」

    「小哥兒明知故問了,我是哪家的人啊?當然是我們主子?」

    「難道是今天的壽星?」

    「小哥兒!」

    「那是哪位?衛家那麼多主子,我可猜不過來。」

    「好哥兒,你拆開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織蘿一笑:「姐姐不肯說……那我還是猜猜。是不是將來要當家的那位?」

    使女笑了起來。

    織蘿也跟著笑,然後將手一伸:「拿回去吧,我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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