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下篇 第四章 蝶戀花 上
    明霜站在石碑邊看著鬥在一起的兩個人,一瞬間百感交集。剛剛看碑文的時候忽然被昭彤影推開,才穩住身形但聞兵器相撞的聲音,一抬頭見昭彤影手持長劍與一人對峙,那人也就是二十多歲,身形彪悍目光銳利,臉上卻顯出吃驚的神情。

    明霜認出此人正是那個土地案中因連坐而被發配的妹妹,心道押解的那群混賬丟了人也不報,不知用什麼法子隱瞞過去的。他下意識的叫出對方的名字並且想要上前,剛走上一步就被昭彤影攔住,後者目光一直盯著刺客,用冷冷的聲音道:「退後!站到流雲碑後面去——刀劍無眼。」

    這個女子擋在他身前,左上臂衣衫破裂,血已經沁紅一大片。明霜擔心地看著,刺客的目光也不斷掠過她受傷的手臂,彷彿在說「你支撐不了多久」。昭彤影只瞟了自己傷口一眼,面帶笑容道:「啊啊,我居然也會受傷……好久不運動果然反應遲鈍了。」

    兵器交錯,劍光閃耀。

    很多人都認為象昭彤影這樣傾國之色的富家小姐因該弱不禁風,事實上這個年輕的女子除了精通文學也擅長劍術。當年愛紋鏡雅皇帝遇刺,水影以身相互,在一片混亂中第一個上前與刺客搏鬥的就是這位當時的殿下書記。

    看著昭彤影迎戰的模樣,他心中說不出的感慨。在西珉是沒有什麼女子會這樣保護一個男子的,他記得小時候和子郴出去玩遇到冰雹,周圍只有一塊大點的石頭下能藏人,子郴往裡面一鑽任由他在外面大哭。回到家裡兩邊的長輩問明原因沒有一個怪子郴一句,在他們看來男子天生就應該為女子犧牲。如果那個時候他搶先佔了躲藏的地方或者子郴讓給了他,回家後他一定會被父母責罵甚至被責打,七歲的他對此還不是很懂委屈的只是大哭,到了十七歲也覺得這是天經地義。

    然而被偷襲的一瞬間,昭彤影一把推開他自己擋在前面,掛了彩依然談笑自若。

    那兩人的拚鬥沒有延續太長時間,原因無他,雙方實力懸殊。若非偷襲,而昭彤影又要保護明霜,她絕不至受傷。可就是受了傷要制服這樣一個人還是易如反掌。片刻之間刺客已經兩處掛綵,一個不穩摔倒在地,咽喉處立刻被雪白的劍尖抵著。

    「你是葉蓉?」

    「哼!」

    明霜這才上前,看著此人,見她神色淒楚,目光落到他身上立刻充滿恨意,忍不住歎了口氣柔聲道:「你這又是做什麼呢?」

    「狗官!你們害得我家破人亡,我那孩子……我那孩子……」

    明霜記得她已經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女兒八歲,兒子只有三歲,小的那個因為是男孩又不滿十歲沒有沒籍,由她夫家一個親戚帶走了。那個女兒跟著一起發配軍前,他還記得那孩子長得水靈可愛。

    「你的孩子怎麼了?」

    沒有回答,只有更深的恨意。

    充軍路遠,差役如狼似虎,那個嬌滴滴的女孩兒熬不過也是正常。

    昭彤影略一抬手制止他繼續說話,這個時候衙役們收到報告飛奔前來,看到朝廷巡查使掛了彩一個個臉色都變了,綁刺客的時候下手也就格外重了幾分。待到刺客被捆得結結實實推揉著下了山,昭彤影這才將軟劍收好,明霜見她手臂上血流不止,忙扯下半截衣擺上前為她抱扎,一面道:「大人對下官救命之恩……」昭彤影笑著擺手:「千萬莫要往下說,舉手之勞罷了。如果是本官遇刺,卿難道會袖手旁觀?」

    明霜笑了起來,低著頭細心包紮,先用乾淨的手巾包傷口,再用撤下來的衣擺將被劃破的袖子一起紮起來,動作細心輕柔。時不時看她的表情。幾次抬頭都和她的目光接上,後者神色溫柔,目光如水,看得他臉上發熱,幾次後忍不住道:「怎麼,疼麼?」

    「還好還好,卿真是細心過人,換了我家裡那兩個侍女下手毫無分寸,包紮比挨劍還痛。」

    明霜被她逗得又是一笑,過了一會道:「好了。」

    昭彤影動了動手臂笑道:「沒傷著筋骨,我們回府吧。」

    明霜已經吩咐衙役去找轎子,昭彤影連著搖頭說哪裡有那麼嚴重,騎馬回去。第一批趕到的都是馬快,當下讓出兩匹馬,兩人並騎而歸。

    走了一段路,忽聽昭彤影道:「此案之中衛方大人與卿可有收受賄賂、狹私報復之舉?」

    「當然沒有。」

    「可有屈打成招、草菅人命?」

    「大人!」

    「那卿為何愧疚?卿依律行事理所應當,縱有不平,那也是律法有憾,干卿底事?」

    明霜一愣,隨即道:「多謝大人提點。」一瞬間風清月朗,心道自己也是一時鑽了牛角尖,一清醒就覺得幾分可笑,心道當年領軍作戰不知道看過多少生離死別,現在倒為了這麼件小事多愁善感。

    「將軍沙場斬將,秋官刑場斷生死,只要行止無私,便是光風霽月。」

    明霜看了她一眼,暗道:「這個人啊,時時刻刻都能看透人心。」

    朝廷欽命巡查使在自己轄區內遇刺掛綵,雖然是因為多管閒事的緣故,還是讓衛方一身冷汗。昭彤影深知衛方的想法,在對方來探望的時候笑著說:「衛大人這個東道主失職,等回了京城要大司徒、大宰各請我一頓。」

    衛方笑著說巡查使大人寬宏,不要說一頓飯,等我給夫人寫一封信,請她準備好清吟小班來給您餘興。說這段話的時候明霜也在邊上,他沒有蘇台男子那麼瀟灑,聽到「清吟小班」四個字有些尷尬,故意望向另一個地方。昭彤影瞟了他一眼笑道:「大司徒家規嚴謹,清吟小班就用不著了。」

    衛方笑笑,本想開兩句玩笑,一轉眼看到明霜在場,想到他是沒成親的年輕男子也就不再說下去。再問了幾句傷勢,後者笑著說不打緊,衛方這才說要親自去審問刺客,告辭而去。明霜並沒有走,他堅持要留下來照顧昭彤影,眾人都知道刺客的目標是郡守府的人,昭彤影完全是為了救他才受傷,也不奇怪,任由他決定。

    昭彤影斜倚床上看明霜在自己身邊忙來忙去,一會兒給她倒茶,一會兒又給她弄水果,過了一會她實在受不了了,拍拍床沿道:「卿歇一會吧,我已經說了,當時情景換了卿也一樣舉動。」

    「下官位卑……」

    「這與官職何干?難道非要看到一階大員遇刺,本官才能出手,換了平民百姓便袖手旁觀?」

    他苦笑,心說這些道理人人都懂,可理和實際本沒關係,官場上以下救上天經地義,倒過來能有幾次,遇到危難的時候哪個不是把下屬推出去擋。

    昭彤影看他神情恍惚,她幼小的時候跟隨做生意的母親去過不少地方,西珉更是前後去過兩次,後一次住了整整三個月。西珉的風俗她知道得不少,在那個地方男子被視如草芥,即便是貴族人家也不例外。這一點和安靖大不相同,安靖歷史上男子尚未贏得為官權利的時候也不曾被輕賤到如此地步,尤其是富貴人家,女兒家繼承家業光大門楣,從小被寄予希望嚴格教育;男孩兒琴棋書畫受著比姊妹更多的寵愛,是所謂「嬌客」。西珉的男子很少能有這樣的福分,像明霜那樣能夠受良好教育已經是非常奇特,許多西珉男子哪怕出生宿儒之家都目不識丁。在西珉男子的宿命就是為女子犧牲,而西珉對於上下倫綱的重視遠重蘇台,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同樣遭受國君的拋棄,宛明期可以一怒投敵國,返回來攻陷故國,而明霜默默承受了一切悲哀。宛明期要的是懺悔,明霜卻在懇求被原諒。

    昭彤影看了看門外,下人們都在五六步外,覺得這裡說話是安全的,才低聲道:「卿背井離鄉是想要在蘇台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苦笑。

    在他翻山越嶺踏入蘇台境內的時候是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一懷怨恨,想要一展才華,想要衣錦歸鄉。為此他不惜投入蘇台清揚的懷抱,以類似於「侍妾」的屈辱身份生活,只為了走一條成就功業的捷徑。然而他最終迷失在這個過程中,當他以王府書記官的身份出現時望向他的目光中尊敬的成分還比不上看一個京考進階的七位官。當他看到旁人投來一個曖昧的視線,聽到他們湊在一起說「看啊,那是和親王新到手的美人」,那一刻他問自己——明霜,你到底想要什麼,你到底要做什麼?

    只是這樣毀盡二十多年清白的結局,當年何必要拒絕君王。一樣是侍了二妻,一樣是永遠失去子郴,一樣是以色侍人,何不順從地倒入皇帝懷抱,做那年輕漂亮的皇帝的妃子,由至高無上的人為自己編一個完美說辭。這樣也不過如此,也是在一個女子身邊耗費才智,將他的運籌帷幄消耗在換取君王一笑的爭寵中,而有天子的寵愛,他還能繼續當桐城明霜,成為西珉男子的榜樣。如果這樣的話,家人也會因此榮華富貴而感激於他,至於子郴,即便有怨氣也不會比現在更糟糕。至少在君主的威嚴下,子郴還要恭恭敬敬叫他一聲「皇妃殿下」。

    如果他選了那條路,每一個人都會比現在更幸福一些。

    「卿遇到了衛方是福分,三五年間成為一州之主,乃至郡中司會、司書均非難事,可這不是卿的希望吧?僅僅四階下的地方官不足以讓你揚眉吐氣,想要重新被母國認可更無可能。」

    「…………」明霜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抬頭笑道:「殿上書記又能給明霜什麼建議呢?」

    昭彤影暗地裡讚了一聲「對,就是這個樣子才漂亮」——目光銳利,唇邊似笑非笑,神色讓人一時看不透內心的波瀾——這才是名滿一時的南明城。

    「但看卿到底想要什麼?若是榮華富貴,再簡單不過,放開卿『南明城』的才學不說,但憑卿這容貌要什麼樣的富貴沒有?蘇台前程似錦的女子裡再找一個通情達理能賞識卿的並不難。」

    他輕笑:「就像鶴舞司寇大人能遇到玉藻前大人?」

    她放聲大笑,一邊點頭道:「此比喻甚為貼切。」

    「其他的呢?」

    「若卿想要……」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又壓低幾分:「想要堂堂正正的恢復桐城這個家名,且在西珉史書中以『活人』的方式被記載,而非石碑上的貞烈表率……」她住了口,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這個男子,緩緩道:「卿需為西珉立下驚世之功。」

    「大人覺得沒有可能?」

    「自然不是。卿離開西珉之時便以有所打算了吧,來——」她坐正了身子:「拿紙筆來,看你我所見如何?」

    明霜一笑,準備好紙筆,先伺候昭彤影寫下,待她將紙折起,自己也在一邊的書桌上寫了幾個字。昭彤影看他架好筆,淡淡笑道:「一起打開!」

    紙一起打開,上面都只有四個字——內亂未平。

    兩人相對微笑,昭彤影順手撕了兩張紙對著他道:「卿有此意,需在三年之內至三階之上!」

    永寧城中的和親王蘇台清揚已經將明霜這個人忘得差不多了,尤其是在蘇郡得到春音後更是如此。很多人對清揚對待明霜的態度完全不能理解,一直以來這位和親王雖然生性猜忌且冷酷,對於人才卻頗為重視。之前的鳴瑛,以及在永州為她出生入死的人,不少是她三顧茅廬折節下交贏來的。清揚喜好人才,只要對她忠心也能不拘一格提拔,委以重任;鳴瑛、春音就是典範。然而清揚對於明霜這樣一個精通兵法擅長政務,堪稱文武雙全,在西珉以南明城身份被稱為「出將入相之才」的男子卻始終沒有重用過。她對明霜容貌的評價遠超過對他才幹的興趣。

    這完全因為在蘇台清揚的心中,只有女子才有資格出將入相,男子的價值便是相妻教子,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侍奉跟前。她打從骨子裡討厭男子來和女人們爭權奪利,這也就是為什麼她會贊同紫名彥「讓男子恪守貞節,減少官員中男子比例,恢復到清渺中葉的規矩」這一看法。紫名彥最終投靠蘇台清揚,除了與紫千之間家主之爭減少她的選擇餘地之外,和清揚在對待男子地位這件事上的高度一致也是很重要的原因。清揚的這一性格為她爭取保守派朝臣和貴族的,同時卻失卻了很多男性官員的忠誠。也正是這個原因,水影評價她「有明主之才,無明主之量。」期間,鳴瑛深知明霜才幹,曾多次旁敲側擊的奉勸主君重視明霜,清揚都沒有放在心上,勸多了甚至流露出「你是否對明霜有意」的懷疑。對清揚喜怒無常的猜忌性格瞭如指掌的鳴瑛不得不悲哀的看著一個人才被冷落一旁,而且預料到了他背棄清揚的最終結局。

    這一段時間,活躍於和親王身邊的是三十三歲的春音。這個女子有著比實際年齡小的多的容貌和美麗,更有深沉的性格和強烈的野心。乍一看上去,春音悠然出塵,宛若九天謫仙,談吐舉止文雅謹慎,尤其是與人說話時謙遜溫柔,禮儀具備。在京城這樣的地方,這個當時僅六階的官員在和親王壽筵上一出面就贏得許多人的好感;出任和親王府官員後迅速活躍於京城名門貴族之間,幾乎和她接觸過的人都讚不絕口,稱她溫柔優雅、謙虛端正,其中不乏五大名門的千金小姐和皇親國戚。

    其中也有特例,比如京城第一名門衛家的繼承人秋水清就對春音全無好感,某次與靜選閒聊的時候說:「這個人謙遜的虛假,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對什麼人都點頭哈腰,看不到半點真心。」後者取笑道:「女官長大人反而喜歡給您臉色看的人麼?」秋水清翻了個白眼:「相比較此人,我還真看水影順眼的多。」靜選大笑道:「是,是——您閣下傲氣,她當年比您更傲。這就叫做一物降一物。」

    說著風涼話的靜選自己對這個新任的和親王府書記也沒有特別好感,對此人的評價除了「悠然出塵」就沒有更多。靜選是倜儻瀟灑之人,喜歡的也是昭彤影、玉藻前、黎安璇璐這樣的瀟灑人物,對小心謹慎處處討人喜歡的舉止怎麼都看不順眼。

    6月初,花子夜正親王府發生了一件悲劇,王妃懷孕五個多月後忽然流產。大夫說是王妃體虛,且之前又受了點風寒的緣故。蹊蹺的是在王妃流產前偌娜派來一位女官探望,又賜了些補品,而王妃就是在吃了皇宮送來的燕窩後流產的。正親王妃盼孩子盼了好幾年,好不容易如願且眼看著丈夫對她比過去憐愛許多,遭此打擊當天哭得暈過去兩次。花子夜自然也傷心至極,王府司殿女官紫千問明白前後發生的事情後臉色蒼白。等花子夜安慰王妃睡下,進了書房她才跟進去,走到花子夜跟前低聲道:「王妃吃剩的東西要不要找人來看看?」

    「太醫已經說了原委。」

    「自然不是要太醫來看,精通醫理又可靠的還有人。」

    「…………」

    「少王傅大人也通醫術。」

    那麼一瞬間,花子夜好像對這個建議有一些興趣,可在沉默了一段時候後正親王殿下下定決心的搖了搖頭:「罷了。」

    「可是——」

    「罷了,」他望定紫千緩緩道:「本王什麼都不想知道。」

    紫千略微一愣,隨即深深行禮道:「屬下遵命。」

    她明白花子夜的意思,如果燕窩裡沒下毒,查不查都不要緊,查了反而是他這個做臣子的懷疑君王,萬一傳出去就是大不敬的罪名;要是真的下了毒,他又能怎麼樣?自古而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帝不想讓他花子夜有後,他能反對麼,要麼學嘉幽郡王高舉叛旗,要麼就只有忍。既然這樣,還不如不查,什麼都不知道反而能騙自己安心。而且不會落人口舌,如果真是皇帝做的,或許會念他「忠心」而不在為難他。

    「當皇家的人實在是不容易啊——」那一瞬間她想到了流傳以久的傳說前朝某一位太子的心聲:「願生生世世莫生帝王家。」

    正親王妃流產的消息傳出,皇室自然震驚不淺,端孝親王、宋王、晉王等都登門慰問。皇太后也親自來安撫悲痛的正親王妃,王妃在自己婆婆面前哭成淚人,皇太后心疼本家侄女親手扶起她說你還年輕,只有二十六歲,至少還有十來年能生,好好休養之類。花子夜在一邊臉色深沉,皇太后看看他歎息道:「你們夫妻兩隻要恩愛,過不了幾個月就能再傳喜訊。」花子夜低下頭答應了一聲,聲音淒楚。

    這一次流產在花子夜身上產生了奇怪的效果,他對自己的王妃又多了幾分憐愛,甚至兩天後聽到這一悲劇的水影前來問候也吃了閉門羹。再兩天,花子夜帶著王妃以養病散心為名,告假一旬,離開永寧城去了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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