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下篇 第三章 何滿子 下
    四更鼓已經敲響,夜最深時。

    水影躺在床上依然找不到睡意,回憶河流一樣在腦海中流淌不已,強迫記憶的主人順流而下,一點點重拾一些本以為能夠忘卻的東西。

    第二次見花子夜說話的時間並不長,花子夜顯得格外疲倦,在又一次陷入長長的靜默之後正親王拍手叫來侍從,命令說:「帶少王傅大人去休息。」水影瞟了他一眼,後者說完又半仰起頭閉上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

    「正親王殿下也是一個有趣的人啊……」她這樣想著,這個男子一度極端靠近權利的巔峰,這麼多年下來卻沒有什麼改變,宛然還是十來年前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那個時候她到愛紋鏡身邊不久,看到來請安的花子夜唯一的念頭就是「果然是又漂亮又高雅的皇子,旁人說的一點不差……」

    十餘年後,這個即將踏入而立之年的男子依然是一個漂亮而高雅的親王,淡漠權力,忠誠而柔順。

    相比較,自己變化的連自己都吃驚;也或者她其實也沒有變,只不過被歲月將深藏的東西挖掘出來罷了。

    花子夜有一次看著她忽然說:「本王第一次見到你是什麼時候,怎麼一點印象都沒了。」

    她笑了:「當時臣下還只是一個小宮女,親王拜見先皇的時候臣大約站在某個架子旁邊之類的,殿下怎能記得呢。」

    「不是先皇帶卿到母妃宮中的那次?」

    「那時臣已經見過殿下十七八次了。」

    她相信蘇台皇族的人十之八九都不會記得第一次見她時的情景,儘管有些人為此捶胸頓足,深悔自己沒有眼力,沒有將一個「魅惑君王的女人」除在尚未萌芽之際。然而,她卻能記得與絕大多數皇族和高官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尤其是女官長,當然,對於女官長她不是第一次見面,而是數年後的重逢。

    那時她到皇帝身邊只有三四天,她已經知道這將成為自己人生的分界,竭盡全力的討好君王,乖巧聰明的每每讓皇帝讚許。那一天晚上因為家務事請了一旬假的女官長回宮前來向皇帝請安,她來上茶,與女官長目光一對,後者頓時變了臉色,也不管這是在君王面前,抬手指著她道:「陛下,這孩子可是叫水影?」

    那一年她只有十歲,卻已經被映秀殿的淒苦歲月磨練的遠比年齡更成熟,聽出聲音裡的怒氣知道自己將有危險,拿著托盤退開五步垂首而立。

    愛紋鏡看看女官長笑道:「卿也記得這孩子,朕在蓮賓那裡見到非常喜歡將她留在身邊。」

    女官長面沉似水,低聲道:「請陛下屏退眾人。」

    她說:「這孩子不能伺候陛下。」然後讓她背對君王跪下,親手解開她的衣衫,將三年前她親手烙下的印記展露在君主面前。

    皇帝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道:「原來就是這孩子,這都好幾年過去了啊……這孩子生的好可還比不上她的上一代。」

    女官長低下頭道:「陛下要怎麼處置?陛下可憐她,就讓她留在臣的身邊吧。」

    「朕很喜歡這孩子,不用改變什麼了。」

    那一刻她差一點哭出來,因為知道自己躲過了一場災難。

    後來的日子女官長經常用警惕的眼光看她,那個時候她還年少,只懂得乖巧聽話,時間長了看她的眼神溫和起來。等到女官長重病她前去探望,當初拉著她的手將她帶離故鄉的人這一次又拉住她的手柔聲道:「這兩年下來,你知道的事情也不少了,也該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離開爹娘來到後宮了吧?」

    她點點頭。

    「你怎麼想的。」

    「我不信。」

    「哦?」

    「奴婢不信巫蠱。」

    「你不信麼,那你說說當年千月素三樁毒誓一一應驗,又是什麼道理?」

    那一年她十四歲,皇帝已經準備讓她進階,跟著文書官學了四年,幾乎是賭上性命的勤學苦讀。

    「雙龍崩,京師亂;流玉斷,三年旱;這不過是天文罷了。雖然做不到千月素那樣能預言三年旱災,要看三五個月後有沒有異常氣候奴婢也能夠。至於太子之死……《清渺王朝史》記載千月素精通天文、地理、醫術、神巫之道。奴婢看來,這最後一項乃是虛的,前面才是真實。千月素既然精通醫術,或許看出太子已經患了什麼隱藏至深的病且病入膏肓,並非巫術殺人。」

    女官長一陣咳嗽,她上去扶著,後者依在她手臂上緩緩道:「好孩子,你不信這些。聖上也不信,所以,你好好的忠誠於聖上。」

    她低頭道:「聖上對我恩重如山,水影身死難報。」隨即望定她:「女官大人相信麼?」

    女官長看著她的眼睛,過了很久才道:「本官也是不信的。」

    而今十餘年光陰,從一個宮女經歷了女官長的榮耀,然後在本該恬淡寧靜的少王傅職位上又是多年。她常常想如果先皇能夠再活十年,她的人生又會是什麼樣子,這個問題雖然吸引力,卻毫無價值。先皇去世後她知道自己四面楚歌,毫不猶豫的將自己獻給了花子夜。說來這還是當年那些恨她恨到牙根癢癢的貴族皇室們給她的靈感,當年他們堅信她以色惑君,當年她沒有這麼做,或者說愛紋鏡並不是被她的容貌吸引才重用她。當初的捕風捉影卻讓她想到了一百多年前流雲錯的故事,既然人人都認為她能「以色侍君」,可見容色惑人是個好法子,而她水影在眾人心目中也有這個資本。

    事實也的確如此。

    然而花子夜畢竟是一個以柔順端莊為追求的皇子,愛紋鏡雅皇帝嗤之以鼻的東西卻是這位親王不敢逾越的屏障。

    「原以為這樣就是極限了,都已經認命了……」在深夜裡她淡淡地笑了:「沒想到那麼多年不能逾越的高山,卻讓那樣一個人在一瞬間變成了平原。」

    到天明起身梳洗罷吃過東西宮女報說晉王府人已經在外頭等著接司殿回去,她點點頭又到紫千那裡打聲招呼,這才離開。

    日照在凰歌巷正親王府門前牽馬等待多時,見到水影微微一驚,但見她唇帶微笑,目光銳利,神采飛揚,乍一看彷彿回到了七八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女官長時代。

    「主子……」他迎上前:「主子有喜事?」

    「喜事?的確是喜事。」她微笑著聲音中都透著愉悅:「我身上的鐐銬終於都打開了。日後便是我們的天地了!」

    她一提韁繩,馬小跑起來。

    「日照,跟上我——」

    「是,主子!」

    京城瀲灩池邊麗人行的時候,夏日也造訪了丹霞郡治丹州。氣溫在短短幾天內上升到夜裡必須開敞著窗才能入睡的悶熱,便在這樣的環境中,昭彤影在丹霞的工作到了尾聲。不得不承認,丹霞郡是她這一路行來看到的行政最正常的一個郡,衛方不管是能力還是意願都是合格的郡守。昭彤影不由為衛方可惜,若不是去年被那個下屬元楚拖累弄得襄南匪亂、潮陽圍城,照他的業績當在郡守中名列前茅。

    然而,當初的襄南之亂依然給丹霞帶來太大的損傷,元嘉一怒起兵,攻城略池,殺州官開官倉,留下的創傷即便是衛方這樣的能吏,在上下齊心的條件下也要兩三年才能復原。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丹霞連續多年的旱災在去年秋天結束,這一年春耕時節連著下了幾場透雨,昭示著秋日豐收的跡象。

    不僅如此,衛方需要為丹霞做的事實在太多。從少朝的丹霞大營到元嘉襄南起兵,盜匪叢生說明在此之前至少有十多年時間當地的最高行政長官沒有盡自己的義務。自到任以來,衛方致力於肅清吏治和徹查刑獄並卓有成效。

    徹查刑獄的工作延續了將近一年,為此丹霞前一任秋官丟了職務,此間查出的冤假錯案多達百起。其中最大、牽連最廣,也最讓人哭笑不得的是一樁土地糾紛。案情起源非常簡單,兩族搶一塊土地的擁有權。其中一族在當地繁衍數百年,不管從地契還是既成事實,那塊地都屬於這家無疑。另一個是新到戶,立足丹霞三十多年,可在當地的勢力發展及快,漸漸的就和原住戶產生了矛盾。

    兩家鬧到官府的時候第一輪過堂還是很單純,原住那家拿出房地契,且這個家族在此數百年,那塊地根本就是他們幾代人辛辛苦苦開荒拓墾硬是將一片沒人要的鹽鹼地變成良田,這個家族的興旺也從此開始。這件事甚至被記載進縣志.作為有志者事竟成的典範。

    就當這家人歡歡喜喜回家以為此事到此結束的時候,一夜之間乾坤倒轉。第二次過堂另一個家族拿出了新的被官府「承認」的地契,而他們那一份被稱為早已作廢。

    後續的故事簡直就是一場鬧劇,不斷有人想「失去記憶」一樣跳出來作證說他們早已將這塊地賣給對方等等。等官司打到州府情況已經變成原主人「偽造地契」。更讓人唏噓的是縣內正直的司約某一天與朋友喝酒後在回家路上失蹤,在發現已經是五六天後,在丹水中撈起來屍體都開始腐爛。衙門草草查了一陣以「失足落水」定案。不久後縣衙走水,什麼地方都好好的就燒了放契約的司約屬。

    自蘇檯曆兩百十九年到蘇檯曆兩百二十六年,經過七年精疲力盡的官司,他們失去了土地、財富、祖宅,家族成員為了躲避來自官府和民間的威脅紛紛離開故鄉,從此天各一方。這個族群中一些堅持而勇敢的人依然為一些信念掙扎,每有一個新官員上任就拿著狀子去碰運氣,到衛方面前的時候那個三十多歲的女子環揣匕首,準備在被拒絕的時候血濺郡守府……

    昭彤影合上案卷,重重歎了口氣。

    對衛方來說這個家族的悲劇反而是他肅清丹霞吏治的出發點,一個開始的時候單純至極的案子最終牽連丹霞三成官員,丹霞郡守府的官員有六成因此丟官,甚至身首異處。

    昭彤影皺起眉將卷宗用力掩上推到一邊,毫不掩飾厭惡之情,不就是出了三個官員其中一個在京城爬到四階,就能讓丹霞半省官員與之勾結,官官相護如此。

    「不就是個四階官麼,京城裡四階官滿大街的跑,想要到五大名門的當家府上送禮都走不了正門!」這樣想著忍不住「呸」了一聲。

    這個家族並沒有任何人爬到有資格申請家名的地位,然而就在兩百二十年和兩百二十四年,這家前後有四個女子被錄為官府的文書人員,開始見習進階。到兩百二十六年事發已有一人正式進階,錄在丹霞下屬一個縣為九位官。

    見習進階,好好的一個東西四五百年用下來變成一團糟。那年她向愛紋鏡雅皇帝上萬言書,將京城官員以及她就職過的鳴鳳郡官員中見習與進階考的比例算了一下,又取了歷朝數字。蘇台蘭建立王朝直到端皇帝蘇台秋澄,見習進階只佔京官三成,地方上更少。到了第九代皇帝,京官比例已經高達5成,地方上也逼近一半。到愛紋鏡在位,京官勉強還在五成上下,地方過了六成。

    至於現在——翻翻丹霞官員的名錄,都快逼近七成。

    寒門才子幾無立足之地。

    見習進階越多,名門世家也就越多,不同家系間必定會通過聯姻、同學、金蘭而形成盤根錯節的關係,一榮俱榮、一辱俱辱,把持朝政、控制地方,其間弊端無限。這是十年前十八歲的她就已經看到的蘇台朝政的未來,這十年來一點點被印證。

    看了一下午眼酸腰痛,想起前一日和明霜說好讓對方帶自己去丹水邊看一處古跡,乃是前代某位詩人的詠游處。昭彤影和水影一樣,對這些文人遺跡有特殊愛好,但凡聽說不顧山高路遠也要憑弔懷古一番。安靖從清渺中葉起壓倒西珉成為周邊國家中文化、經濟最為發達的國家,安靖的文化同時具有侵略性和包容性兩種特徵,對外來文化的包容,和海納百川般的融合力。到了蘇台開國,安靖的文明已經或多或少影響了周邊幾乎所有國家,最典型的就是語言,蘇台王朝時安靖語已經代替西珉語成為周邊最通行的語言文字。而北辰、南平這些沒有自己文字體系,或者文字體系不健全的國家,安靖文成了官方文字。在這樣的侵染下,出生於西珉的明霜也閱讀過大量安靖文學作品,對於那些留下絢麗篇章的文人同樣心嚮往之,在這方面和昭彤影可以說是一見如故。

    或許在某些將官位和「官員的尊嚴」看得比什麼都重,覺得自己一披上官服從此與平民們天地之隔的人看來,昭彤影和明霜這樣的人實在是太沒有官威。昭彤影的位階是三位正,明霜則是五階正;在京城或許還算不上什麼,可在地方上五階就相當於知州,為一方父母官,足可八台大轎,出入儀仗淨道。至於三位正的官員,與郡守同階,更應該高高在上,哪怕轎子邊被平民碰一下都有損尊嚴,該將那斗膽衝撞依仗之人投入大牢好好教訓一下才合乎禮法。然而,這兩個人都是能不擺儀仗就絕對不擺的,都喜歡一身便裝下人都不帶的四處閒逛。有幾次衛方都勸說明霜「卿皎如明月卻不能不防著別人一些,地方官要懲奸除惡難免會得罪人,卿要注意自己的安全」。明霜很感謝衛方的關心,可他當年跟著軍隊東征西討,戰場之上尚且談笑春風,對於「安全」的敏感自然就差了些。

    兩人一邊走一邊閒聊,話題自然轉到昭彤影剛看完的卷宗上。明霜是親手辦這個案子的人,感慨萬千地說:「隨便怎樣都不能盡善盡美,一個家族得以洗雪冤屈,另一個家族裡就有一些人慘遭連坐,無辜受難。」昭彤影皺眉道:「何事讓卿有此感慨?」回答是:「那個家族因此連坐甚廣,確實有一些早就搬出丹霞郡自始至終就不知道這事,只因為血緣便遭連坐。最冤枉的是族長的小妹妹,她本是反對的,只不過礙於手足之情沒有告發,也落的女配軍前、男為官奴;發配的那一天哭聲動天,不斷的詛咒衛方說就是死變鬼也要纏著他。前些日子還收到過恐嚇信。」昭彤影苦笑道:「王法如此,也是沒有辦法的。」說話間轉眼就到了南山。

    這日天淡雲輕,丹水上鸕茲翻飛、漁歌唱晚,南山其實是丹州城南門邊的一處幾十米高的土丘。當年丹霞文人聚會的軒亭早已毀於戰火,只有台基尤存,青草萋萋,梧桐高據,草叢中殘留的一些石條藏著往昔記憶。登山而望,整個丹州城盡收眼底,屋舍儼然,清流橫貫。城東水纓閣、城西文星樓,飛閣流丹;正中的丹霞郡守府、丹州知州府,雕樑畫棟;丹州七丘成北斗七星之勢散佈於城中不愧是一郡郡治氣象萬千。

    前人詠游處雖毀,後代自有懷古的人在此立碑建亭,小小一座土丘上有十多塊碑刻,其中最珍貴的是端皇帝時大宰流雲錯手書《登南山懷古》。昭彤影對此地思之念之也就是為了這塊碑。

    流雲錯不但是一代名相,也是書法名家,他的書法瀟灑優美被稱為「流雲體」,百餘年來被蘇台文人追捧,昭彤影和玉藻前兩人學的都是流雲體。此時斜陽向晚,晚霞滿天,在流雲碑上鍍一層金黃,昭彤影和明霜兩人站在碑前,皆感慨萬千,恨不能將一筆一劃鐫刻心頭,禁不住生出「恨不同時」的感傷。

    便在這樣的時候,昭彤影沒來由打了個寒戰,下意識的目光上下一掃,便見頭上密葉中有寒光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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