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下篇 第三章 何滿子 上
    五月,京城已經呈現出夏日風情,女子們紛紛換上輕薄的夏裝,朝廷也下達了換裝令,允許官員穿常服上朝來度過永寧城酷熱的夏季。

    五月的第二天千月巫女踏進了永寧城。

    京城以波瀾不驚的態度來迎接這個一路行來已經傳奇遍野的女子,朝官當然知道此事,然而管轄巫蠱的大司禮紫名彥顯然不想淌這個渾水。某次朝房中一名官員請示紫千,要不要在京城抓那個巫女,對方的回答是:「是巫女還是神女?卿斷定此人乃是巫蠱亂世的巫女?」

    說話的人頓時明白對方的意思,低下頭連連說:「是是,屬下不能斷言。」

    紫名彥又說:「興許是我朝幾十年都不曾見到的通神之人,那將是我朝的福分,聖上的福分。」

    旁邊一連串符合,西城照容聽得臉色都變了,心說人都沒見到就連「聖上的福分」都扯出來了,要是還有人質疑,豈不是讓聖上折福?這巫女不管真假,就憑大司禮這麼句話,旁人就得說她三分真。

    五月七日,一個震驚朝廷的事件發生了,千月巫女在和親王府春音以及皇后典瑞紫妍的陪伴下走進了皇宮。女官長秋水清在皇宮藏書樓上查點新入庫的書籍,偶然看到典瑞帶著個裝束奇特的陌生女子進來,問旁人是誰,兩個女官一臉茫然。秋水清知道不好,叫人去打聽,回來說「就是最近傳得沸沸揚揚的千月家後裔」,縱是她女官長經歷了大風大浪還是被嚇得好半天說不出話。

    等回過神來,第一個想法是「這個巫女已經攀上紫家和和親王了?」然後被自己的想法嚇出了一身冷汗。

    千月巫女——自稱單名一個「漓」字——進宮的當日便與昔日的女官長水影打了一個照面。隔著御花園蜿蜒小溪,一南一北,一個在典瑞和王府掌書記的陪伴下往皇帝御書房走去;另一個在文書女官和幾個下位女官簇擁下離開後宮南書院準備回府。此時麗日當空,暖風熏人,一南一北同時望向對方,目光交錯,隨即各自西東。

    千月漓說:「後宮中能眾星捧月般的女子,莫不是女官長?」

    紫妍含笑道:「昔日的女官長,當今的少王傅。」

    「水影大人。」略微一頓,自己補充道:「神童才子、名滿天下。」

    而溪的對岸,水影微微挑眉:「那是什麼人?」

    文書女官搖頭,反而一個下位女官小心翼翼說:「好像是最近很有名的神士,千月家的那個。」

    水影冷冷一笑:「國之第一名門麼?」

    文書女官扭頭看了一眼冷笑道:「鬼才相信。」換來少王傅淡淡一瞥,目光裡藏著深意,讓文書官嚥下後續的輕蔑話。臨分手時水影將文書官拉到一邊,低聲道:「卿說話需謹慎,那是皇上接見的人啊……」然後一笑,揚聲道:「那麼我先走了,改日一定要到晉王府來,你我喝茶論詩。」

    一轉身,日照已經迎上來。

    水影入宮的時候日照通常在角門外等候,甚少跟著進內宮。倒不是他沒資格進去,而是他服禮後短短三年前後就跟了五個主子,個個都是入幕之賓,現今還有兩個在宮內侍奉,他怕水影吃醋,一向是能不見就不見。

    水影見他臉上有一點憂慮之色,不等他開口便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那人我見到了。」

    「主子……那個,那個……」

    「氣韻高雅,風姿如神,難怪人人都相信她是千月家的後裔。」

    日照從她的口氣中聽出,至少在這個時候她討厭這個話題,也就嚥下後面的話,默默的扶著她往外走。

    除了冬天和盛夏之外,水影並不像昭彤影和玉藻前兩人那麼喜歡馬車,更願騎馬,這日也不例外。日照學過武,即是她的侍從也是侍衛,後一種職能為他贏得騎馬的權利,能夠在主人身邊緊緊跟隨。他那年輕主子的神色並沒有太大變化,卻在應該左拐的道口走向了右邊,足以說明她的心已經被皇宮中的邂逅弄亂,日照為這個發現緊張起來,主子的失態證實了皇宮中那個人的身份的真實性。

    水影並不知道自己要往什麼地方去,也不關心,她只想要一些屬於自己的時間,至於別的,有日照在她身邊,會替她考慮道路或者安全。

    不知為什麼,後宮中「千月」兩個字入耳的時候,她的腦海中一瞬間掠過的是光線暗淡的房間中火紅的烙鐵烙上她七歲的嬌嫩肌膚時刺骨的疼痛。

    十八年後,她依然會在夢中重溫這種痛苦,驚醒時仍覺得背上燒灼的痛得讓她沒法呼吸。

    在她稍微懂事之後就覺得自己是很奇怪的孩子,她的雙親對她不像是對孩子,而像對待貴賓,寵愛,但是寵愛的有些小心翼翼。她有一個孿生妹妹,可她們很少在一起生活,四五歲的時候她問過母親,母親猶豫了很久後告訴她:「這是家族的規矩,將來要繼承家業的孩子要學很多東西。」她從那個時候起就開始奇怪,奇怪為什麼自己不像妹妹那樣學習,她也問了母親,後者猶豫的時間更長,最終歎了口氣將她抱在懷中道:「娘捨不得你吃苦,就那麼幾年,娘捨不得……」

    六歲的時候她偷聽到父母的談話,父親低聲說看到孩子一天天長大他每天都像在被刀子絞心一般的痛;母親也歎息,說我也傷心,都是十月懷胎生下來的,送走哪一個能捨得……她不是那麼懂,卻沒來由的害怕起來,隱約覺得自己有一天要離開雙親,也跟著害怕長大起來。

    分離的時間比想像的更早,那個衣衫華麗、氣質高雅的女子踏入他們那偏僻而窮苦山村時,幾乎家家戶戶都出來看這完全不屬於此地的高雅和美麗。那天妹妹在家裡,跑著來拉她,說有一個夫人穿著漂亮得像是仙女一樣的衣服要她也去看。她們往外跑的時候被母親叫住,父親跑過來將妹妹抱走,而母親讓她站在正屋的屏風後面。

    高貴的夫人踏進了他們家的正屋,她聽到母親說:「她才七歲,不是十歲才來接的麼,還有三年……」聲音急切而尖銳,不復往昔的柔和寧靜。

    「必須帶她走了,卿明白的。」

    「她……她……她死了?」

    這句話沒有得到回答,但她聽到母親急促吸氣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母親走進來,拉著她出去,那高貴的夫人低下頭來看她,過了一會兒用傲慢的聲音問她:「你叫什麼?」

    「水影。」在母親的示意下,她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好,跟我走吧。」

    夫人向她伸出手,她害怕起來,緊緊拉著母親的手,身子依偎向母親。然而,她的手指被一根根掰開,她小小的手從母親手中移交到了另一雙手中。

    從那一天起,她失去了故鄉。

    她沒有哭,因為母親一直說家族的嫡女是不能隨便哭的,然而她一直在顫抖,顫抖著走出村子,走上馬車,在車子滾動瞬間她終於流下了眼淚,趴在高貴夫人的腳下哭到睡著。

    然後是整整一個月的行路,她看到了繁華的城市,看到了寬闊河流和穿流的船隻。她不再哭泣,而旅途的新鮮也削弱了離家的恐懼。那個夫人漸漸的開始和她說話,有時候會摟著她給她講解那些新鮮的東西,溫柔的撫摸她的頭髮,而她也依戀起這個人,將之作為陌生世界裡唯一的依靠。

    直到她們走到旅途的中點,天底下最華麗的地方。

    光線暗淡的房間裡,高貴的夫人用溫柔的聲音讓她脫下上衣,她按著她趴在靠牆的木欄上,然後一陣前所未有的痛苦席捲了她的全身……

    「主子……」日照的聲音傳來,她抬起頭看到不遠處就是城門,苦笑一下拉轉馬往回走;過了一會兒日照又道:「主子,正親王殿下又叫人傳口信來了。」

    「不是說了,一概回了,說我沒空。」

    「奴婢已經說了。」

    她點點頭,打從正親王妃再度有喜後花子夜已經三次叫她進府都被她拒絕了,她不想在那人的王妃懷孕的時候還和這個做丈夫的糾纏。也算是她的一點良心,宛如當年流雲錯拒絕在正親王府中和寧若纏綿。

    回到晉王府已經斜陽向晚,剛一進自己的住處就有下位女官上來說正親王殿下送了一封信來。她拿著信皺著眉進到房中,一打開臉色就變了,不但她,連一邊的日照都變了色。

    信紙上空無一字,只有一枝花夾在其中。

    凰歌巷一共有三個親王府,原則上一座正親王府,兩座和親王府。雖然不那麼多,但是冊封兩位和親王的君主從清渺開始能數出那麼一些。這個時候的凰歌巷顯然有一些特別,因為這裡的主人有兩位擁有正親王的封號,然而因為一些特殊的歷史原因,王府的運用上出現了讓人哭笑不得的地方,那就是三座王府中最外面也最簡單的一座也被冠上「正親王府」的匾額,它的主人當然是蘇台迦嵐。

    蘇台清揚的和親王府位於凰歌巷中段,與花子夜佔據的正親王府不同,這個歷史悠久的和親王府體現的是優美而華麗的氣息,小橋流水、假山軒亭,讓人想起鳴鳳郡治長州歷史悠久的造園技藝。王府復道出口的偏門和花子夜正親王府復道的出口處靠近,這裡通常是侍從們而且是中下級侍從們出入的地方,直接連著凰歌巷後巷。凰歌巷青石鋪路,每天各府宮侍宮女打掃得灰塵都不見一粒,後巷卻像是另一個世界,陰暗、潮濕,連續大雨後污水橫流。

    此時和親王府偏門內兩個人正在告別,一個衣著華美,服飾上翻飛的鳳凰圖樣昭示著皇族身份,她摟著另一人的腰眼中滿是不捨,兩人擁抱了一會兒,和親王清揚道:「回去吧,即便不怕宮門下鎖,三更半夜的你還在宮裡走動總不好。再說……皇帝今天一定不會來找你?」

    另一人身著不合時宜的斗篷,帽子尚未拉上,燈籠的光中清清楚楚看到皇后蘭雋的俊美容貌。蘭雋伸手輕輕觸摸清揚的臉頰,低聲笑道:「皇帝今晚有兩個美人伺候著,我親自安排的,陛下沒這時間到我那宮裡。」

    清揚笑了起來:「你替陛下安排的……陛下必定慶幸能得到你這樣的皇后,又美麗,又聰明,善解人意。」

    蘭雋白了她一眼。

    「本王曾以為你進了宮會變,畢竟陛下年輕漂亮,而且,那是皇后的身份,蘇台最高貴的男子。」

    「什麼年輕漂亮……」年輕的皇后一抿唇,臉色冷了下來,吐出幾個字:「在我眼裡什麼都不是!」

    清揚放聲大笑,將他緊緊拉到自己身上柔聲道:「苦了你了。」

    蘭雋目光如水,喃喃道:「我終於盼到這一天了,要是進宮前就能……就能……」

    「本王何嘗不想如此,但是本王要你清清白白的去當皇后,這樣你在宮裡才立得住腳。像你這樣的人天生就該是皇后,若是因為本王一時情不自禁毀了清白,只能落得御侍身份豈不是糟蹋了。」

    蘭雋默然不語,可那眼神分明在說「我不稀罕當皇后」。

    「傻孩子——」她笑了起來,親手替他拉上斗篷的帽子,遮掉他大半容貌:「也不用熬太長時間了,等到那一日你還是蘇台的皇后,我的皇后。」

    蘭雋垂下眼輕輕的點了下頭,順著清揚的手勢走出門,剛走出半步又被拉住,見到清揚滿是關懷的眼神,聽到她溫柔道:「保重自己,有什麼事讓紫妍給我送信。記著,本王可以不要天下,也不要看你受傷害。」說完忽然上前微微踮腳在蘭雋的唇角吻了一下,然後轉身,毫不猶豫地關上門。

    後巷中停著一頂轎子,年輕的宮侍焦急的看著皇后,希望他早點回到轎中結束這一場讓他害怕的旅程。然而年輕漂亮的皇后依然站在已經緊閉的門邊,伸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唇角,目光迷離,一直過了很久才轉過身鑽進轎子。

    從門打開起很長一段時間內蘭雋沉浸於自己的思考中,而從人的目光都被皇后吸引忘了他們警惕四周的責任。所以,沒有人注意到在清揚做那個短暫的告別吻的時候有一個人影閃了一下又隱藏到兩個王府交接處一條狹窄的巷道中。

    這日傍晚當已經有點枯萎的虞美人從三折的信紙中滑落在桌子上的時候,水影和日照都變了臉色。水影的怒容瞬間即逝,拈起花看了兩眼後向後拋落在桌邊的紙簍中,向日照一笑:「看來我真是惹惱他了。」

    日照垂著頭不敢答話。

    在蘇台,帖中藏花是蘇台大戶人家召歌舞伎時玩的花樣。蘇台王朝,巡演各地的歌舞伎不入樂籍,故而就算陪宿也要弄出個「你情我願」的風流名堂。再加上歌舞伎和真正的娼妓不同,他們本職是表演,因此也不是每一次大戶人家下帖子都是邀去陪宿。時間長了就有這麼個規矩,如果打開帖子什麼都沒有,就是正正經經的要欣賞表演;如果看到一莖花,不管是新鮮的還是緞花、珠花,便是代表主人家是要這人去陪宿。引申開去,青樓的清倌第一次陪宿時,客人也會送一張夾花帖子,要對方收下,表示這是「你情我願」。

    水影自愛紋鏡雅皇帝駕崩後為自保投靠花子夜,過了最初那一兩個月後花子夜也體會到這個女子是足以成為她左膀右臂之人,故而數年來並沒有太過失禮的地方。這一次卻叫人送藏花貼,分明是將這位少王傅當風塵中人對待。日照本以為這主子會發怒,以往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她總是在人前竭盡可能的隱藏自己的情緒,端莊高雅、寵辱不驚,尤其在先皇去世之後。卻會在他的面前展開裂縫,讓他承受她暴風驟雨一樣的怒火。有一次紫家的人送了一封信過來,也不知裡面寫了什麼觸怒她的話,她臉色一沉將信揉成一團摔到他臉上還不解恨,隨手拿起杯子將一整杯剛泡的茶潑了他一身。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再次出現在他面前,天色未亮出現在他房中,對他右手上的紗布看了許久低聲說:「明知道是開水也不躲,哪有你這麼傻的……」

    看到花的一瞬間日照已經準備好迎接她的怒火,結果卻大大的出乎他的意料,然而她的平靜更讓他害怕,害怕到不知該如何勸慰。

    她站起身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還不去給我備馬?」

    二更末準備離開正親王府的時候水影對自己苦笑,心想連續三次拒絕,她果然是將這位正親王殿下徹底激怒了。往日兩人在一起,花子夜總是能多留她一刻便是一刻,這一回雲雨方休翻個身就趕她走。直到她整衣開門花子夜一直面對牆睡著,頭也不回一下,然而從呼吸中可以察覺這個人一直是醒著的。

    傍晚時她看到日照吃驚的表情,知道對方以為她受到夾花貼的侮辱必定大怒,然而日照只看到了一點,沒有想明白更深的東西。

    那一刻她是生氣,只有一瞬間,緊接著反而是得意——將花子夜完全掌握在手中的得意。

    那位正親王殿下在她的面前,孩子一般的任性撒嬌。

    她每次在這樣的情況下離開正親王府走的都是復道,從後巷離開。明知正親王府裡沒什麼不知道花子夜的風流韻事,依然堅持,一如當年流雲錯的不入王府,算是她留給正親王妃的一點尊嚴。

    一出門就看到後巷裡不該有的燈光,她直覺的制止住送她的宮女熄滅燈籠,沿著牆根挪過去微微探頭,恰好看到和親王府角門前告別的一幕,看到斗篷遮掩下皇后蘭雋的俊秀容貌。

    宮女看到她去而復返露出驚訝表情,她淡淡一笑:「我改變主意了,帶我回你們殿下那兒。」這宮女自然是花子夜的心腹,對水影和自家主子間的事再清楚不過,也知道不管自家主子恨起來怎麼咬牙切齒,對眼前人確是一片柔情。以前有過多嘴的宮女仗著從小跟花子夜想要替王妃說兩句公道話,花子夜臉一沉叫人拉出去就是一頓打,打完了東西也已經收拾好,連養傷的時間都不給,拉到角門往外一推,包裹跟著丟到街上就這麼被趕出去,就這麼做了所有人的前車之鑒。這宮女早就警告自己安分守己,花子夜是個好主子,性情溫和出手大方,只要她安分守己熬到二十七八歲出宮的時候不難帶走一堆賞賜,保管下半輩子溫飽度日。水影今天的舉止雖然有些奇怪,可比這更奇怪的事她也做過,宮女也不放在心裡。

    然而花子夜寢殿前內的侍從們面對「我要見你們主子」的要求卻一臉為難,領班的是一個剛剛進階的九位女官,十七八歲,連聲說主子已經睡下,主子說誰來都不見。水影笑著說不要緊,你們讓我進去,你家主子有怪罪,我一人承擔。可那少年女官不知道是忠於職守呢,還是年紀小不懂事,鞠躬告罪的就是不肯。雙方正纏著,聽到身後一人道:「放她進去,問罪起來只管往她身上推,不用害怕。」

    水影臉一沉,扭頭道:「三更半夜的,你這個司殿還在巡府?」

    紫千站在五六步外似笑非笑的看著她,水影被她看得到有幾分不好意思,轉身走了過來。紫千笑道:「怎麼,放你進去反而不動了?」

    她冷笑一下:「你家主子這麼不想見我,我也懶得去碰釘子,遇到你正好,今兒在你這兒過了,我們兩也好久沒好好說說話。」

    紫千略一挑眉,隨即吩咐幾句,又要人通告晉王府,然後和她一起回自己的住處。等宮侍擺上酒退出房間關上門,紫千才道:「我看你今兒就是不想出這正親王府,見的是什麼人,和誰在一起都不在意。為什麼?」

    水影喝了口酒,緩緩道:「見了不該見的東西,不想叫人知道,在你這兒躲一夜。」

    「在王府裡見的?」

    「怎麼可能。」

    紫千的臉色微微一變,用手指蘸酒在桌上寫了「和親王府」四個字,水影輕輕點一下頭。紫千用力歎了口氣,舉杯一飲而盡,喃喃道:「這日子越來越不是人過的了。」

    紫千和秋水清一樣,十歲進宮,從下位女官開始一步步前進。雖然出生名門貴族,從一開始就比別人高了不止一個台階,可名門貴族的下位女官沒能等到服禮就莫名其妙死在後宮的也不止一兩個。可以說,每一個能登上高階女官位置的女子都有不同於常人的才華和膽識,而這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知道什麼叫做「謹慎小心,步步為營」。後宮裡最可怕的不是做錯什麼,而是看到不該看的事,有時候死了都不知道為什麼會死,昨日還對你推心置腹倚為心腹的,一轉眼就非要將你置之死地而後快。

    紫千聽她說「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再將前因後果想一遍,也就知道這事必定與和親王府有關。而且像她們這樣位階的女官知道的後宮隱秘多如牛毛,若是連水影都要迴避到這種地步,牽扯其中的絕非一般的女官或是下級妃嬪。又想到自己這裡也是亂七八糟的事一大堆,正親王府與和親王府一牆之隔,和親王要是牽扯了什麼「宮闈秘聞」,自己等於是坐在陷阱邊上,誰知到什麼時候一不小心也看到什麼不該看的。

    說到這裡兩個人各懷心思,一時靜了下來。正這時紫千的心腹敲門進來,看一眼自己主子卻俯到水影耳邊道:「王有請。」水影皺一下眉,點點頭起身告辭,紫千心知肚明,也知道這件事在水影而言算不得什麼光榮,故而平日她進王府紫千總想法子避開,免得撞見了尷尬,此時笑笑約了翌日見面的時間,賓主就此分手。

    花子夜在書房等著,水影走到他的住處一看亮燈的房間倒有一些吃驚,心說都過三更天了這位親王居然還有閒情從被子裡爬出來穿的端端正正的。她也明白對方此舉的用心,無非是想告訴她,這會是正正經經的談事,沒有他意。至於要談什麼,其實不用花子夜開口她也明白八九成,這天能讓他正親王殿下急得火燒眉毛又沒法找人商量的除了那進了宮的千月巫女還能有什麼事。

    果然侍從才退出,花子夜開口便道:「巫女午後進宮,到……到卿來的時候還沒出來。」

    「看來皇上與其交談甚歡。」

    花子夜默然不語,直到水影喝下半杯茶才聽他道:「那人……是真是假?」

    她眼都不抬一下:「八成是真。」

    「卿……卿認得……見過了?」

    「午後在宮裡遠遠見了一眼。」

    花子夜呼了口氣白了她一眼。水影噗嗤一笑:「其實到了這個份上,真的假的也沒什麼差別。千月家消失兩百二十多年,其間以巫術聞名的人何其之多,這一行和世家望族一樣講究傳承,人人都要找個有名望得靠上去,可有誰敢說自己是千月後裔?」

    他點點頭。

    「當年千月家幾乎是一夜消失,亡得太快太徹底,反而沒人敢胡說。到今日還敢這麼說,而且敢到皇上面前說的,最起碼是知道千月家與蘇台皇族一番恩怨糾纏的人。殿下想想,這千月漓是和親王府春音領著進宮的,和親王殿下不可能不知道吧?」

    「豈止知道——」

    「是,想來也是和親王引薦給聖上的。蘇台皇族和千月家的恩怨糾葛和親王殿下也是知道的,雖然不能事無鉅細,至少也知道個七八成。千月漓若不能把這話說圓了,和親王這一關也過不去。殿下說是不是這個理?」

    花子夜身子往後一仰,閉上眼重重歎了口氣,一臉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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