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清在皎原品嚐情愛苦澀滋味的時候,為女兒和風塵中人糾葛而苦悶不已的大宰終於在給堂弟衛方的家書中傾吐了出來。衛方自己也有兩個同胞姐妹,但要說感情融洽還是這個衛家當家。而他自己的同胞姐姐最後與衛家分道揚鑣,姐弟之情也早已割斷。衛方看著家書中這個堂姐流露的苦悶忍不住苦笑起來,心想這樣的事情和我說有什麼用呢,別說自己遠在丹州,即便在京城,也沒有當叔叔的去干涉自己侄女的風流韻事的道理。
將家書折好塞入文件的最下面,衛方歎了口氣喃喃道:「姐姐也夠辛苦的,姐夫丟官,秋水清和風塵男子糾纏,什麼事都約好了似的一起來發難。」批閱了一會公文,心思又轉到家書上。他自己家波瀾不驚,孩子們都乖巧聽話,各自奮發圖強,不像前陣子洛西城定親的時候,照容和洛遠的家書一封接一封,爭先恐後要把最近的故事講給他聽。
想了半天沒有半點眉目,老實說他對於這種兒女情長的風流韻事一點經驗都沒有。他自己十七歲與西城照容相遇,勉強算一見鍾情——照容對他一見鍾情——其後結婚生子,一帆風順到乏味的地步;雖然期間也有西城家當家反對的插曲,不過照容將一切都攬到自己身上,他直到婚後一年才知道自己不怎麼受歡迎。再往後大概也就是洛遠進門後才算品嚐到了那麼一點吃醋的滋味,算是「風流韻事」。不但他自己不曾有過纏綿悱惻的感情,照容也是端莊嚴謹到能當大司禮的人,服禮之後就只有他和洛遠,再沒有第三個男人。所以,他實在無法想像什麼叫做「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更無法體會秋水清的內心。
「姐姐娶了那麼多小妾難道還不明白其中訣竅,拿來問我做什麼啊……」越想越沮喪,連帶公務也無心處置,衛方站起身走出書房,讓自己沐浴在丹州初夏的明媚陽光下。
從人來報「巡察使昭彤影大人到」和「明霜大人回來了」的時候,衛方剛剛讓郡守府的綠樹濃蔭趕走心中淡淡的憂慮。聽到前半句話丹霞郡守皺了下眉,聽到後半句卻笑容頓生,尤其是從人又說:「明霜大人前來求見。」他連聲說請,片刻間便見那年輕人步履輕快的走過來,夏日的陽光灑在他五位官的常服上,讓青年英俊的容貌更耀眼。衛方常想,若非這青年有和親王愛寵的不良名聲,他還真想撮合他與靜選。
明霜行過禮,衛方說了些諸如「先回去休息」之類的話,兩人進房各自落座,青年不再客氣,一開口便道:「屬下在清平關與巡察使大人匯合,然後一同到丹州。」
衛方點了點頭。
「屬下在清平關見到了號稱千月家後裔的巫女。」
「巫蠱亂法,卿如何處置?」
「此人從者如雲……而且……眉目酷似千月素。」
衛方的身子微微一震,隨即點頭:「本官明白了,卿處置得當。」
明霜欠一下身。
衛方又問清平關有沒有發生其他的事,年輕的那個想了想回答:「並沒有格外特別之事。丹霞大營已經有一些時日沒有找官府麻煩,而當地今年春耕也很順利,百姓充滿了秋日豐收的期待,民心安定。
「如果說奇怪的事情……仔細想想倒是有一樁。」
「怎麼說?」
「在巡察使大人來之前五六天有一個戲班子從清平關過,在關內也搭檯子表演了兩天……」
「戲班子?功夫怎樣?」
明霜笑了起來:「不錯。這奇怪在這戲班子的班主連著兩天都到衙門來尋人,那日我見到他和衙門的人吵了起來上去問原委,才知道怪不得衙門的人。原來他班子裡走丟了一個少年舞伎,卻不是在清平關走失的,甚至都不是在丹霞郡走失的。」
「那他到衙門來找什麼人?」
「此人是一路問過來的,每到一地都去衙門問有沒有這樣的少年。不但去衙門,還滿大街的打聽。」
「能讓天涯賣藝的人這樣擔心,這少年是班主的親眷?」
「不是。屬下好奇,打聽過一下,說是兩年前進來的。不過這少年據說眉目如畫,且跳得好劍舞,乃是長林班的台柱子,每到一處都能紅遍。他這一說我倒想起有一次大人的一個故交從丹州過,席上說起南方歌舞,提到過一個舞伎,雖是一年多以前看到的,那會提起還是一臉心馳神往。」
「有那麼一回事?」
「有,屬下記得清楚,那舞伎是叫織蘿。長林班走失了的也叫織蘿,這不是巧的有趣?」
衛方笑了笑,心道果然是無巧不成書,可一個轉念舞伎這兩個字促動了他的心,想到堂姐信上迷住了秋水清的也是一個少年舞伎,忍不住皺一下眉。明霜一邊看得清楚,誤以為衛方嫌他這個故事輕薄故而不悅,喝了一口茶立刻將話茬開,又說道清平關的千月巫女,以及他和昭彤影對巫女動向的推測。衛方一邊聽一邊點頭,又補充說:「前些日子朝廷曾向鶴舞派出秋官巡查,當時卿也查過,說鶴舞有巫女作亂朝廷不放心,這才派出玉藻前。但玉藻前無功而返,難道說那個巫女離開鶴舞,堂堂正正向京城而去了?」
「屬下也想過,卻有可能。玉藻前雖無功而返,可是……」略微頓了頓,笑道:「可她帶回了鶴舞司寇。屬下早知道前年元嘉圍潮陽的時候鶴舞司寇大人在我們丹州,而丹霞山前些年也出現過巫女惑亂民心之事,屬下以為就是這千月巫女,而且早讓白皖大人留心。白皖大人大概是在天朗布下了網,逼得那巫女藏不住了,索性出來冒險。」
「卻有可能,可也或許恰好是反過來的呢?」
「大人是說……千月巫女早有進京打算,以往數年往返天朗、丹霞乃是給自己鋪墊名聲,而今時機成熟不管白皖大人有沒有動手,她都會作出如此舉動?」
「正是如此。」
明霜皺了下眉,低聲道:「倘若如此……倘若如此,此人背後應該還有厲害的人物才對……」說到這裡見衛方微微一笑,知道自己的想法與此人完全相同。
丹霞郡治丹州是一個寧靜舒適的中型城市,沒有京畿和鳴鳳那些大城市那樣繁華富庶,反而有一種江村悠遠、田園牧歌的恬靜。丹水穿城而過,河面不是太寬,然河水清澈,站在岸邊可見水草在水下輕輕搖擺。江上常見竹筏往來,鸕茲翻飛,漁歌唱晚。
明霜從衛方處出來換了便裝就上街了,他一直喜歡丹水畔田園牧歌的美麗景色,能夠讓人忘記官場,純粹的沉浸於青江秀水、遠黛群山。丹水邊有一家不算大的飯店是他的鍾愛,廚子做的一手好家常菜,明霜最佩服的就是他能將青菜豆腐都作出不同尋常的美味來。然而這一天有一個人懷著和他同樣的想法,所以當他進門和掌櫃打了聲招呼就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一轉眼,臨江的座位上昭彤影向他招手。
從清平關到丹州,兩人朝夕相處,明霜對昭彤影的戒心也減弱了不少。那個美貌的年輕女子彷彿又回到皎原初見時的模樣,細心、溫柔、寵愛著對方的感覺;自然而然的能讓男子如沐春風,就連明霜有時候也會產生被人愛護著的感覺而禁不住溫柔起來,宛若少年時那樣的甜蜜一絲絲洋溢。
兩人在丹水畔賞景用餐,明霜推薦了幾道自己鍾愛的菜色,女子一邊吃一邊誇讚他的品位,又談論丹州風土人情,讓他介紹丹州的名勝古跡。吃完飯,照明霜的想法自然是回家休息,哪想到昭彤影精力充沛,硬說剛才聽到店中人閒談某個茶樓有新來的戲班子演的出色,要他陪著一起去看。明霜實在推托不過,聽到戲班子三個字又想會不會是長林班,也就跟著去了。
事實上表演的並非長林班,本事到也不錯,演的戲目是《長青寨》。
明霜倒是第一次看這齣戲,一看吃下吃了一驚,原來這個故事中的男主角的人生與他十分相似。
《長青寨》講的是蘇台開國前後發生在鳴鳳郡治長州的一個故事。
長州名門公子雲霄自幼與門當戶對的官宦世家小姐談纓訂婚,十七歲那年,談纓之母被奸臣陷害,全家遭難。談纓一夜之間無家可歸,一路艱辛好不容易支撐到長州投奔岳父母,然而雲霄的雙親嫌貧愛富拒絕收留談纓且要將兒子許給另一戶豪門。談纓悲憤而去,雲霄聽聞後發誓不從二妻,在貼身侍童的協助下改換女裝連夜出逃,出長州向北而行。
當時正是清緲王朝走到窮途末路的時候,天下動盪,百姓接二連三的揭竿而起,經過各種各樣的波折,男扮女裝的雲霄終於到達京城且遇到了名門家主的千月素。當時千月素輔佐新君登記,青年皇帝想要挽救大廈將傾的王朝廣納賢才,雲霄在千月素推薦下進入官場,三五年間建功立業,而他的未婚妻,想要為家人報仇的談纓也投奔千月素麾下,兩人同心協力鋤奸懲惡。
然而年輕的皇帝雖有救國之心,卻沒有明君之量。在清緲王朝好不容易展現出一點恢復跡象的時候皇帝的猜疑之心頻繁發作,先後殺了幾個著名的官員和將領,弄得官員人人自危,封疆大吏擁兵自重。千月素諫君犯顏丟官下野,接著清肅的劍指向了雲霄。
雲霄出逃之時為了躲避家人減少麻煩改換女裝,與千月素結識也是女子之裝,將錯就錯的就這樣延續下去,到皇帝猜疑心日重,他深恐暴露身份後的「欺君之罪」,只能盡力隱瞞,終究還是有那麼一日被人看破報與皇帝。
當御林軍向他的府邸圍攏的時候一個年輕女子帶領忠誠於他的士兵殺開一條血路帶著他逃離京城,這個女子就是他的未婚妻談纓。兩人在京城郊外破鏡重圓抱頭痛哭,面對困境雲霄悲憤的說:「既然君主踐踏臣子的忠心,我這個做臣子的也不必要再忠誠於皇帝,我們反了!」
登高一呼,從者如雲。
雲霄與談纓帶領兵士上山高舉義旗,名為「長青寨」,其後劫富濟貧、替天行道。直到蘇台蘭起兵,兩人帶領弟兄投奔蘇台蘭,從此建立赫赫功勳,最終成為蘇台開國功臣。天下安定之後,雲霄卻沒有出任朝官,在與談纓成婚後安心於相妻教子,而談纓終於大司馬之位,夫妻情投意合終生不改。
從戲院裡出來,明月當空,流雲悠悠。
走在靜穆的長街之上,兩百年前美人英雄、王侯將相的故事和自己的人生糾纏在一起,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今夕何夕。
昭彤影忽然停下腳步,此時兩人正走上一座小橋,她一停,他也跟著停下,靠在欄杆上,流水潺潺、明月倒影。
「當年縱橫西珉的南明城可是與《長青寨》中的雲霄一般際遇?」她在月下望定他,目光如水。
明霜低下頭明月流雲倒影水中,請波蕩漾,水草輕拂,偶有清風蕩碎月影。
「古今同心意,際遇天與地。」
「看來西珉當今國主在氣量胸襟上遠不如我蘇台開國高祖皇帝。」
「皇帝勤政愛民,小節……雖然有虧,卻是個好天子,有君如此,是西珉百姓的福分。」
昭彤影微微一笑,這一句話她便知道同樣是逃奔異國,明霜的心意和宛明期也是天差地別。宛明期是要報仇雪恨,明霜雖遭受不平卻沒有背棄母國之心,他的恨不是針對國君,而是對南鄉子郴拋棄他的怨,他要得不是揚威母國而是期望著在蘇台建立功勳後能重新被母國接受,尤其是被自己的家族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