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橋四月,煙雲橫翠,漱玉飛花。雲橋雲雀谷有溪水環繞滿山垂籮,入山不深而幽靜凝遠,歷來是京城貴族遊獵的地方。遊獵最佳在秋日,故而春雨皎原、秋風雲橋,如此四月的最後一旬,春的表演已經謝幕,而夏的歌舞尚未展開,雲雀谷甚少人聲,只有燕雀翻飛、黃鶯婉轉。
這日一清早,也就是貴族人家剛剛用過早飯的時間,一匹快馬進了雲雀谷,驚起幾隻覓食的燕雀。馬上人年歲已長而風姿尚存,眉目秀美妖嬈,年過半百而身段窈窕,腰肢纖細,顧盼間有傲視眾人的貴氣,正是進京不久的南安郡王蘇台齊霜。
在蘇台朝廷中,齊霜是一個頗受非議的人,甚至是一個奇跡。她欺瞞婚史騙婚皇室,揭穿後沒丟命甚至沒丟官。前夫宛明期叛出鶴舞,蘇台軍隊為此付出慘痛代價,這個始作俑者依然高踞王侯。當時宗室中都有不少人對此異議,偏巧那段時候乃是愛紋鏡以男子之身登基忙著收買宗室,爭取的時刻,而前任正親王——也就是齊霜的婆婆,生下了女兒丹綾——為了坐穩皇位,愛紋鏡對齊霜格外優待,最後皇室用了一個被嘲笑為「掩耳盜鈴」的方法平定爭議。前任正親王將兒子蘇台詠掃地出門,斷其戶籍,削其爵位,表示與逆子斷絕,向天下人謝罪。與此同時,齊霜卻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功勳」受封南安郡王,皇帝復冊蘇台詠為南安郡王妃。這個決議一出朝野嘩然,京城百姓都嘲笑說真的要謝罪削爵,就不該保留蘇台家名,整個自欺欺人。
不管怎麼說,蘇台齊霜還是以郡王的身份度過二十多年歲月,更讓人哭笑不得的是,丹綾叛亂之後本當株連兄弟,可蘇台詠正因為是「出嫁」,反而逃過一劫。這一連串事混合在一起不得不讓人感慨齊霜的人生有神秘的神明保護者。然而,朝廷中還是有很多人記她拋夫滅女,逼母殺妹的行徑而不屑與之為伍,最著名的就是端孝親王,據說就是這位雅皇帝時的正親王將齊霜逼到青州二十年不得騰達。
到雲雀谷兩山相夾的山澗邊齊霜下了馬四處望望,目之所及俱是樹木籐蘿,看不到半點人聲。她在水邊走了兩圈又四下望望,抬起頭喊道:「蘇台齊霜到了,哪一位要見齊霜,出來吧——」連叫了三聲,忽聽雀鳥驚飛之聲,循聲望去但見一人從樹上躍下緩緩向她走來。此人二十出頭,三十未滿,身材挺拔容貌端正,平日唇邊長帶三分笑,此時面沉如水。
齊霜看著她,在她眉眼間捕捉到一些熟悉的痕跡,聲音微微發顫:「你——這位姑娘是?」
「我叫凝川。凝結河川之意。」一絲冷笑浮上:「草民門前有一條河流,上游就是白水江。草民出生不滿三個月,家母遠行,家父但願隨流水常伴妻前,故為草民取字凝川。」
齊霜的臉色頓時蒼白,看著眼前人,目光在她身上上上下下遊走,彷彿想要描繪每一分每一寸,過了許久掙扎道:「願隨流水長伴,但願凝結河川留那人在眼前……」
「只可惜,河川是凝結不了的,家母也一去不返。」
「她,她是……」
「南安郡王想要說她是有苦衷的是麼?或許吧,看中她的人是皇室貴胄,宗親顯耀,她不過一介草民初登龍門,哪裡能與皇家抗衡。家父便用這個理由騙了自己許久,直到投書春官大司禮面前,他還幻想著或許是皇家強權,或許他抗衡的不是家母的貪圖榮華富貴,而是皇家。」
「她……辜負了你爹爹。」
「南安郡王殿下也覺得那個女人辜負了家父麼?」
齊霜又是沉默良久,忽然快步上前,兩人相距三四步的時候凝川像是忽然醒過來一樣快步後退,一面道:「不要過來,草民賤軀,不敢靠近郡王!」
齊霜步子一挫,停的太急,身子搖晃了幾下才穩住,她低頭看著地上,看了很久忽然一抬頭:「川兒……我的川兒!」
「草民當不起殿下如此稱呼。」
「川兒,我知道對不起你,更對不起你爹爹。可是,川兒,我是你娘啊,你既然回來了,就是想要看看為娘的不是麼。這麼千里萬里都來了,難道連一聲川兒都不讓娘叫?」
凝川全身顫抖,伸手扶住旁邊的一顆樹才能勉強,冷笑道:「川兒,二十年前你怎麼不叫我川兒?二十年前我在玉瓏關都督府背中匕首,入肉三寸,抓著爹爹的衣服一邊吐血一邊叫娘的時候怎麼沒人叫我川兒?」臉色一沉,冷笑三聲:「或許,郡王殿下要說她是有苦衷的,不知道是不是新歡之人哭泣著撒嬌呢,還是皇家的人拿刀子逼著。」
「川兒,那個人……為娘我並沒有什麼苦衷,我出生寒門心比天高,只想榮華富貴,位極人臣。被招入正親王府的那一刻就只有抓住機會出人頭地的念頭,忘了父母姊妹,忘了明期,更忘了我們門前的那條河……」
凝川前幾日寄柬留刀約她出來,本以為蘇台齊霜會帶來人馬抓她這個「叛臣之女」「南平奸細」,故而從永寧城就開始跟蹤,並未見一人一騎,已經有幾分例外。又以為提起往昔之事那人一定會百般抵賴,想出種種借口為自己辯白,將罪過推倒蘇台皇室或者丈夫蘇台詠身上,說些無可奈何,被逼無奈的話。哪裡想到她居然坦誠一切過錯,不加一字粉飾。
她若是百般抵賴,凝川必定怒火上衝,可她越是坦陳,凝川心中的怒火就越是平息。等她說完前面那段話,恰如公堂之前低頭認罪,凝川心中一陣蕩漾,二十年來的悲憤居然一瞬間消失無蹤。
一瞬間,她又想起在南平的父親,金馬玉堂位極人臣的父親中夜庭院獨立,花下望月。宛明期曾對她說:「川兒,這些年我在想,當年或許是我太年少氣盛,或許是我逼得太緊。害苦了你,更害苦了小姑和婆婆。可是……」
每一次他都說到這裡就停住,怔怔的看向遠方,凝川小的時候不明白,年紀大了隱約覺得父親想要說的是「可是,就是不甘心」。她想,那個時候父親的堅持已經不是想要奪回母親,只是想要她說一聲道歉,在昭明殿前當著皇帝和滿朝臣子向他這個結髮夫婿低頭道歉,坦誠過錯。
而剛才,她——齊霜和宛明期的獨生女兒——居然在雲雀谷代替她的父親聽到了二十年後的道歉。
「川兒……」她看著凝川,並沒有痛哭流涕,也沒有趴跪在地,像凝川在南平看到過的一些情景。她只是望著她,目光閃爍,臉上維持著一個貴族的高貴端莊,然而那閃動的目光中藏著萬般話語。她沒有說一句悔恨掩飾的話,但是像她這樣一個人,坦言過去就已經是最深沉的懺悔,而且,她相信這個留著她血,十月懷胎所得的女兒能夠理解。
「川兒,」她緩緩道:「你爹爹……他過得可好?」
提到宛明期凝川的臉色頓時沉下來,心中一陣悲憤,冷冷道:「好得很,位極人臣,冊封爵位,南平沒有一個人敢惹他,皇上對他信任有加。」
齊霜輕輕歎一口氣柔聲道:「傻孩子——」
「你覺得還不夠好?」
「明期這樣的人,背井離鄉,叛國棄君,背負逆賊之名,獨在他鄉月下,又怎麼能好呢?」
一瞬間二十年背井離鄉具上心頭,凝川看著眼前人忽然明白二十多年前宛明期對她的一往情深。縱然反目為仇,這人世間最瞭解宛明期這個人的還是只有她吧,甚至比她這個陪伴身側的女兒更瞭解。
她說「明期這樣的人……」,人人都說宛明期叛國背君罪不容誅,只有她知道期間是怎樣的痛心疾首。
或許也就是這樣的痛心疾首才讓她那位極人臣的父親終身未再婚,只守著她這個女兒,高樓冷月,寒帳孤影。當年,他攻破玉瓏關,在城頭長嘯高歌,南平眾人都傳說的天神一般,只有宛明期從來不願提起。人前尚且應付幾句,對她這個女兒卻始終不曾提過一個字,反而常常回憶故鄉的點點滴滴,還有從軍伊始的同袍情深。
「川兒」齊霜忽然微微笑了起來,上前兩步,見她又有戒備神情輕輕歎了口氣,半依在樹幹上柔聲道:「你怎麼到永寧城來了,你爹爹可知道?」
她扭過頭不發一言。
「可是瞞著你爹爹出來的?你這個傻孩子,明期只有你一個人在身邊,你要讓你爹爹著急心疼到什麼地步?可是明期要你嫁人你看不上眼?」
凝川的確是為了婚事和父親鬧翻。南平與蘇台不同,這個一個以男子為尊的國家,南平的女子是男子的附屬。蘇台女子,尤其是官宦人家貴族小姐多半晚婚,到了二十七八成親的大有人在,而南平女孩子十五六歲嫁為人婦,一出嫁從此以夫婿為天。她長在南平,卻是被照著安靖的方式教養的,身為大宰千金,又受皇帝百般寵愛,再加上南平雖然男子為尊,卻不是讓女子深閨不出的國家。凝川自小文武雙修,藏的是一顆安靖女子的經世濟民之心。她到了二十五歲仍待字閨中,這一下宛明期終於著急了,那一年南平皇帝的侄兒日輪親王前來求親。日輪與凝川同齡,性格豪爽品行端正,宛明期下定了決心要女兒允婚,第一次擺出父親的威嚴逼迫。
其實她倒不是討厭日輪,而是打心底裡害怕進入婚姻,一旦出嫁,她便成了徹底的南平女子。一日不出嫁,不管旁人說什麼,她總是大宰的女兒,有一個位極人臣的爹爹為她撐起一片天。一日嫁了便是某一個男人的女人,生死都得順著他。
她有的是一顆安靖女子的心,無法想像以南平婦人的身份度過終身。
怕極了便對逼婚的爹爹恨起來,一怒之下離家出走。剛剛離家的那些天沒有方向的亂走,等漸漸平靜下來已經到了安靖國境,她忽然意識到這些年來她一直想念著故國,那份思鄉一點不遜色於父親。而今一份深藏的心思居然被這初次見面的「母親」一語說穿,凝川忽然感動起來,那一瞬間便覺得格外貼心,彷彿只有這個人懂著自己,疼著自己。她甚至想,齊霜或許也在關注著他們,悄悄的派人打聽他們的消息,送到遙遠的青州,瞞著所有人,偷偷分享他們的喜怒哀樂。
不然,她怎能如此瞭解,瞭解她的父親,更瞭解她到如斯。
「傻孩子,不願嫁便和你爹爹說明白。明期是個順和的好男兒,安靖的男子理當從妻從女,他怎會真心逼你。他是心疼你,怕你孤獨終老。」
她輕咬下唇,其實,逃家快兩年,她也明白了父親的心情,還是一味任性著,如今被齊霜說穿,酸澀哀傷混合心頭。
「川兒——」她伸出手,叫著她的名字,用一個母親的溫柔語調。
她忍不住走了過去,夢一般,一步步走近,然後,投入她的懷抱。
「娘親……」
她這樣呢喃著。
齊霜輕輕抱住她,撫摸她的頭髮。
她說:「娘親,我想看看你。」
「傻孩子,娘親知道。」
她沒有往下說,她想母親一定知道她的後半句話「她不會給她帶來麻煩,只要這麼一刻能叫一聲娘親就高興了,就能原諒她」。她又想說,她會回到南平,把娘親剛剛的話告訴爹爹,她想爹爹一定會高興的,至少會少幾個獨立庭院的夜晚。
她這麼想著,依偎在齊霜懷中,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幸福。
再度打破雲雀谷寧靜的是一群人,不合時宜遊獵的貴族子弟們,騎馬拿弓,一路歡聲笑語,說是遊獵,倒不如是踏青。
晉王前一日不知怎的忽然想要打獵,提出的時候被水影阻攔,說「春日打獵不合禮儀」。迦嵐正在晉王府做客,心疼這個弟弟,便說打獵也不錯,自己也想去雲橋散心,晉王一起去。又說「射些鳥雀野兔,不打大野獸,也不算違禮」。
正親王開了口,水影當然不再阻攔,笑著點點頭。於是第二日迦嵐帶著晉王,以昭彤影、黎安璇璐幾人作陪浩浩蕩蕩到了雲橋。晉王也就是一時興致,拿著劍射下兩隻飛鳥就歡天喜地心滿意足。迦嵐原本就是陪他出來,幾個同行的也明白,都不正經射獵,專心幫晉王尋找獵物。昭彤影看到草叢一動,有那麼個白色的東西竄出,叫一聲:「晉王,看那邊——」
彎弓射箭,一箭中的。
晉王見射中了野兔歡喜至極,叫了聲「本王自己來」,跳下馬鑽進草叢,順著兔子帶傷逃走的血跡追下去。那箭射的還算準,野兔逃出十來步倒斃在草叢中,晉王歡呼一聲上前俯身抓起,目光卻被另一個東西吸引住。
也是隱沒在草叢中,比野兔大許多倍,好像是個人——
一聲驚呼傳出。
迦嵐等人飛奔入林時見晉王提著個死兔子站在那裡,手指草叢,回頭過來喃喃道:「有人……有人死在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