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川輕輕拍一下衣服在水影面前坐下,雙手交叉的放在胸前,微笑道:「少王傅大人找我有什麼事?」
水影拿起面前的茶杯親手為她倒了杯茶微微笑道:「今天凝川姑娘為本官做了不少事,本官表示一下感謝也是應該的,不是麼?」
凝川哈哈一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讚道:「好茶,鳴鳳碧玉茶,今年的新品吧?」
「不簡單啊,一口就叫出名字。不錯,這是今年的鳴鳳碧玉茶,五天前貢品送到京城,皇上只賜了各王府以及幾大世家的當家,每家只有二三兩。我也是今天才拿到,忍不住沏一點嘗鮮。」
凝川暗叫一聲「不好」訕訕一笑道:「看來草民口福不淺。」
水影不置可否的笑了下,兩人沉默著喝下一杯茶,日照進來在水影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但見她柳眉高挑怒道:「丹霞那群混賬,少朝手下儘是些沒信義的東西,妄稱綠林豪傑!」
「主子——」對她的直言不滿,日照低聲叫了一下。
水影罔若無聞,直視凝川冷冷道:「水影一言九鼎為元嘉之事上下打點,也算不辜負元嘉期盼還他們夫妻一個公道。而你們丹霞大營就是用這種方法來回報本官的盡心竭力麼?」
凝川臉色微變,只一瞬間,隨即一沉臉望向日照怒道:「你出賣我!」
日照移開目光,臉上波瀾不驚。
水影微微一笑輕輕叩一下桌子柔聲道:「他若是出賣你,你還能坐在這裡?」
「至少是背信!」斬釘截鐵的回答,臉上看不出身為「山賊」的愧疚,反而理直氣壯,聲音又委屈又受傷害。過了一會,看到面前兩個人,一個裝聾作啞,一個好像比她更委屈更受傷害,無可奈何的歎一口氣:「不關我的事!」
這句話也就是承認這日刺殺之人與丹霞大營確實有關係。
「是二當家的親信吧?」
「咦,你怎麼知道?」
「有一個是看到過的。」
「真是驚人的好記性。」
「日照的記性一向出色,時間長了三當家會更有體會。」
凝川對出於水影口中的「三當家」這個稱呼縮了一下,腦子卻在飛快轉動,推算著眼前人的內心世界。用了不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判斷出自己暫時沒有危險,而這個沒有危險一定是有代價的,想到這一點頓時放下心來,唇邊蕩漾出幾絲笑,緩緩道:「丹霞綠林並非都是……不知好歹之人,而王傅大人與元嘉之間不過是一場交易,算不上有恩於我丹霞綠林。信義麼,與大人有約的是元嘉,可不是我們。我們只不過與日照小哥有那麼點約定,對美人兒的約定我凝川從來不反悔。」
「如果凝川姑娘是可信的,少朝——我看此人慷慨任俠,姑且也當是可靠的。這麼說,丹霞大營並不是少朝一人能說了算的?」
凝川歎一口氣:「當山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這人心啊,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難以捉摸,人多了總有三心二意的。也難怪,親如夫妻母女都不見得用心協力,枕前發盡的千般誓言都能轉頭成空,同床共枕能變成殺夫滅女,還能指望些什麼呢?」
水影淡淡一笑掩飾住這段話給她帶來的聯想,緩緩道:「所以這才是三當家上京的真正原因。西城衛方大人在丹霞的經營並非全無作用,而他招降少朝的約法三章也很有吸引力,只不過丹霞大營當家主事的人並非都是一條心。丹霞大營的二當家對衛郡守的提議看來一點興趣都沒有,而且準備不遺餘力破壞。我只有那麼一點點奇怪,她為何認為三當家上京會求助於我呢?」
「草民也不知道。」
「讓我猜猜……是不是我的美人兒在丹霞的時候就讓三當家有了禮貌以外的舉動?」
「主子!」忍無可忍出聲的是日照,一面狠狠白了凝川一眼。
「日照曾孤身上丹霞大營,連大姐都很賞識他……好,言歸正傳。草民是第一次進京,豪門貴族,世家顯官一個個侯門深似海,沒有人幫忙,像我這樣一介草民連後門門檻都踏不上。要說引見,京城中草民能攀上那麼點交情的也只有日照小哥。」
「這麼說三當家要水影……幫忙?」
「草民還沒有決定。」
「哦?我不可信?」
「不——只是這個時候我們還不想投靠花子夜。」
水影的臉色沉了一下,隨即道:「那麼,今天晚上你的行為……」
「雖然有些不愉快,畢竟都是丹霞大營的人,我不想看他們喪身在晉王府一等一的高手之下。」
「哼——」
「何況,雖然相處時間不長,小哥也不怎麼喜歡我。草民也已經知道美人兒平日柔順平和,可要是有人威脅他主子的安全,那把劍一出手並不讓人愉快。」
「三當家試過了?」
「略微嘗試了一下。」說到這裡放聲大笑,水影也笑起來,只有日照在一邊哭笑不得,扭過頭裝什麼都沒聽見。
「既然少王傅大人都知道了,凝川也不必有所隱瞞。不錯,我上京一是為了元嘉,二是打探朝廷對招降的誠意。誠意或許是有,熱情卻半點全無,再說,現在也不是投靠什麼人的好日子。朝臣和貴族世家們都還沒選定效忠對象,我們這些平頭百姓犯不著急急忙忙來湊熱鬧。至於這第三——」
「這第三?」
凝川微微一笑:「草民還有些私事,就不拿來浪費王傅大人的時間了。」
「三當家的私事如果和南安郡王有關,恐怕就不能算私事了。」
「南安郡王?」她哈哈大笑:「殿上書記原來是那麼多話的一個人。草民已經解釋過對南安郡王注目的原委。」
「殿上書記沒有說過什麼,而是三當家自己告訴我的。凝川姑娘,京城不比丹霞,能人異士多得很,你在跟蹤南安郡王以及在郡王府門口亂轉這兩件事上花了太多時間。我想,注意到這點的不會只有花子夜正親王府的人。」
凝川臉色又有那麼一瞬間的變化,這一次花了很長時間才恢復平靜,緩緩道:「這是草民的私事!不過,多謝大人提醒,草民會注意些的。」內心裡想的是蘇台齊霜做了什麼事讓花子夜甚至其他的人派人監視她……
「如果我是三當家,就先離開京城一段時間。南安郡王既然進京就不會立刻走,即便走了,丹霞到青州的距離也不比到京城遠到哪裡去。另外,我記得三當家說起曾在玉瓏關住過,不知多久不曾回天朗了?」
「不是太久,一兩年罷了。」
「既然這樣,三當家在天朗山中可聽說過千月巫女的名號?」
「聽說過,而且見過——在玉瓏關!」
南方鶴舞郡首府明州一年中有半年在夏季,四月下旬陽光已經絢爛耀眼,木棉火一樣綻放在街巷中,凌霄花已經竄上榕樹樹梢。
便是這樣的初夏風景中,傍晚微微有一點涼風的時候,玉藻前平生第二次踏入明州城門。上一次,她是朝廷欽點的秋官巡查使,提點刑獄洗冤盡報,帶著大小官員及僕從二十餘人,威風凜凜。如今,帶去的人在天朗群山間折損過半,加上另派他處的人,到最後和她一起踏入鶴舞城門的只有寥寥五人,而自始至終陪伴身邊的只有侍衛蜻蛉。
雖然境況淒慘,不過同行的卻有一個新人,玉藻前說來是同行旅伴,在蜻蛉看來不管從官位上還是年齡上,自己這一群都像是人家的跟班。那個人自然就是鶴舞正親王府司寇白皖,位在三階,年齡是三十五歲,容貌端正氣質沉穩,有著玉樹臨風般的挺拔身材,只可惜是一個佩綠羅帶的男子。
蘇檯曆兩百二十六年春天玉藻前在天朗山下的小鄉村第二次見到白皖的時候還沒有特別感情,那只是一個還算漂亮,而且恰好是她喜歡的那種漂亮的男人,正在一個男子的黃金年代,足夠成熟,將歲月的沉穩和往事的憂鬱混合在一起,透出讓人難以捉摸卻會為之吸引的氣質。等天朗山再見,一些事情已經微妙起來,原本也是,在經過一宵纏綿緋惻之後女方有了正大光明挑逗的借口,男方則因此再也沉不下臉。
天朗山的一個多月尤其是走廢道去追尋千月巫女的舉動讓他們倆不得不朝夕相處。初始或許只是年輕女子的惡作劇,白皖越是一臉嫌棄的想要逃避,她越是想要靠近,想要征服,想要這個男子將她放入眼底心頭。時間長了,或許是天朗的地理條件實在是太惡劣,逼得行進其中的人只有放下芥蒂同心協力,那個冷漠的男子的確有了一點變化。不再用嫌棄的眼光看她,遇到危險路段會伸出手來拉她一下,而不是以往那種被她碰到袖子都皺眉。
白皖會用很惡毒的話來挖苦她,不放過任何一個能夠嘲笑她的機會。有兩次蜻蛉看不下去,將她拉到一邊說:「主子,您被人嫌棄夠了吧。您就別再招惹司寇大人了。」玉藻前不怒反笑,伸出一跟手指戳戳忠心耿耿的侍衛,瞇起眼睛笑的不懷好意,緩緩道:「蜻蛉啊,你什麼都好,可惜一點不懂風流情趣。他真嫌棄我就連看都不會多看你主子我一眼。鶴舞司寇是什麼樣的人,當初在京城千夫所指都忍下來了,這麼沒忍耐力還得了?他這是喜歡你家主子我知道麼,只有喜歡一個人才時時刻刻看她的一舉一動,每一點都放在心上。」
蜻蛉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內心裡不得不承認「沒有細心觀察,要說那麼多刻薄話也不容易」。
他們兩個間真正的轉機是在田家坳,經過廢道上九死一生的幾天趕路終於來到這個深山中的小村莊。田家坳一大半是玉鳳族人,和素凰族一樣起源於白水江畔,蘇郡南北江州一帶的玉鳳族曾有希望成為安靖大地的主宰者。然而上古年間一場決戰,素凰族祖先白凰帶領白水七部落戰爭了玉鳳族和她們的擁護者。戰敗者一路遠遁,直到進入天朗群山,那個年代,天朗還不是安靖的國土。
奉行巫蠱,以巫師為統治者,以神的名義壓制其它部落的玉鳳;以及在蘇郡南江州凌雲山下繁衍並日漸壯大的素凰族,高呼「天地之外再無神」的白凰。發生在蘇郡的那場戰爭並不簡簡單單就是兩個部落的爭雄,後代的史學家評論那場戰爭,說這是安靖神話時代的終結和人文時代的開端。然而,玉鳳族並沒有從歷史上消失,就像神與巫都不曾離開過素凰族人的生活一樣。
經過千餘年時光,一度掌握著和素凰族一樣文明的玉鳳族在與世隔絕的天朗山中慢慢遠離了安靖文明史。這裡的群山大川象天然屏障,阻擋了素凰族的軍隊,也阻擋了未來歲月裡文明前進的腳步。
文成王朝時天朗已經從烏方、貴格(南平的前身)輪番統治變成了安靖的領地,然而一直到清渺王朝開國,江漪與蓮鋒平定鶴舞後,千月江漪看到天朗山中各部落刀耕火種的景象,向皇帝上萬言書請求在天朗推行教化後才略微改變了一些當地情景。
然而,直到六百年後蘇檯曆兩百二十六年,天朗的絕大多數民族依然生活在遠落後於素凰族文明的境況下。玉藻前和白皖來到的這個名叫田家坳的村莊也是如此,這裡是玉鳳族一支千百年來生長繁衍之地,商旅們給這裡帶來了鐵器和一些比刀耕火種稍微先進一些的農耕技術,卻沒有給這裡帶來書香。
玉藻前在村子裡稍微轉了那麼一個小***後就悄悄的告訴蜻蛉要她萬事小心,尤其不要觸犯對方什麼忌諱——否則你我死無葬身之地——她這樣說。
「這裡可不是明州,幾百里地不會有一個地保亭長,也不要指望她們知道什麼是《蘇台律令》,知道了也不會遵守。」
看樣子這個地方,巫女的權力比皇帝更高,如果他們還知道蘇台有個皇帝存在的話。內心深處她這樣悲觀的想著,而白皖帶她投宿人家供在桌子上一些奇形怪狀的動物造型的泥偶透露著巫術的味道,為她的悲觀增加一條佐證。
看著吊在房頂的已經變成黑色的豬肉入睡時,玉藻前唯一的安慰就是白皖在這個地方好像很受尊重。他們用一種奇怪的方式稱呼他,如果她在錦繡書院學的那點東西沒有混淆的話,那兩個字類似於「先生」的意思,代表對智者的尊重——也可以說對巫者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