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中篇 第十四章 秦時明月漢時關 上
    皎原春夜不眠的並不只是凝川水影二人,蘇台迦嵐和此地主人的昭彤影也還在對酒夜談。昭彤影指尖拈一枚棋子輕敲棋盤,半天不落一子,忽然將棋子往棋盒中一拋,抬起頭道:「凜霜大都督有不穩跡象?殿下可有真憑實據?」

    「有真憑實據就不叫『跡象』了。」

    「很頭痛的事情。」

    「是啊。本王也最痛恨這種『跡象』。置之不理怕養虎成患;嚴肅徹查又怕冤屈重臣,甚至逼上絕路恰得其反。這『跡象』多半空穴來風,只可惜危險深重,除非遇到高祖皇帝或者端皇帝那樣的曠世明君……」

    端皇帝在位第十七年時有人告是時在邊關領二十萬大軍與北辰決戰的正親王蘇台寧若有不臣之心,當時不少臣子,包括皇妹和親王都勸皇帝嚴加徹查早做準備。然而當時二十多歲的皇帝哈哈大笑說:「朕即位時年方六歲,王姐重權在握,天下兵權在手,那時她不反;卻到朕年富力強親政多年,僅有二十萬軍隊之時才反,這不是莫大的笑話麼?」然後臉色一寒道:「朕不想查寧若王姐的忠誠與否,但是很想知道散佈此類流言的人是什麼居心?」自此而後再也沒有人敢在皇帝面前說蘇台寧若有謀反之意,而寧若也以忠誠之心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高祖皇帝和端皇帝的胸襟非常人能及。我等還是想想切合實際的法子為好,殿下如何想?」

    「莫過於尋一能幹可靠之人前往凜霜,名為安撫實行徹查。不過此人要有靈機應變之能,倘無事則已,若有事可拿虎符就地調兵平定叛亂。這樣的人不好找啊……照著本王的心思,卿的才幹再合適不過,只是卿盛名遠播,凜霜都督若有異心聽到你昭彤影的名字便當倍加小心。」

    昭彤影點點頭心道這個人選的確要斟酌。

    「卿以為少宰如何?」

    「官階太高。凜霜並無戰事何用少宰勞軍?再說漣明蘇無行營之才。」

    「倘衛方在朝倒是絕好人選。」

    「是啊,可惜他現在丹霞。這人不能是領軍的將領,也不能是純粹刀筆之吏,而且要有資格代表朝廷,又要不引起旁人忌憚,最重要需的忠誠可靠。」

    兩人心中都將朝臣名字一一念過,一時間房中靜寂無聲,正念著宮侍進來通告說少王傅求見。兩人對看一眼,皆露疑惑神色,過了一會兒迦嵐笑笑道:「深更半夜不睡的人還真不少,請進來吧。」

    片刻後水影入內向兩人見了禮,方一落座開口便道:「凜霜勞軍撫慰使得人選殿下可有定奪?」

    迦嵐只愣了一瞬便冷冷一笑道:「原來王兄先告訴了王傅再傳話由本王處置。」

    「花子夜殿下並無輕慢殿下之心,只是水影覺得此事既牽扯北關都督還是由統領天下軍馬的夏官大司馬過問的好。」

    迦嵐悶悶一氣心道:照這個意思沒有你少王傅的諫言本王還輪不到為此操心。

    「本王尚在斟酌。」

    「水影可能毛遂自薦?不知殿下能否將水影列入考慮範疇?」

    迦嵐展顏一笑:「少王傅想要這職務怎不與王兄商議?」

    「此事已由殿下裁決,水影自來求殿下,哪敢再去煩擾花子夜殿下。」

    昭彤影覺得氣氛不好,咳嗽一聲插口道:「你才從丹霞返回,難道又要丟下太學遠東閣職責遠行北關?」

    「這是水影的一點私心。臣是凜霜五城寒關縣人,七歲離鄉,十六年來未能重履故土,故鄉親友、骨肉兄妹皆生死不知。這些年來中夜夢迴,常見故園宅前老樹,似聞母喚兒名……」

    淚光閃爍,眼睫微濕,她微微側身舉袖拭去,再抬眼見迦嵐的注意力又回到面前半局殘棋上,好半天才道:「本王知道了,少王傅回去聽信吧。」

    她微微一笑起身行禮欲走,忽聽昭彤影道:「難得良主嘉賓一席,水影給我們顯顯本事吧?」說著也起身,袖子在棋盤上一帶,糊了一桌黑白。

    「你想看什麼?」

    「看你占卜的本事。」

    「…………」

    既然一局棋被攪了,蘇台迦嵐丟開指間的黑子身子微微後仰,半臥榻上,看這兩人的表演。

    「你和春官裡的神司交情甚好,想知吉凶禍福找她去不好?如果是殿下——」目光微微一轉:「皇家有自己的神女。」

    迦嵐微微挑眉,輕笑道:「皇家的神女,春官神司的占卜看慣了的,說好不說壞,萬事只有三分實七分均是不沾邊的言語。既然少王傅有此才華何不顯露一下?」說話間一掃桌上,黑白棋子具落榻上。

    「來人,取龜甲——」

    水影狠狠瞪了昭彤影一眼,過來側坐榻上,低聲道:「占卜問卦水影學過一些,並不精通,不敢賣弄。」

    「水影,你說這話就見外了,當年有人推薦你為神司,只不過先皇正好要提你為女官長這才作罷。能做蘇台王朝神司的人還說什麼彫蟲小技?」

    水影神色忽變,在那裡坐了半晌唇邊一絲苦笑:「水影入宮以來只為一人占卜過,就是先皇陛下。那日後先皇要水影發誓從此不用占卜術,不涉神巫之術,水影不敢違背,請殿下原諒!」瞟一眼昭彤影,緩緩道:「占卜之術乃是以人力揣天意,十卦九不中為尋常事。縱天姿聰慧通靈寰宇,也不過只其三五分,哪有人能事無鉅細盡皆知曉,樣樣都被知曉那還是天意麼?故千月江漪只觀天象不看紅塵,只卜風雨不問禍福,便是此意。占卜之術成與不成八九分在信與不信,何況為皇家占卜,自然語焉不詳神秘難解。這也是為人臣者保命之道,皇家神司長的是觀天象曉風雲,測國運變化、乾坤安定,卻要問一些情愛纏綿、富貴榮華的俗事,他們如何能知?」

    這段話說時斯人背手而立,面沉似水字字清晰,目光清澈沉靜又似無限***在內,端的逸興遄飛,高視天下。不動神色間更將蘇台迦嵐最初那幾句輕慢神司的話駁斥殆盡,更嘲弄一番,笑她身為滅巫存神之蘇台蘭後裔卻醉心趨吉避凶的彫蟲小技,不知紅塵間一點悲歡離合在百年國運萬古蒼穹之間何等渺小。

    片刻寧靜後拊掌聲響,蘇台迦嵐放聲大笑,笑罷身子一挺揚聲道:「來人,拿酒——」目光在水影身上一凝:「良辰美景,既然都不想睡,那就暢飲通宵如何?」

    水影這才展顏,化了眼中一層玄冰蕩漾成一池春水,深深一禮:「水影遵命。」

    一夜高談闊論,塞上風雲、鳴鳳煙柳,三千年家國悲歡付清酒一杯,數萬里江山錦繡捲上指點,興起時擊杯高歌,悲生時灑淚無忌。

    一夜未眠迦嵐、昭彤影兩人還是神清氣爽、精神百倍,天色剛亮便一同騎馬登山,水影本想陪被迦嵐指著她說:「卿的臉色太差了,還是去補眠為好。莫讓晉王以為本王虐待了他的司殿。」

    日出時分空氣清冽,晨風寒中藏柔,青草香氣絲絲纏繞。高崗立馬,皎原春光盡收眼底,皇陵春秋、兩朝興衰,衰草籐蔓掩前朝陵墓,綠茵深處埋舊時衣冠。蘇台迦嵐揚鞭遠指:「本王少時即愛此處河山,每每相見便願蘇台永葆安寧,皎原春色常嬌。彤影,本王可能做到?」

    「殿下定能讓我安靖更添華彩。」

    「卿對本王倒是信心百倍。」

    「臣就是為了這份信心才離開山林。」

    迦嵐臉色一沉:「卿有一些非常危險的念頭,本王不想看到。」

    「殿下並不是今天才知道臣的想法。另外,臣當年說的話並沒有改變,殿下不願放棄忠貞,臣不想破壞安靖的太平。只要可以,臣會和殿下一起用溫和的方式實現殿下……還有臣的夢想。」

    「卿還記得自己的初衷,本王就放心了。」

    昭彤影苦笑一下也放眼清晨的皎原,目光在十里杏花、漢白玉高碑和更遠處從平原一直蔓延到山上的稻田新綠間馳騁,直到被馬蹄聲驚動。

    策馬而上的是一個出乎兩人意料的人——南安郡王蘇台齊霜。

    昭彤影往後退了幾步,退到一個外人看來更符合三位官和正親王身份的位置上,雙手合抱饒有興味看著眼前的表現。看到南安郡王略帶傲慢的神情,以及蘇台迦嵐眼底藏也藏不住的不屑和厭煩。

    非常有趣的是齊霜來到這裡的目的和昨夜的水影異曲同工,只不過表達方式大相逕庭。齊霜以青州知州的身份對毗鄰的凜霜郡「不穩」跡象表示擔憂,並毛遂自薦請求朝廷允許她帶領大軍前往平叛,她說:「臣願領精兵為前驅,為聖上安定邊關。」

    迦嵐小心翼翼隱藏著聲音裡的不滿之意,緩緩道:「凜霜郡守之事朝廷尚在商議,不知郡王從何得知出兵之說?」

    齊霜大笑道:「凜霜都督手握重兵,身繫蘇台北關安寧,此等大將一旦反叛後果不堪設想。臣以為,即有跡象……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迦嵐冷冷道:「郡王高見,本王記下了。」

    昭彤影一邊冷笑,心道這位南安郡王終於忍受不了多年僅領青州一地的寂寞了,要找個機會立點功勳,說不定還要讓她那女兒跟著「立業」,好保住南安郡王的封號和蘇台這個家名。這也難怪,不惜背負殺母逼妹拋夫刺女之惡名才贏得「蘇台」這個國姓,倘若短短一代就丟了豈不是莫大笑話。更何況那個宛明期在南平位極人臣、冊封公爵,還有傳說他的女兒要許配烏方的親王,她再不做出點成績增添些光彩怎受得了。想到這裡淡淡一笑,上前一步準備給雙方一個台階,湊近迦嵐道:「殿下,時候不早了,晉王殿下等著您呢。」迦嵐點一下頭勉強露出微笑正要說兩句檯面上的話,又是一陣馬蹄疾,片刻間傳來水影與南安郡王侍從爭執的聲音。昭彤影上前解圍,但見水影三步並作兩步到迦嵐跟前,來不及行禮開口便道:「花子夜殿下請殿下立刻回城。」

    「朝廷裡出了什麼事?」

    水影瞟一眼南安郡王,後者此時站到山邊彷彿在眺望風景,然而昭彤影覺得更像是刻意迴避新來之人。

    「殿下,少宰遇刺……性命垂危!」

    少宰漣明蘇是在自家書房中遇刺的,少宰夫人三更過一覺醒來發現枕邊人不知去向,她也習慣了漣明蘇那睡到一半想起什麼事立刻爬起來忙得毛病並不驚訝。然而這夜風格外大,少宰夫人想起丈夫那一忙就不知道冷暖的毛病又看一件厚外套還掛在衣架上,只怕又和過去一樣穿著單薄的衣服就跑到書房去了,於是拿了衣服又到廚房拿了點點心給丈夫送過去。到了書房門口見有燭光,敲門半天卻沒回應,夫人擔心起來推門而入卻見丈夫伏在桌案上一動不動。一開始只當丈夫疲累睡著,走兩步覺得不對,又一看地上一攤鮮紅……

    太醫提著藥箱飛奔而至後說若是在晚那麼一會兒少宰大人就算是徹底走進鬼門關了。即便現下也要調養個把月才能恢復元氣。從人心急說一句:「能不能讓大人早點康復,傷口也不算太大啊,咱們大人要去凜霜……」太醫一瞪眼:「凜霜?讓你們大人送命去?雖然傷不大,可失血過多,能撿回一條命已經萬幸。再說,你當少宰大人是大人您這樣年輕力壯?大人年過四十,比不得年輕人的恢復力,起碼臥床半月,然後好好調養,一兩個月後或許能恢復如常。」從人吐了下舌頭不敢再問,慌忙報之大宰。

    朝廷二位官堂堂少宰在天子腳下遇刺,這是何等嚴重,衛暗如不敢隱瞞,火速進宮報之皇帝。然而偌娜已下定決心巡幸蘇郡南江州,她想好不容易花子夜這次一點不掃她的興不如速戰速決,時間長了萬一那兩個正親王緩過勁又來反對反而為難,當即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巡幸上哪有心管什麼漣明蘇的死活,揮揮手讓大宰去報告花子夜,轉頭和皇后湊在一起選隨駕的妃賓。

    花子夜卻是立刻起身親自前往少宰府探看傷勢,漣明蘇依舊昏迷不醒,太醫將說了幾句寬慰的話卻神色古怪。花子夜看出不妥,問了兩句太醫左右看看語焉不詳,他便知其中必有隱情,也不追問,先命她開藥,隨即遣人往皎原請回迦嵐和水影。這日午後水影來到了凰歌巷正親王府,偏殿內並無侍從,除了花子夜便是這日為漣明蘇診治的太醫坐在下首處。花子夜又命關上門這才對太醫說本王知道你有話要說,現在這裡並無外人,你放心說就是。

    太醫遲疑半晌才道:「下官前往少宰府的時候聽說少宰大人是遇刺。這遇刺,多半傷在要害部位,可是少宰他……少宰大人只有一處傷,傷在左手手腕……」

    花子夜和水影對看一眼,都露出驚異之色。

    太醫又道:「下官也想或許是刺客一刀刺來被少宰發現,下意識的舉手抵擋,故而傷了左手手腕。」

    「卻有可能,不過……這刺客來殺人,一刀只傷了手腕怎就不續上一刀?」

    「還有更奇的,下官仔細看過,這刀口……這刀口乃是從左下到右上,左淺右深……」

    話音未落水影一躍而起脫口道:「這怎麼可能!」

    花子夜望著水影皺眉道:「到底怎麼回事?你和太醫兩人說的話本王不明白,難道是什麼武藝驚人的刺客潛入京城?還是……」一個寒顫:「難道是巫術?」

    此時太醫已經送走,使女僕從盡在殿外十步,偌大一個偏殿只得他二人相對。「巫術」二字一出,風入窗縫,燭影搖紅,燭芯爆了一下,花子夜又一個寒戰。水影忽然大笑,笑了一陣道:「臣在殿下身邊,殿下何懼巫術?」

    「卿——」

    「巫術雖可怖,不過彫蟲小技,左道旁門,豈能與神術相比?」

    花子夜苦笑一下,隨即道:「卿言甚是,有卿在側,本王一無所懼。但是,少宰他——」

    「臣適才失色並非少宰大人遇刺有什麼巫術,也絕非一等一的高手所為,而是……殿下,您記得太醫說少宰的傷是怎樣的?」

    「傷在左腕,刀口乃是從左下到右上,左淺右深……唉,傷在手腕上確實奇怪,哪家的武藝專傷人手腕……啊——」

    花子夜正在嘀咕忽聽風聲,一抬頭見一根東西劈頭蓋腦打過來,倉促間無以躲閃下意識舉左手當了上去。

    「啪——」一聲響,花子夜手臂上一陣劇痛,而攻擊也停止了。這才看清打過來的是一柄拂塵,而襲擊他之人正是水影。此時拂塵被他用盡全力一擋之下斷裂成兩段,一段不知飛到何處,另一段還握在水影手中。

    「你做什麼——」花子夜一躍而起擺開防守架勢怒吼道:「你膽敢刺殺——」

    話未說完但見她盈盈一笑,將半截拂塵遠遠拋開倒退兩步指一下他的手臂,嫣然道:「殿下還沒明白?」隨即又做了個捲袖子的動作,掩口輕笑。

    花子夜本是驚怒交加差一點大叫「來人」要將她擒下重重治罪,然而見她一連串動作下來怒氣消退變了疑惑,見她拋開拂塵退後,又看旁邊並沒有別的能拿來「刺王」的凶器,也覺得剛才那番舉動並不像刺殺,倒像是要讓他明白少宰遇刺一事。當下也後退兩步,平平心,照著她的意思捲起左邊衣袖。

    此時陽春時節,又連著幾天陽光明媚,天氣一下子就顯得熱起來,雖然還沒頒下換裝令,朝臣們已經紛紛拆掉袍子的夾裡,剛才他以為遇刺一擋之下用盡全力,當下手臂上長長一條紅印自右下向左上,微微腫起。花子夜一看之下也是「啊——」的一聲,幾步上前一把拉住水影面露驚詫,好半天沒說出一個字。

    原來剛剛一看之下花子夜便明白漣明蘇遇刺一事的詭異之處。剛剛水影突然起身舉拂塵打過來,他下意識用左手抵擋,此番舉動應該和漣明蘇「遇刺」時的反映一模一樣,然而手臂上被拂塵打出來的紅印自右下斜向左上,因為雙方面對面,人慣常用右手,刀自右向左斜劈,而漣明蘇腕上傷口的方向恰恰相反。

    水影扶著他坐下又伏地請罪,花子夜擺擺手說「算了算了」,又苦笑道:「卿用意雖好,卻也不該這般用力吧?」水影嬌笑道:「不用力,豈能一目瞭然?」花子夜翻了個白眼,此時倒也沒心情和她在這件事上繼續糾纏,拉著她坐下道:「照太醫所說,少宰的那個傷口不是刺客造成?」

    「是不是刺客臣不敢妄加斷言,但總不是正常刺客會做的。另外,如果是剛剛臣那樣的舉動,即便刺客用左右,傷口也應該右淺左深,而少宰大人的左淺右深……」她挽起左手袖子用指甲在手腕上輕輕一劃:「應該是如此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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