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中篇 第十三章 故園 下
    水影自從那天為了授課回永寧城後一直沒有回到皎原,不過宮人都說司殿的歸期就定在這天晚上。昭彤影微微一笑湊到迦嵐面前低聲道:「王這次可別再動手了。」迦嵐冷笑一聲心道世間事可一不可二,若是再這麼輕易被激怒,我也不用留在京城,早早逃回鶴舞保命罷了。幾人在內堂入座後晉王又將當時發生的事說了一遍,更對馬驚了之後自己惶恐不安又勇敢支撐的舉動渲染一番,迦嵐聽得頻頻微笑,心道這王弟長到十七歲還是一片純真,水影這些年來算是將他照顧得不錯。迦嵐又對凝川一番嘉獎,賜了她二百兩銀子,凝川口上感謝,心中卻想「堂堂一個晉王的命才兩百兩,真可憐」。昭彤影從皎原見她神色異樣後一直留意,見她行禮之時目光微瞟唇角輕佻,輕輕皺了下眉暗道這人來歷蹊蹺,倒不知這不屑之色是山林隱士不侍王侯、高尚其事,還是心中另有計議。

    想到這裡眼珠微微一轉,忽然道:「剛剛在官道邊看到南安郡王的時候我看凝川姑娘神色特異,倒不知是為什麼?」

    凝川略微一怔笑了起來,笑容頗有幾分尷尬,見眾人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嘴唇微動幾次欲言又止,幾次看看迦嵐神態頗為古怪。迦嵐微微皺一下眉,含笑道:「凝川姑娘有什麼話只管說,不必顧慮。這裡是皎原殿上書記的別業,不是凰歌巷正親王府,本王也是這裡的客人,莫要得罪此間主人便是。」

    凝川又仔細看了她倆眼,這才道:「小人雖是永州人氏,但從小就長在玉瓏關,聽到過不少……不少關於南安郡王的故事……」

    迦嵐翻了個白眼心道原來如此。這是蘇台皇家最丟臉的事,即便是她也不想聽人提起。她不想聽,旁邊有個人興味盎然,立刻接口道:「是什麼樣的故事?」

    迦嵐連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什麼人,暗罵一聲「明知故問」,想將話頭打斷,又想到剛剛自己才說過「此間主人乃是昭彤影,本王也是來做客的」,這世上哪有做客人打擾主人問話的道理?

    凝川臉上略顯驚訝,目光在昭彤影和迦嵐身上打了幾個來回,似乎也奇怪這位殿上書記煞風景的本事。等了一會見迦嵐沒有表示,低聲道:「便是有關二十年前玉瓏關守將宛明期與南安郡王的故事。當地人都說……」

    「說什麼?」

    「都說南安郡王和宛明期是夫婦,宛明期反出玉瓏關就是為了朝廷搶走他髮妻……」目光一瞟離座跪倒叩頭,口稱萬死。

    迦嵐揮揮手含笑道:「本王說過汝但不得罪此間主人便可,起來起來,何罪之有?玉瓏關地方人都說是敬皇帝時的正親王仗勢搶奪人妻麼?」

    「是……偏遠地方,不解天威,胡言亂語請殿下恕罪。」

    「人們又是怎麼說宛明期的呢?他反出玉瓏又帶南平入侵此關,當地百姓不恨他麼?」

    「鶴舞植桑平原百姓說起宛明期多有咬牙切齒,然而玉瓏百姓卻無責怪之言。草民曾聽長者說起玉瓏關之戰,說宛明期攻破城池後站在玉瓏城頭大聲說『此地為我建業之所,不得傷此地百姓,不得毀壞一草一木,敢有搶奪平民財物者軍法處置』。」

    「宛明期破玉瓏關後的確約束兵士,南平乃是到了植桑腹地才大肆掠奪。」

    「當地人說這乃是宛明期報答當年在他危難之時玉瓏百姓的鼎力相助。」

    「哦——」

    「草民一個鄰居曾在宛明期的都督府中當過差,她告訴草民當初……也就是宛明期反出玉瓏關的時候,有一群神秘人在都督府行刺,見人就殺,那夜滿地鮮血火光沖天,宛明期的小女兒也中了一刀。可憐那孩子只有幾歲,宛明期抱著她逃命的時候孩子的血把他鎧甲前胸都染紅了,也不知道後來活下來沒有。」

    迦嵐冷笑一聲:「恐怕是活下來了。本王久鎮鶴舞,與南平交戰數次,南平權臣名將都知道一些。這個宛明期在南平為相,據說他有個女兒為掌上明珠,也深受南平皇帝寵愛,年紀比本王略微大幾歲,該就是玉瓏關中險些喪命的小女兒。」

    凝川聞聽此言雙手合十,說了句「謝天謝地!」說完後驚覺不對,撲通一下跪倒請罪道:「草民久居玉瓏……故而,故而……」說了兩句說不下去,迦嵐又揮揮手令她起來。剛才那一瞬間她對凝川起了疑心,暗想就算是玉瓏人真能對當年之事瞭如指掌,可聽她一聲「謝天謝地」發自肺腑,分明是多年來聽慣了這個故事為其中人擔憂又忽然知道結果的歡喜,反而放下心來。

    昭彤影並不滿意這個解釋,然而一時間找不到反對的立場,只能姑且聽之。她也看出迦嵐對此人的應對和舉止非常滿意,有招攬之意,倘若如此就是來日方長,不擔心看不出端倪。

    晉王坐在邊上聽他們對答,什麼玉瓏關、宛明期、南安郡王,這些名字半熟半不熟,那些事情也只聽過一點,心裡癢癢的想問又不好意思貿然開口,好不容易等告一段落皺皺眉插口道:「王傅怎麼還沒回來?來個人出去看看——」話音方落已聽一聲響報「司殿到——」

    晉王喜形於色起身準備迎接,迦嵐卻一個皺眉心道「這位司殿了不得,在自家主子府裡響報,倒是把少王傅這個身份用到十成」。一轉眼水影翩然入內身後是貼身的宮侍日照,兩人均穿正式的服裝可見在京城辦完事務即趕來皎原。晉王趕上兩步笑道:「王傅辛苦了,我們都等王傅回來呢。」水影微微點頭說了兩句感謝話旋即上前見過迦嵐。這一次蘇台迦嵐也執弟子禮與她行了個平禮,昭彤影也過來打了聲招呼,禮儀盡備後方才各自落座。水影目光微微一轉注意到一邊垂手而立的凝川,與此同時凝川的目光也落在日照身上。

    聽到那聲響報凝川打了個小小的寒顫,她與水影並未見過面,倒不怕她認出,擔心的是水影身邊與她有過數次交往的日照。剛剛一進府四面看看未見日照蹤影,又聽說司殿永寧城心想那宮侍一定回城了,雖然不怕他說穿自己,可能少點麻煩總是好的。等見到日照跟隨水影身側入內凝川著實嚇了一跳,心想那美貌青年上一次見自己時嚇得滿頭大汗,等下不要忽然驚叫起來,即便不驚叫露出吃驚之色,這裡哪一個不是千零百巧的人,看出點端倪自己性命難保。此時抬眼望去,卻見日照在水影身邊垂手而立,莫說吃驚,連看都不多看她一眼。

    晉王早就餓了,如今等到水影回來當即命傳膳,又賜凝川同席。這頓飯吃的還算太平,飯後不久水影推說往返勞累先告退了,日照想跟出去卻被晉王拉住。原來晉王念念不忘南安郡王與宛明期之事,又怕迦嵐不肯告訴他,心想日照跟隨水影日久,知道事情多,留他下來詢問不敢不答。

    水影一出門外面一個宮女走上來湊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她柳眉微挑沉聲道:「你看清楚了?」

    那宮女用力點頭說「奴婢看得清清楚楚。」

    她點點頭回眸看一眼堂上,忽然微微一笑道:「等日照出來,不管多晚都叫他立刻來見我,我若睡下,就叫起來,明白了?」

    凝川夜深難眠走到廊下的時候見到水影獨立庭院,合歡樹下窈窕淑女,斜倚枝幹仰面雲天。流雲飛度、明月當空,山澗冷溪縈繞左右,流水聲與月夜鳥鳴交織成皎原春夜獨有的幽深秀美。獨立樹下的人目光迷離,似隨彩雲逐月,又好像隔絕人世間的一切。

    凝川看著這樣一個人暗中歎了口氣心道:「人在高處難道注定不能快樂?年輕如她已經位在四階,有正親王為依,榮華富貴已定,錦繡前程可待,依然春夜獨立仰天無語。」又想到自己位極人臣的父親何嘗不是不快活,多少次深夜醒來一時興起推開窗就看到父親獨立庭院的身影,也是默默站著,仰著頭望幽幽流雲皎皎明月,很多次她覺得父親看得不是明月是故鄉。不管千里萬里都一般皎潔無瑕,故園如此他鄉如此,或乘雲而去飄過萬水千山回到故園清澈的小溪前,看那明月前溪後溪。小的時候她不能理解父親那徹骨的哀傷,有時候抱著她很長時間不說一句話,目光落在她臉上也不知道在看什麼,時間長了眼中會有一點水光。每到那個時候她就害怕起來,一把抱住父親撒嬌甚至故意哭兩聲讓父親的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再往後,父親的地位日漸提高,直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再也不會抱著她出神,可那份寂寞更深更徹,深到入骨。她常常想到底什麼東西傷父親最深,是故園的明月還是母親的薄情,亦或是那個喜歡著父親乃至為他而死的小姑姑,甚至就是她這個女兒臉上襲承自母親的眉目。

    「俱是皎原春夜未眠人,為何躲在角落裡?」

    凝川跨步而出。

    「原來是凝川姑娘——」

    凝川笑了笑:「草民是福薄之人,住在這麼漂亮的房子裡連睡覺都不會了。」

    「是麼,此地就侷促不安,等到了永寧城晉王府姑娘豈不是連走路都不會了?」

    「…………」

    「晉王感謝你相救之情,一時怕是不會放你走。不過……」目光一轉望定了她:「凝川姑娘到了晉王府或許自在起來也難說,畢竟姑娘不是第一次到那裡。你今兒怎不和日照打招呼呢?」

    「大人——」

    「晉王府中沒有什麼事能瞞得過我這個司殿……凝川姑娘……」她微微一笑低聲道:「從丹州到京城,從京城到皎原,算得上是千里萬里相隨了?」

    凝川的心跳成了一條直線一時間什麼想法都沒有,腦子裡一團亂,聽水影言下之意是說她喜歡日照故而千里來尋,忙不迭順著台階下,訕訕一笑低下頭不發一言。

    「凝川是丹霞人?」

    「生在丹霞,長在玉瓏,這些年又回到丹州住。」

    「哦——」

    「家父期望小人進階為官,無奈小人總是不爭氣。前兩年聽說丹霞郡考簡單些,所以搬了家。」

    「原來如此,難怪對南安郡王與宛明期的恩怨知之甚詳。」

    凝川又訕訕一笑,心下卻是大驚,暗道此人所言非虛,果然這晉王身邊發生的一切皆逃不出她的耳目。

    「玉瓏關雖在前線卻是個氣候合宜物產豐富的好地方,丹州也是物華天寶之地,凝川姑娘是有福氣的人。」

    她連連點頭,脫口道:「大人仙居何處?」

    「我是凜霜郡五城州寒關縣人氏。」

    「啊——」

    「凝川姑娘也知道此地?」

    「聽說過,草民的一位先生乃是五城人氏。那裡……」她苦笑一下想了半天想不出恭維的話,無奈道:「那是清苦之地。」

    「八月飛雪,朔風飄飄。」

    凝川只有苦笑。水影依舊斜倚合歡目光飄移,過了一會忽然道:「不過我七歲離家,寒關八月飛雪寒霜撲面的情景已經記不太清楚了。」

    凝川想接一句「苦盡甘來」,又想後宮女官十之八九出於名門貴族,她若生在鐘鳴鼎食人家即便是寒關也一樣金馬玉堂高床暖枕,談不上「苦」。正在躊躇卻聽身後一個聲音——主子,您找我?

    她唇邊帶笑:「不錯,你跟我來——」又朝凝川微微點了下頭帶著日照離開,凝川想到前面那段對話,禁不住為日照捏了把汗。她很想給對方一個暗示,可是和堂上見面時一樣,日照的目光自始至終沒有與她相交過,整個眼中就只有一個人全心全意看著。

    她歎了口氣心想這難道是我的劫數?到不知日照能不能過她的「盤問」,又或者會挑明她的身份來歷。一瞬間她還真想拔腿就跑,遠遠離開此地返回丹霞,可也就是一個念頭,隨即想到兩位王爵帶來的成群侍從衛士,以及看似平靜其實崗哨重重的每一道門,不由歎了口氣心想硬往外闖只會更糟糕,倒不如把希望寄托在日照的守口如瓶和靈機應變上。

    回望一眼,忽然笑了起來,喃喃道:「原來那女子是凜霜寒關縣人,那裡滿山冰雪一年倒有半年千山鳥盡、萬徑人絕,即便是金馬玉堂富家子,生在這個地方也是吃了點苦頭的……不過,哪個名門世家倒霉到被放到那種地方呢……啊,不對——」她拍拍自己,暗罵一聲「笨」,心道我怎麼就忘了少王傅是沒有家名的人呢,難道此人真是寒關山裡窮苦人家出來的?倘若如此,倒是和我也有幾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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