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中篇 第十一章 山雨欲來 下
    當日照終於把那難纏的人送出晉王府時長長出了口氣。原來凝川來找他是要他找機會從水影那裡聽聽口風。他推諉說:「我家主子早已是閒官,只管教育王子皇孫,不管朝廷上的軍政要務,凝川姑娘找錯人了。」話音未落,凝川哈哈大笑,那聲音響得他幾乎要撲上午捂她的嘴。凝川笑了好半天才道:「日照你欺負我是丹霞群山裡的村婦麼?我雖然遠離京城深居山間,可也知道你家主人乃是花子夜正親王身邊的第一紅人,親王殿下的舉措有一半要聽你家主子點撥。」

    日照聽了這段話也無從反駁,訕訕一笑點頭答應了。又補充說:「我會盡力而為,不過我一個奴婢,所知有限,希望凝川姑娘您不要——」

    凝川嫣然截道:「我膽子還沒有大到直接去找你家主子的地步。我上京城是來打聽朝廷的招降誠意,可不是來造反殺人的。」

    在角門口看著凝川的背景消失在拐角時日照歎了口氣,心說自己怎麼倒霉到牽扯上這麼個催命的主,然後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去見水影。他就怕水影問他到哪裡去了,可水影見了他只淡淡說一句:「本來要你送信到正親王府,現在沒你什麼事了,歇著去吧。」他這才放下心來,覺得自己總算逃過一劫。

    到了晚上又傳來消息,說今天出了怪事,前任大司馬丹舒遙的獨生女兒丹夕然在雲台打獵的時候居然被一支不知道什麼地方飛來的冷箭射中左腿,從馬上滾下來又摔傷了肩部,起碼要在床上躺半個月,至於痊癒,沒有一兩個月不行。

    晉王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第一時間聽到這個消息,這天又恰好和水影一起晚餐,當即在桌子上說了出來,還評論說:「這真是怪事,丹少將軍武藝那麼好,怎麼會中冷箭。聽說秋官署少司寇聽說後很吃驚,要派人專門調查。」

    水影嫣然道:「的確應該。堂堂丹少將軍在打獵的時候中箭,說不定是什麼人派出來的刺客,甚至可能是敵國——比如烏方的奸細。」晉王一邊聽一邊用力點頭,水影卻特別想笑,心道「雖然是個好辦法,可也太傷筋動骨了吧,丹舒遙倒是忠誠於親王,捨得這樣犧牲自己的女兒。」

    這一日和親王清揚也算嘗到了「事事不順」這四個字的意思,上午剛剛搶下平定蘇郡南江州叛亂的差事,力排眾議不說,還被迦嵐不輕不重的諷刺了一句說:「上一次白鶴關告急,就在王姐封地旁邊,王姐穩若泰山;如今動盪在千里之外,王姐卻一心承擔,王姐果然全心為朝廷效力。」當下一退朝,她就向迦嵐丟出人員要求,要以丹舒遙為行軍都督,丹夕然為先鋒,其餘贊軍校尉等職均從秋官中選拔。或許迦嵐沒想到她在關鍵職務上一點沒用用自己的人,倒也沒有為難,一一應運,當即令人起草文書送到丹府。然而傳令的轉眼回來說丹將軍三天前就離開京城到故鄉去給父母還有早逝的妻子上墳,問要不要通過各路驛站通知。清揚聽了苦笑一下說這就算了,又不是通緝要犯;又問丹夕然如何應對,回答說「少將軍雲台狩獵,晚上才回來。」清揚令此人在丹府等候,丹夕然一回來就請到和親王府。

    到了傍晚,丹夕然果然回來了,卻是被人抬回來的。那官員慌忙跑到王府通告,清揚聽了眉頭一皺對鳴瑛道:「怎麼本王一點兵,這丹家掃墓的掃墓,受傷的受傷?」鳴瑛笑笑說:「屬下也覺得奇怪,不如這樣,屬下這就上門去探病。不等明天了,一晚上要準備成什麼樣都夠了。」清揚點頭稱是,於是鳴瑛帶了人前往丹府,一進門就見下人們往來穿梭,一個個表情嚴肅。下人聽說她是和親王府派來的,慌忙往裡面請,不一會出來一個年輕女子乃是同在扶風軍中的職方司流珩。見了她說了幾句客套話立刻帶她去見丹夕然,一面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大致就是丹夕然和幾個京城小友相約雲台狩獵,夕然射傷一隻鹿,策馬追趕的時候不知道哪裡來了一支箭,夕然全無防備於是中箭。事後他們四處看過,沒找到射箭的人,推測是不是當地獵戶也在射那隻鹿,誤中夕然,之後又嚇跑了。

    鳴瑛跟著流珩進到夕然房中,正好遇到大夫出來,流珩一把拉住問夕然傷勢如何。那大夫回答說:「少將軍福大,箭沒傷到要害,從馬上摔下來的時候也沒傷到頭,都是外傷。只不過傷得不輕,大概要臥床半個月以上。」流珩謝了大夫,又帶鳴瑛往裡走,等見到夕然時見她臉色蒼白,精神到還算好。鳴瑛觀其神態,又看她幾個動作,知道不是做戲,的確是受了不輕的傷,於是說幾句慰問的話,又將原本要任她為平叛先鋒的事說了一遍。不說還好,一說夕然頓時滿臉傷心狀,一把拉住鳴瑛的手說這件事我已經聽說了,我實在是想要追隨和親王出征,可偏偏……偏偏……說到這裡眼中淚光閃爍,鳴瑛慌忙又說了些寬慰的話,隨即告辭。回到和親王府後告訴清揚說丹夕然的確受傷,而且傷勢不輕,應該是巧合。畢竟,殿下您是奉了皇上旨意點兵平叛,而不是要她丹夕然參與叛亂,要逃避最多裝病,沒必要讓自己吃一箭之苦。

    清揚苦笑道:「既然鳴瑛你親自看過都這麼說,本王也只有自認倒霉。如此這般統帥和先鋒都要另外找人了。」

    鳴瑛立刻道:「殿下,先鋒不如請迦嵐殿下推薦,至於主帥——殿下您親自統帥三軍,行營佈陣如何?」

    「本王麼?」她哈哈一笑:「這倒也不錯,本王自從偏居永州之後再不曾領軍打仗過,倒是很懷念啊……」

    翌日清揚正式點兵,親自掛帥號令三軍,先鋒聽取迦嵐建議,用的是京畿長關營的將軍,其餘主要將官多出自夏官屬,但職方司卻點了本不在計劃中的流珩。流珩前一天與丹夕然一起打獵,為了她的受傷在丹家忙裡忙外,一直忙到三更才離開。回到家中席不暇暖便被人叫醒,莫名其妙成了出征中的一員。好在流珩也是軍兵世家出來的,又在扶風多年,什麼時候出征都不需要準備。唯獨奇怪的是職方司乃是負責軍用地圖的官員,平常帶人爬山涉水描繪地形圖供軍隊使用,出征的時候就是全軍的總嚮導,主帥要伏兵用計少不了職方司協助。因而軍隊出征如果帶職方司一定帶熟悉目的地地理之人,她參軍以來始終在扶風,對扶風山山水水瞭如指掌,可對蘇郡一無所知。雖然出征前趕到夏官找來當地地圖,畢竟比不過常年在蘇郡的人,按道理清揚應該到了蘇郡後點當地都督府的職方司隨軍才合理。

    流珩直到點將完畢之時依舊疑惑滿懷,又想到丹家收到軍貼是在昨天午後,自己並未收到,看樣子自己這次出征是抵丹家那兩位去的,尤其是頂替丹夕然的。想到這裡忍不住歎一口氣,心說夕然怎麼這麼倒霉,好好的打獵都會中冷箭。

    她和清揚等人都認為這的確是一場事故,事實上丹夕然這支冷箭不但有人預謀,實施的還是他們的熟人,正因為是熟人丹夕然才會中箭。當時她策馬追鹿,與眾人拉開了距離,眼看快要追上的時候忽聽鸞鈴之聲。她是做大將的人何等警惕,當即抬眼望去,一看之下放了心,還伸手招了一下,意思就是「等我追到鹿再說」,便在她全神貫注毫無防備之時,來人以樹幹為掩護,拉弓射箭,等夕然聽到風聲想要躲避已經不及,頓時中箭落馬!

    這一年三月上旬,也就是京城百姓紛紛開始掰著手指計算看杏花的時候,蘇台清揚帶領3萬軍隊,過皎原向蘇郡南江州而去。

    出兵的那天,軍隊行徑的主要街道張燈結綵、敲鑼打鼓。因為是和親王出征,花子夜和蘇台迦嵐兩人率領主要文武一直送到京城外三里。出征的鑼鼓聲響徹半個永寧城。丹府少主人丹舒遙在病床上聽著鼓聲滿臉悲痛,不斷用手拍床沿,同時對旁邊的洛西城瞪眼。等到鼓聲漸遠,夕然重重歎一口氣,朝洛西城狠狠瞪了一眼怒道:「都是你這個混帳,流珩除去建功立業,我卻要在這床上躺半個月。不要說建功封侯,連杏花都看不成。我說西城啊,你也太狠心了。」

    洛西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這些天他每天都要到丹家來看望夕然,一來就在床邊伺候大半天,端茶送水聽她抱怨,對此並無半句怨言,只因為那日雲台山間一箭放倒丹夕然不是別人,正是他洛西城。

    洛西城這兩天聽她抱怨已經聽得麻木,當下笑笑道:「是是,是小的錯。少將軍您要怎麼罰都可以,小的伺候著您不是。」

    丹夕然瞇起眼睛招招手,嬌笑道:「好啊,我說什麼你做什麼是不是?西城啊,我要在床上躺半個月,可憐大好春光,你說讓我悶成這個樣子,怎麼辦?」

    「少將軍您說怎麼辦,小得每天過來陪您說話解悶不行?」

    「說話怎麼解得了悶?」說話間目光在洛西城身上上下打量,眼睛微微瞇起,一臉的不懷好意。洛西城何嘗不明白她言下之意,臉上微微有一點熱,可並沒有如她期待的那樣手足無措。相反,走過來笑吟吟道:「傷成這個樣子還要口上佔便宜,就是答應你你又能怎樣?想再多趟半個月麼?」丹夕然著實愣住了,好半天才用力一錘床沿:「啊呀,了不得了。當初剛到扶風的時候說一句玩笑話都躲起來哭半天,現在到敢調笑我了。」

    西城微微一笑,轉眼望向窗外,只當沒聽到這句話。距離射傷夕然已經有兩天,可想起當時的情景還有一種不真實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做了這樣的事。更不敢相信,丹夕然事後不但沒有當場舉劍劈了他,甚至沒有發怒,還耐心的等到他私下解釋。

    當下看一眼躺在床上百無聊賴的丹夕然,心中也有幾分不安,心道:少將軍啊,別怪我,要怪就怪花子夜殿下和水影大人吧……

    洛西城箭傷丹夕然的的確確是為了完成花子夜的密令。

    那日晉王下朝帶回清揚請旨出征的消息後水影當即寫了一封信給花子夜,其實當時她寫的是兩封信,一封給花子夜,另一封則讓花子夜密與洛西城。給花子夜的信中告訴他說清揚請旨出征有兩個目的,第一是顯露一下她的軍事才幹,即立點功勳爭奪朝臣尊敬,又顯示一下本領說不定哪一天可以震懾群臣。第二,她脫離朝廷中樞已久,沒有兵權,必定想要稱此機會拉攏幾個名將。前一個你不要去管,讓和親王如願,至於後一個,在我看來和親王首選的應該是丹舒遙。這家父女皆名將,又沒有公開投靠過誰,正好拉攏。殿下您千萬不能讓丹家父女跟著出征,我知道丹舒遙正好返鄉,您想法子告訴他讓他不要回來。至於丹夕然,您將勸阻丹夕然的事交給洛西城就是,西城他應該是明白丹大將軍的心意。其他又寫了一些要花子夜防範的事。

    這些年來她早就成了花子夜左膀右臂,花子夜重大決策到有一半聽過她的建議。水影自比流雲錯,可當年蘇台寧若才華蓋世,流雲錯能輔佐卻不會如她這般代為決斷。花子夜這些年來對她言聽計從,往昔多是他遇到困難寫信去求教,這一次對方主動來信,頗有幾分受寵若驚,當即依計行事。

    洛西城接到正親王府密令時剛剛過午,看著信苦笑了半天。當即下令備馬,直奔雲台。他是知道丹夕然行程的,夕然前一日還邀請他一起狩獵,西城回到京城後是修身養性,知道叔叔洛遠最講究大家男子的風度儀態,這種拿著弓箭滿山跑的事在洛遠看來是只有山野村夫才會做的。洛西城對這個養大他的叔叔最孝順不過,故而毫不猶豫的拒絕。此時策馬狂奔心中又好笑又擔心,擔心的是洛遠知道後還不知道怎麼數落他。

    花子夜的密令中要他想辦法阻止丹夕然出征,西城一路策馬一路想,既要拒絕出征又要不得罪和親王,最好的辦法就是裝病。想了一陣又覺得不妥,一來和親王出了名的精細,丹家兩張軍貼找不回一個人必起疑心,萬一派人去探看,看出什麼不妥可就麻煩了。二來,丹夕然這個人的性格他是在瞭解不過,夕然是名將心性,說得不好聽就是好戰,又有名門子弟的傲氣,叫她裝病,而且是裝病逃避出征,那還不如殺了她乾脆。

    原本為難之中,可想到「不如殺了她乾脆」時心年一動,頓時有了主意。他心想反正就是想辦法讓丹夕然不出征,既然沒本事讓她「不想出征」,那麼讓她「不能出征」也是一樣的。要她「不想出征」誰也沒本事,如果丹舒遙在倒是能讓她不敢出征,至於不能出征……如果受了重傷和親王總不能把她抬到戰場吧。

    洛西城還是「京師第一美少年」的時候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等到遠走邊疆效力軍前,永寧城中乘轎坐車的少年頂風冒雪、黃沙萬里,關山策馬邊城放歌。他年少貌美性情溫柔,在軍中頗得長官同僚的愛護,加上聰明好學,人人都願多教他一些。時間長了難免學一點武藝,開始為了健體防身,後來到產生了興趣。幾年下來真要說多大本事那是不可能的,可學了一手好弓箭。他的弓馬都是丹夕然手把手教出來的,然而一段時間下來夕然也不得不承認他在弓箭上有天賦,如今一手百步穿楊的好箭法連丹夕然都自愧不如。

    雲台山林中丹夕然看到他的身影含笑揮手,那一瞬間他頗有愧疚之心,然而只有一瞬間,在她回身之時拉弓滿弦。

    丹夕然中箭落馬之時震驚的眼神大概是他一輩子都無法遺忘的。

    他搶步上前扶起夕然,急忙說了一句話:「我不是故意的,信我!」

    而她相信了他,在眾人面前保持沉默,直到兩人獨處之時,耐心的聽他說完。

    他的確是百步穿楊的好箭手,不過此刻看到丹夕然臥床難起那種百無聊賴而又被傷痛折磨的模樣,良心又不安起來。

    好像……當時下手的確是狠了那麼一點……

    他如此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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