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檯曆兩百二十六年的春天來得比平常略微晚了一些,直到3月下旬皎原十里杏花方始點染紅暈。此時,蘇台清揚的軍隊捷報頻傳,南江州叛亂軍在清揚這樣的正規軍攻勢下潰不成軍,幾個失落縣城相繼收復,軍隊從平地的攻城掠池轉入群山最後掃蕩,而叛軍首領和她的殘部已經被包圍在一片幾十里的狹長山地,只等最後一擊。
捷報頻傳的時候京城百姓尤其是京城名門貴族已經開始春的狂歡,杏花對酒、楊柳賦詩;又是一年春好時,絕勝煙柳滿皇城。只要沒有戰亂永寧城的百姓就是這樣一年年享受春花秋月,展示歌舞昇平。
每年春天皎原最為熱鬧,但凡有那麼點閒錢又有那麼點時間的都要在此時到皎原走走,看看楊柳桃花,拜拜杏花神,憑弔一下千月素,這些都是永寧城的習俗,融到了每一個人的骨子裡。其中最獨特的就是拜素月碑,千月素殉國也不過兩百多年歷史,這一習俗對永寧百姓卻有著格外隆重的意味,其深入民心恐怕當年蘇台蘭下令子孫後代年年祭奠之時所想不到的。
這些天杏花正盛,素月碑前人來人往,更有皇親貴胄、太學院學生在師長帶領下成群結隊而來,喧雜之聲一直傳到蘇台丹綾的幽禁之地。
剛剛幽禁皇陵的那兩年,每到春天她那幾個為數不多的從人就心神不寧,隱隱傳來的歡歌笑語讓年輕的嘉幽郡王想到失去自由前的歡樂,而倍加哀傷,甚至做出自傷、傷人的舉動。然而到了第三年,丹綾彷彿想通了一切,又好像徹底認命,從人也不不必見杏花而變色。然而每年杏花開始人聲鼎沸,依然讓這些沒有未來的人感慨萬千而悲從心頭起,一牆之隔隔斷紅塵,往昔的榮華富貴,往昔的恩愛纏綿都斷絕成殘桓斷壁、半抹斜陽。或許是太深的悲哀,這裡的人都默契的不提牆外的世界,不哭對親人的思念,不談策馬山間留情花下的逍遙歲月,對於他們,只有什麼都不期盼才能渡過這只有死才是盡頭的寂寞。
然而,這其中還有一個人沒有融入這份默契中,還有一個人始終有著期盼,那就是鳳林。長達十餘年的幽禁生活並沒有剝奪這個少年的好奇心,尤其在丹綾進入他的生活之後。曾經權傾朝野的蘇台丹綾有足夠的閱歷,她在這常年幽禁的少年心中點燃了對牆外世界的憧憬,在她只是閒來無事話往昔聊度長夜,在鳳林卻是展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當最初的畏懼和羞怯過去後,鳳林對丹綾有了深深的依賴,他喜歡聽丹綾說話,喜歡和她一起,甚至只要停留在她身邊。這日又有春日遊人的歡聲笑語越過高牆,丹綾正帶著鳳林在花園裡讀書。當年花子夜對蘇台丹綾足夠仁慈,幽禁之時允許她帶了不少東西進來,而丹綾的行囊中最多的就是書本,或許她意識未來的寂寞中只有這些書本才能帶她短暫的回到大千世界,十丈紅塵。
鳳林本來乖乖地坐在她身邊翻看一本詩集,忽然抬起頭望著牆外,專心致志捕捉似有似無的歡笑之聲,直到丹綾注意到他的異常,輕輕拍了他一下才驚醒,仰著頭道:「為什麼每年春天都有這個聲音呢?」丹綾愣了一下,隨即看到一邊伺候的醜婦人澄江悄悄地在擺手,淡淡一笑低下頭道:「那是啊,那是永寧春天的慶典……」
鳳林依偎在她身邊,聽那些連夢中都不曾出現過的景象,十里杏花,花下美人如雲,霓裳羽衣雲鬢霧鬟;素月碑前吟詩作文,背誦高祖皇帝碑文;還有楊柳樹下談情說愛,少年回首間暗送秋波私許終身……鳳林聽的瞪大了眼睛,直到丹綾停止後還愣了好半晌,才幽幽道:「王姑,鳳林好想出去看看。」
丹綾微微一笑,柔聲道:「會有這麼一天的。」
「王姑姑,你出去的時候一定要帶著鳳林哦,姑姑答應過鳳林的。」
她依舊微笑著:「是啊,本爵答應過你。等本爵走出這高牆的那天,一定帶你在身邊。」鳳林滿意的點點頭,澄江走上來低聲道:「小少爺風大了,回屋吧。」鳳林點點頭說了句「我去看卓姐姐」蹦跳著往裡面走,丹綾目送他離開,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等望向澄江的時候眼底冷如冰霜。
她說:「澄姑,什麼時候本王說話前要先看你的臉色了?」
澄江伺候她這麼些年,知道她性情冷酷且變化莫測,出了名的翻臉不認人,發起狠來什麼事都做得出,當即跪下顫聲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
「奴婢只是可憐鳳林少爺。少爺什麼都不懂還好,聽了那麼多又要一輩子關在這裡,實在是太可憐了。」
「這麼說,本爵倒是在虐待鳳林了?」
澄江趴在地上連連磕頭,哪裡敢接這樣的話。
丹綾又看了她幾眼忽然微微一笑:「鳳林還年少,你怎知道他一輩子沒有出去的時候?或許哪一年他就出了這個高牆,到杏花開的時候在皎原踏青,說不定能想到少年時在這裡聽本爵說的故事,對本爵起幾分懷念憐惜……」
澄江聽的更是一身冷汗,趴在地上不敢抬頭,卻聽她柔聲道:「起來吧。不過,你到是對鳳林上心。或許哪一日鳳林出去時,你也能有出頭之日。」
澄江又磕頭,低聲道:「奴婢是犯了大罪的,能留一口氣在已經是莫大福分,哪裡敢妄想出去。奴婢能夠一輩子留在這裡已經心滿意足。」
「是麼,那你就陪著本爵終老吧。」
「郡王福大命大之人,一定有出去的那天,奴婢——」
「行了——」她目光微微一轉,將書本一合,挑眉道:「你不用這麼畏懼,當初皇兄不曾留下了你的性命,本爵又怎麼會奪走?你背後那個印記就是再好不過的免死金牌——還是蘇台開國高祖皇帝留下的免死金牌!是不是,千月澄江——千月家本代——應該是上一代家主,千月素的嫡系後裔。」
一言出口,澄江倒退兩步撲通坐倒在地上,臉色頓時蒼白如紙。
蘇台丹綾知道自己猜對了,臉上沒有半點異常,彷彿一切早已在她掌握之中。目光在澄江蒼白的臉上轉了一圈,緩緩道:「若非那日正親王身邊那個侍衛叫了一聲,本爵還真以為你的名就只有『澄』一個字。也難怪你不敢說,當年映秀殿有一個名喚澄江美貌絕倫的宮女,這件事一直到那女子失蹤十年之後還被後宮中人反覆提起。或許太子不知道,本爵卻是喜歡聽人說是非的性子。
「本爵早就奇怪,你身上那個印記怎麼這麼眼熟,聽到澄江二字也就明白了。倒也虧的本爵當年受先皇恩寵給太子伴讀,好歹對千月家族與我們蘇台皇族之間的恩怨知道得多了些,換了旁人怕是不會明白的。我那皇兄便是為此才敢把你放在這個地方……」說到這裡噗嗤一笑緩緩道:「不過,皇兄也料不到你能如此長命。」
澄江身子微微一顫,垂著頭喃喃道:「奴婢是早該死的人。」
「皇兄留你一條命定是那時能替代你進宮的孩子還沒到合適年齡,不過,你到此處也有二十多年了,千月家新任家主正當二十來歲風華正茂的好日子,你這條命的確是沒用了。」
澄江默然不語,臉色卻又恢復了平日的寧靜淡然。
丹綾瞟她一眼含著笑淡淡道:「若是問你怎會落到這個地步,你是一定不肯說的。那麼,就讓本爵來猜猜,當年映秀殿美艷絕倫的澄江是怎麼著被毀掉花樣容顏,從後宮丟到此地自生自滅的?本爵以為……澄姑臂上少了一點紅記吧?」
她身子又顫抖起來,這一次抖的更厲害,宛若風中落葉,眼中流露出求肯神情,只可惜望著她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她顫抖著聲音道:「澄江放蕩,自作自受……」
丹綾嘴角微微揚了一下:「飲食男女,理所當然。」
澄江低著頭身子依然抖得如風中落葉,嘴唇蠕動了幾次就是說不出一個字,二十年光陰好像還不足以沖淡當時的恐怖記憶。
丹綾冷冷看著嘴角又扯出一個細微的幅度頭微微仰起,目光透過初春嫩綠的枝葉,心不在焉般道:「澄江還記得玉夢皇子麼?」
好半天沒有回音,閃目觀看,但見澄江背靠著樹幹已經徹底呆在了那裡,目光毫無焦距,神情木然。丹綾連叫兩聲都沒有反應,起身走過去用力搖了兩下,這才見兩行淚水落下,那個人也算是回過了生機。
丹綾又坐下嫣然一笑:「難怪澄姑明知是死罪也甘之如飴,原來是玉夢皇子。玉夢王兄氣宇軒昂、風采超群,連本爵看了都為之心折。」
她所說的這個玉夢皇子乃是敬皇帝的長子——也就是先皇愛紋鏡同母異父的長兄。這位玉夢皇子容姿出眾而風采迷人,更難得溫文爾雅禮賢下士,不管在氣度風采上還是才學上彷彿都勝愛紋鏡一籌,然而,這位皇子也是一個帶有悲劇色彩的人物。他的生父是敬皇帝的結髮,蘇台名門子弟,大宰嫡出之子。然而敬皇帝還是太子的時候,這位大宰卻莫名其妙牽扯到皇次女的宮廷政變中去,落得滿門抄斬,九族籍沒。這次未成功的宮廷政變後三個月敬皇帝登基,皇后卻不是自己的太子妃,而是當時大司馬之子,原本的太子側妃,也就是愛紋鏡的生父。當初的太子妃受母姐牽連,貶為慕賓,兩年後在寂寞中病故。蘇台玉夢也因此喪失了嫡子身份,甚至很難在宮廷中生活下去,勉勉強強熬到十歲,也許是敬皇帝都看不過他受排擠的樣子,將他送到封地蘇郡的和親王身邊「歷練」。這一歷練反而給了玉夢皇子發展機會,九年之後重回京城時,這個年輕皇子的才幹風儀傾倒一朝臣子。
當時傳說敬皇帝也十分喜愛玉夢,又對他存幾分歉意,一度有過傳位的念頭。而立儲這種事,只要皇帝有那麼一點念頭,就會有朝臣將未來賭在此人身上,不遺餘力地促成。
蘇台玉夢在踏入永寧城後幾個月就無可奈何的陷入爭儲的泥潭,然而,就在很多人以為接下來又要有一場手足相殘悲劇的時候蘇台玉夢忽然請求外放地方,甚至在凰歌殿前長跪哭泣。敬皇帝在和這個皇長子認真談過一次話之後接受了他的請求,不久後,冊封蘇台玉夢為安平王鳴鳳郡守。關於那場對話,後來傳出那麼一星半點,也就是玉夢哭著說自己知道背負父系叛亂之罪從來不曾想過繼承皇位,回到京城只是盼望能承歡母皇膝下,可現在朝臣心意不穩,讓自己處在非常尷尬的地位,這並不是兒臣的意願。另外,母皇您沒有女兒,正、和兩位親王也沒有公主,將來必定是男子繼位,這已經有不祥的徵兆,要是再出現爭儲恐怕對王朝不利等等。敬皇帝聽完後看了這孩子許久,歎了口氣說玉夢你還沒有生下來就注定命途多舛,如今你既然將榮華富貴看開,那也好,你就到外面去當個太平王爵,一輩子榮華富貴、平安喜樂;朕將鳴鳳郡大小事務交與你,那裡山明水秀、百姓富庶,正是個平安的好地方。於是玉夢遠走鳴鳳,直到侄女偌娜登基,他依然是鳴鳳郡守安平王。
澄江兩行淚流下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跌坐在地上雙手抱膝哀哀哭泣,哭了一陣稍微有些平復就聽丹綾道:「當初玉夢皇子正當少年多情,你又是美艷絕倫,難怪皇子把持不住,而你明知道是圈套也心甘情願跳進去。你和我那皇兄是心知肚明,只可惜了玉夢皇子,一懷少年柔情毀卻大好前程。」
澄江心中雖痛也不得不佩服丹綾,從這麼一點點跡象不但將當年的事推斷的八九不離十,甚至掌握了她的心情。知道她當年是明知圈套而往裡面跳,不是為了愛戀玉夢,而是再也忍受不了無窮無盡的寂寞,縱使拋卻性命,也要將那青春年少一擲成一宵春夢。
說到這裡蘇台丹綾忽然笑了起來,喃喃道:「皇兄的心可比旁人想像的要狠得多。」一邊說一邊揮揮手示意她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