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中篇 第八章 絕道 下
    玉藻前選這條路也不完全是偷懶,而是直覺這個地方最有可能遇到那神秘莫測的千月巫女;等在此地見到白皖又確信幾分,心道此人作為鶴舞司寇,關注巫蠱的時間比自己長,肯定在這天朗山埋下不少伏筆眼線,他出現的地方必有七分把握。

    然而面對這表情冷淡,神態端正的男子,也不知道為什麼玉藻前總有些無力感,當然,也不排除趁虛而入後的愧疚作怪。如果她足夠理智,應該離這個男人越遠越好。他和秋林葉聲以及永親王蘊初是鶴舞三大支柱。秋林葉聲主大宰,高居廟堂手握重兵;白皖則是為迦嵐和蘊初鋪陳鶴舞大地,贏得千萬民心。在皇帝偌娜和正親王花子夜心中,秋林葉聲和白皖都是眼中釘肉中刺。只要他們兩個不死,想要壓制鶴舞收回鶴舞支配權幾乎沒有可能。玉藻前聽說早在花子夜攝政第二年就拍出兩個三位廷臣加上丹霞郡守,私下裡接觸葉聲和白皖,許以重金高爵,想讓他們離開鶴舞回歸朝廷,卻被嚴辭拒絕。不但拒絕,還把花子夜的書信交給了迦嵐。那年迦嵐進貢,來人特定走了趟凰歌巷,將書信放在鑲金嵌玉的盒子裡送還給這位正親王,著實讓花子夜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

    這種狀態下,身為朝臣,而且是朝廷派到鶴舞的「眼線」,卻和朝廷的眼中釘肉中刺走在一起。往好裡說,被朝廷懷疑居心不正;糟糕點,再被鶴舞懷疑是朝廷間諜、誘拐棟樑,那才是兩頭受氣。然而,現在她和這個男人想要完全撇清關係大概不可能了,只能怪她色令智昏,值得慶幸的就是這個和她春宵一度的男人從表情上看非常希望能把這件事忘得乾乾淨淨,可他越是冷淡,玉藻前越是想要挑逗,自己想想也只能感慨一定是浪子那點驕傲作祟。

    當下抱著硬邦邦且潮濕的被子坐在床上,聽到床板發出吱呀的聲音還搖晃兩下,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動作又小心幾分。剛醒過來那會糊里糊塗的,等清醒之後富家小姐的壞毛病頓時作祟,被子潮冷,被褥床塌間怎麼聞都有怪味,好像是發霉的味道和各種不知名的臭味混合在一起的結果。依稀還有某些小動物在跳來跳去,讓她頓時全身發癢,不自在到了極點。偏偏在白皖面前還不敢表露,否則又是一頓搶白,自討沒趣。看看眼前冷冰冰的人,陪著笑道:「大人既然先到一步,一定將事情查的清楚明白,不知道能不能?……」

    白皖臉色一沉:「什麼大人,此地我叫瑛白。」

    當頭一盆冷水,澆的一個激靈,苦笑道:「是,是。不過那個,那個神女……」

    「路毀成這個樣子,還有誰能進來。」

    「是啊——」她意識到了,自己就是在自討沒趣。

    「不過此地倒是這位神女來過多次的地方,所以當地百姓對之敬若神明。如果有人在此地挑戰神女的尊嚴,說不定會再被村民填回沙石之下。」

    臉上青了大半,暗道我剛剛從鬼門關回來能不能拜託不要威脅恐嚇了,但是敢怒不敢言。但聽那人又道:「雖然是桃花水,不過若是讓村民知道巡查使大人的任務的話,或許會說這是神女降下的天譴。」

    「瑛先生不該置身事外吧。」

    「被埋在泥水底下的人並不是在下。」說完這句話居然還微微一笑。

    玉藻前頓時連撲上去咬一口的心思都有了,嘿嘿冷笑兩聲。

    白皖的心情好像突然好轉,拉了個板凳坐下忽然拿出一樣東西:「如果……如果我不能回到明州的話,你替我將此物帶到京城,送到少王傅手中。」說話間將一物放到被子上,她伸手拿了,見是一塊佩飾模樣的東西,說是佩飾又小了一點。玉石雕成,玉色溫潤透明,纖塵不染,雕成一彎上弦月,下面是波浪的紋樣,用紅繩打如意結穿著。繩子很新,好像浸過水,顏色卻沒有褪的太厲害。

    「很別緻的飾品。」狐疑的看一眼:「瑛先生離開京城的時候,水影姑娘還是後宮一個普通宮女吧。沒想到那個時候已經有不淺的交情,千里送鵝毛……」如此說話的人完全不覺得這種口氣連帶目光都很像剛剛抓到丈夫出牆的妻子。

    「這並非瑛白之物。」

    「啊……」

    「你且帶給她,她若是明白,自然一看就明白;若是不明白……再好不過。」

    玉藻前翻了個白眼,忽然想起一件事,皺眉道:「為何要我送上京,你自己不能帶去?」

    「若是回了明州,自然不勞姑娘。」

    「你這是——」

    「啊,我要翻雲霧嶺走廢道到田家坳,神女來不了此地,一定會轉道田家坳。只有走廢道才能趕上。這位神女每到一地,停留不過三五天,最短的只有幾個時辰。不早點過去又要撲空。」

    「廢道……你要隻身翻雲霧嶺?在這種桃花水的日子,那是一條絕道——」

    玉藻前覺得自己是發了瘋才會衝動到跟著這個不要命的男人來爬雲霧嶺,走的還是險象環生的廢道。什麼叫作廢道,就是糟糕到死的人太多了再也沒有人敢走,以往還有一個驛站,但當一次山洪將驛站沖毀,驛官下落不明後,這條捷徑從此被人們抹出記憶。如今他們三個人兩女一男,艱難的在狹窄的道路上攀爬,不但要小心山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滾下來的落石,還要提防樹林中竄出來的野獸。從那個小村莊出發抵達目的地,天氣好的時候需要走兩天多,這種天氣起碼加倍。當然,比起繞道肯定是好多了。左軍道塌方的地方為道路最險最窄之處,而那個村莊唯一一條出入就和左軍道連通,也就是說這一次的塌方已經切斷了當地與外界的一切聯繫。剩下的最後通道就是那條所謂的廢道。玉藻前在出發的第一天晚上就徹頭徹尾的後悔了,雖然在那個荒僻的小山村睡散發霉味搖搖晃晃的床很痛苦,她也的確想要盡快回到比較繁榮的地方,可是廢道上一天受的罪就比在那個小山村過半個月還要淒涼。更何況離開那裡時白皖堅持他們是要微服,而且不能在窮鄉僻壤公開挑戰鄉民崇拜如神的巫女的權威,說什麼都只讓她帶一個人,還威脅說:「吃不了苦就不要跟著」,伴隨著一臉「你不要拖累我」的嫌棄表情。

    在確定「帶她出發」之後,白皖出去轉了一圈,一頓飯工夫抱了一件藍花粗布的衣服丟在她面前,很直接地說:「替你找了合適的衣服。房東家女兒新作的,一天都沒穿過,便宜你了。」看看她的表情,補充道:「你那些衣服都被水泡過泥抹過,如果你一定要穿,我也沒有意見。」

    不解民間疾苦如她這樣的貴家小姐也知道自己帶來的衣服在泥水裡泡過後是怎麼個賣相,儘管在肅陰拋棄了她那些漂亮的繡花絲綢衣裙,專門添置一批適合走路的樸素服裝,但是當地粗布和肌膚摩擦時候的感覺還是很讓她痛苦了一陣。

    這已經是她在這條古道上艱難掙扎的第二天了,這天又下了一場雨,道路頓時泥濘不堪,褚紅色的山泥一直糊過腳背,連小腿上也滿是泥點。不過一場雨換來白皖良心發現,提前宿營,還好心的找了個勉強能被稱作山洞的地方,比前一天露宿樹林強得多。她那貼身侍衛在洞邊守著防止野獸,當主子的兩個縮在最裡面,因為下雨,找不到干東西燒火,只能縮著脖子對抗山野初春的寒夜。

    白皖吃了點東西披著一條毯子往山壁上一靠閉目養神,玉藻前又冷又煩哪裡睡得著。通常這睡不著又想睡的人看到有人在他面前甜蜜入睡的時候最是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將對方搖醒陪自己熬夜。玉藻前正常的時候沒有這種癖好,但在這種環境下難免惡劣起來,當下拍拍身邊人將那日白皖交給他的佩飾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我說,這東西你到底哪裡弄來的,好奇死了,透露點吧。寒夜宵長,說來打發打發時間。」

    白皖一皺眉,睜開眼睛抬手就將佩飾奪了過來塞入袖籠:「不勞您了。」

    「這是做什麼啊,不就是送東西麼。難道司寇大人要親自進京親手交付?」

    白皖冷冷道:「我將此物托付你是為了怕我過不了廢道。現在你我穿在一根繩子上,若有危險誰死誰活還不一定,放在你那裡做甚?」

    白皖是打心底裡看玉藻前不順眼,他自小就是性情端正的人,配上綠羅帶後更是小心謹慎,持身嚴謹,生怕一個疏忽別人真將他看作水性楊花之人。哪裡想到守了那麼多年,偏偏被玉藻前乘虛而入,最怒的是事後還不能向她問罪。人家一沒用強,而沒下藥,不過是利用了別人下好的藥,最重要的是他也沒有拒絕。這件事他是越想越生氣,巴不得一輩子不要看到那人的臉,可偏偏叫他從淤泥底下親手挖了出來。照他的心願,根本不願意和她同行,可理智又告訴他要想讓朝廷不利用所謂千月巫女來與鶴舞作對,這個朝廷巡查使是一定要好好利用的。從安全的角度,即便不能提前抓到,也要和她一起捕獲那個巫女他才放心。否則天知道朝廷會不會與之串供誣陷迦嵐,更有甚者,那巫女說不定子虛烏有,派一個人亂轉一圈號稱捕獲,隨便弄一個出來給鶴舞臉上抹黑。

    玉藻前怎不知對方心思,因為她懷的也是和白皖一般無二的想法,當下見他冷著臉凌然不可侵犯的樣子,故意一笑還靠過去:「沒錯沒錯,你我就是一條繩上,誰也離不開誰。一起生——一起死——」

    白皖的臉色頓時青了一大半,這麼多年來他還真缺乏被調戲和遇到登徒子的經驗。一來他不是洛西城、明霜那樣的美人,只能算眉目端正;二來畢竟是朝廷官員,官位還不低,到了鶴舞更是人上人,誰敢調戲他來著。遇到玉藻前這樣的浪子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冷著臉也嚇不退。當下見這人順著竿子往上爬一臉的不正經,直覺就想離遠點,可惜這山洞實在是太小了,挪來挪去都沒效果。那登徒子只當什麼都不知道,笑吟吟的靠過來一面咕噥著:「好冷」,自說自話搶了他一半的毯子披在身上,眼看那人就要翻臉,搶先道:「我說司寇大人,您隻身翻雲霧嶺真正的原因不是那個巫女吧。」

    他默不作聲。

    「這兩天我一直在想,巫女作亂不是一天兩天,您這位司寇為此不但潛入丹霞還深入天朗,跟在後面轉***又不是頭一回,犯得著忽然著急成這樣麼。司寇,您翻雲霧嶺想趕回明州是真,看那個巫女是順便的吧。」

    「巡察使想得太多了。」

    「本來麼,聽說朝廷有意促使鶴舞出兵南平,而鶴舞也有人想要促成,我若是鶴舞肱骨重臣,也是心急如焚的。」眼睛微微瞇起:「一個人被人從泥水裡撈出來,對著救命恩人話總是特別多。更何況我這個巡察使御下也的確不怎麼嚴厲。」如果她帶來的全部都是自己的家僕還產生不了疑問,對於調教家人的手段她一向頗為自信,跟她出來的更是從來淡漠寧靜不愛四處打聽的老實人。可其中就有那麼一個官員,位在八階,是秋官署下級官員。跟著她從京城出來一起在沈縣被困,又參加了襄南恢復的工作,又是不大不小的官員人家出來,知道的不少。此人在塌方中左腿被壓斷,白皖替他診治上藥,如今留在那鄉村養病。在肅陰那些天相處下來,她也知道白皖並不是真的冷面冷心,綠羅帶佩久了為了表示清白對女人格外冷淡,但對男子尤其是對他恭敬友善的男子,他還是很好相處的一個。而這個人一旦願意與你結交,便能讓人如坐春風。

    「既然擔心鶴舞,何不翻過天朗山後直接趕回明州,那個什麼巫女就真的這麼重要?」

    「若是放任不管,三五年後天朗將增數萬叛軍。」

    「誇張了吧。」

    「天朗山地形如何?」

    「可恨!」

    白皖一愣,忍不住笑了起來:「沒錯,的確是可恨的地形。此地山高谷險,曲折多變,氣候惡劣,此地一百人叛亂,一千人的軍隊都難以鎮壓。一個部族叛亂,派入上萬軍隊都未必能取勝,這在過去也不是沒有教訓。所以我說數萬叛軍,不但指受巫女愚弄而與朝廷抗衡之人,也是指為了平定天朗將陷在這群山峻嶺中無法運動的軍隊。且天朗與南平接壤,此地部族若有異心難保不投靠南平。」

    玉藻前沉吟一番點點頭:「不愧是鶴舞司寇,下官佩服。」

    白皖哼了一聲,神情便是「我能不能幹還不勞你認可」,用力拉了一下毯子往巖壁上一靠又要睡覺,可眼睛剛剛合上沒等玉藻前繼續騷擾又睜開,戳了她一下:「到了那裡看看就好,不要做出拿令牌抓人的蠢事。」

    「鶴舞地界上要抓人也要先讓司寇大人動人,下官絕對不敢逾越。」

    他又是一聲冷哼,頓了一下冷冷道:「我在此地對付巫蠱多年……」只說了一半便停住,玉藻前嘿嘿笑了幾聲沒聽到他繼續開口,心道不說最好,反正不是什麼好話。靜了一會感覺到身邊人也沒有睡著,輕輕咳嗽一聲正想找個話題,但聽白皖道:「你覺得先皇是怎樣的人?」

    玉藻前愣了好半晌腦子裡轉了幾個圈沒找到陰謀的味道,這才道:「那些年我在外省當一個小小的知縣,所知甚少。但是吾友昭彤影曾被人問為何效忠於先皇,她回答說『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

    「『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先皇對百姓至公,對自己的妻子兒女卻始終偏愛一方,以至釀成大禍,這又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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