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中篇 第九章 中夜 上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蘇台王朝第十二代君主蘇台愛紋鏡都被視作庸碌平凡,甚至還有些糊塗。事實上在他剛剛即位的那些日子裡還被評價為謹慎認真,勤奮愛民,人們認為他雖然沒有可能成為蘇台丹綾那樣的稀世明主,也不至於像第七代、第十代皇帝那樣近奸臣、親小人。然而,宮變的發生徹底改變了人們對當時正當壯年的君主的評價。

    身為君王不但要治國,也要懂得齊家,不能安定後宮成不了被人敬佩的君王。而齊家的要訣就是克制愛憎,不以個人喜好偏愛任何人,一舉一動都縱觀全局,以天下為念。換句話說不能想愛哪個就愛哪兒,而是該愛哪個才愛哪個;不能冷淡皇后,否則會激起妃側們不應該有的幻想,從而後宮不寧。必須重視太子,對其他孩子的愛護、寵愛不能超出太子之上,否則會激發不應存在的野心,從而江山動盪。這就是天子的職責,無關人性,當人上人也是要付出相應代價的。而在這一點上,愛紋鏡皇帝顯然是不合格的。他先是冷落皇后專寵淑妃,其後又冷落太子反而疼愛庶出的兩個兒子,花子夜和鳳林。尤其皇帝對鳳林的疼愛超出了合理範圍,一個三四歲的孩子,看不出什麼特殊資質,居然比聰慧貌美、氣質高雅的花子夜更受寵愛,甚至讓皇帝顯露出傳位的荒唐意願。宮變之後朝臣們私下裡談到這件事都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歸咎於皇帝太寵愛淑妃,愛屋及烏。

    昭彤影和玉藻前也私下裡討論過,兩人都是一樣的想法:先皇真的專寵淑妃麼?

    在他們的印象裡,甚至因昭彤影殿下書記時備受恩寵又與後宮女官長至交,故而知道很多宮廷秘聞後,都不認為愛紋鏡對淑妃有寵愛到發昏的地步。一直到宮變,面對後宮妃側,愛紋鏡只能說討厭皇后,至於專寵並未有,淑妃蘭台、德妃琴林還有晉王的生母得到的寵愛大致相近。可若是承認了這一點,皇帝對鳳林的寵愛更加不可理喻。

    同樣不可理喻的就是宮變之後愛紋鏡對鳳林的冷酷和徹底拋棄。的確,朝臣們紛紛上書說鳳林是妖孽,還有欽天監巫女從天象上的佐證,可皇帝真的要保這個孩子也不是不行。照著他對鳳林疼愛以及「一意孤行」的程度,至少因該給他個公侯之位,讓他閒散的過一輩子才對。然而,皇帝選擇的是聽任各種各樣的人將罪名加諸這個年幼的孩子身上,然後讓他暗無天日的等死。相反的,從出生那天起就被皇帝冷落的太子迦嵐,事後請求皇帝殺她或者打入冷宮、軟禁皇陵的折子也數不勝數。可皇帝這一次偏偏就恣意妄為起來,不但沒有殺,還將給了她鶴舞疆土,讓她自立於一郡。

    據說就連曾數次上書皇帝,說鳳林年幼不應當對宮變負責,請求皇帝赦免鳳林的西城照容都覺得這一次的決定太寬容。曾在晚上求見皇帝,說了些類似於迦嵐皇子年歲已長,會銘記喪母之痛,又是當過太子且才華橫溢,您把她放到鶴舞給他重兵豈不是為將來的君王埋下禍胎的話。對於這樣大不敬的話皇帝並沒有發怒,可也沒有採納,苦笑了一陣說:「愛卿一片忠誠,朕非常高興。但是朕意已決,卿無需多言,或許有朝一日,卿會理解。」

    玉藻前相信,這麼多年過去了西城照容恐怕也沒有理解過,至於她和昭彤影,更加無法理解。而今天朗山雨後寒冷的春夜,兩個人披著一條毯子過夜的時候白皖忽然提出了這麼一個問題,讓她又想起和昭彤影徹夜長談的那些日子。

    「你說為什麼?」

    為什麼——她要是知道為什麼就好了,搖搖頭:「不知道。天意難測。」

    「是啊,先皇實在是一個讓人難以捉摸的人。到鶴舞之後,我們幾個,秋林、銘英,都不止一次談論過宮變,原本以為很簡單的事時間長了卻顯得古怪莫名。本來以為看清了先皇的想法,事後想想好像又蒙在鼓裡。也不知道是想得太多了還是……」

    玉藻前斬釘截鐵:「就是想得太多了!」隨後又靠了過去:「美人兒想得太多很容易老。」

    腰上被人用手肘狠狠地頂了一下,慘叫一聲,乖乖退開一點,可還是不死心的抓緊毯子。白皖這個時候想到的卻是西城雅有一次說的一句話:「自古出色的君王都要忍人之不能人,今上也難為。」

    「先皇的心思……」他歎了口氣,卻聽身邊人順著這話往下道:「先皇的心思若說有人能懂,現下還活著的大概只有一個人了。」

    「嗯——」

    「過去的,和先皇青梅竹馬,擔任女官長十餘年的當然是一個;另一個——啊,女官長的確是歷代君主的心腹。」

    白皖心中一震,暗道:這話說得和西城雅一模一樣,這個人——暗中搖了搖頭,苦笑起來,心道雖然不情願,這個人的確不光是個浪子。年紀輕輕能到四位且受巡查使重任,的確是個人才。可一轉念又道「我怎麼糊塗了,這人雖然是浪子,她那殿上書記的朋友昭彤影卻是譽滿天下的才子,一定是從殿上書記那邊聽來的,轉手過來賣弄」,想到這裡哼哼冷笑兩下,閉上眼,任憑玉藻前怎樣引誘再也不發一言。

    夜靜更深,二更三刻的時候凰歌巷正親王府已經沉入夜的寧靜中。各院均關門閉戶,只有稀稀落落幾處仍有燭光映在窗紙上。四下一片寧靜,唯獨每隔一段時間巡邏衛兵的腳步聲打破夜的靜寂,而鎧甲軍靴的聲音昭示著正親王府特有的莊嚴高貴。

    此間主人蘇台花子夜是一個典型的安靖貴族男子,風姿高雅,氣韻不凡,與此同時也有貴族男子必不可少的嬌貴。他還是皇次子的時候就有怕吵的習性,尤其痛恨有人夜間喧嘩,平日裡還算是個好伺候的主子,可要是睡著了被吵醒怒火襲來才叫人深刻感受什麼叫做皇子。故而每夜花子夜宿處燭火一熄就有伺候的宮女傳出信來,又有值夜的宮侍四處通告,從那一刻起正親王府眾人皆小心翼翼,特別經過親王寢宮的時候大氣都不敢出。

    這一夜花子夜歇得特別早,用過膳剛剛起更就熄燈睡下,沒有和王妃同寢而是宿在他接手王府後才改建作寢宮的偏殿。正親王府的人都知道自家主子和王妃的感情不怎麼好,儘管王妃小心翼翼的討好著他,花子夜的態度總是不冷不熱,一個月裡有大半時間宿在偏殿。其中難免招那些年輕貌美的宮女侍寢,其間也有幾個時常被點到的,不過這個年輕的正親王並不是縱慾的人,在偏殿也是獨宿的時候居多。只是這一天下午朝廷少王傅晉王府的司殿女官水影又到王府來了,先見過王妃兩人在花園裡下了幾盤棋說說笑笑的頗為和睦。等花子夜一回來請了她過去說話,兩人一起用過晚膳,再之後就不是外頭的人能知道的了。總之在偏殿外頭伺候的宮女宮侍都不記得有看到她離開。這一來,當日偏殿外值夜的人就越發的小心謹慎起來。

    然而,快要敲三更鼓的時候忽然傳來喧鬧之聲,人們正在驚訝什麼人如此大膽,但聽聲音快速的從正門方向移動進來,不多久但見燈籠火把透亮,一群人擁簇著一個婦人往這邊走。這群人走得極快,旁邊也有王府的女官,一路小跑著在那婦人身邊說著什麼,卻被邊上的人一把推開,摔了一個跟頭。片刻間這群人已經來到花子夜的寢殿,院外守衛的人慌忙上前等看清來人一個個大驚失色丟掉手上的長矛跪倒在地連連叩頭,口稱:「太后千歲——」原來這深夜帶著人氣勢洶洶闖入正親王府的居然是花子夜的身生母親,皇太后琴林。

    皇太后看也不看這些個跪拜面前的人,袖子一拂就往裡走,那女官從地上爬起來又趕過來想要阻攔,剛說一句:「等小的去通稟……」話未落音,旁邊一個女官上來狠狠一個耳光甩過去,罵道:「你敢擋太后殿下鸞架——來人,壓下去重責四十。」兩邊士兵擁上,抓住了女官拖了出去。皇太后沉著臉往裡走,直奔寢殿,見裡面還是一片寧靜冷笑一聲往左右看看。身邊的女官當即上前叩門,一面喊:「皇太后駕到——」

    喊了三五聲才聽裡面傳來花子夜的聲音:「母后大人來了麼?」

    皇太后平了平心情緩緩道:「皇兒,還不出來迎接自己的母后麼?皇兒的架子越來越大了。」

    又停了一會兒但聽花子夜道:「母后,孩兒已經睡下了,請母后移駕正殿,孩兒端正衣冠就來拜見。」

    皇太后一愣,隨即冷笑道:「你我母子無需避諱什麼,你且開門。」

    「孩兒衣冠不整,不敢開門。」

    「皇兒,想要本宮命人砸開門麼?」

    這句話說出裡面頓時安靜下來,片刻後燭光亮起,不一會門緩緩打開。眾人但見花子夜隨便披了一件衣服,頭髮披散,領口都未拉起,就這麼隨隨便便站在那裡,臉上帶一點笑,見了皇太后跪倒行禮,口中道:「孩兒已經睡熟了,衣冠不整望太后恕罪。」

    皇太后冷冷一笑命他起來,緩緩道:「本宮好些天沒看到皇兒,非常想念,深夜前來你這王府,我兒勿怪。」說話間往裡面走,花子夜也爬起來跟著進去,跟從的那些人互相望望倒不知這王的寢宮該不該進去。皇太后走了沒兩步回頭道:「都在外面杵著做什麼?」從人還是猶豫,只有太后親信的兩個女官跟了進去,餘人都在殿外垂手站立。

    花子夜身邊也有親信的人,當下一個一等宮女見事情不好,貼著牆往外溜,一出院子見兩個守衛還在地上跪著,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抬起腿踢了一下罵道:「一群廢物,出個聲都不會!」罵了一句後也懶得繼續和他們解釋,提起裙子朝司殿紫千的住處飛奔過去。

    這邊花子夜搶了兩步先進殿,在床千站定,皇太后則一路闖到內屋在幾邊一坐,目光朝床上看去。但見床邊淡青色帷幕低垂,床上被褥微微隆起,顯然還有人。

    皇太后目光一轉,又朝花子夜臉上看去,見他也心神不定,目光也時不時朝床上瞟,當下微微一笑:「皇兒的屋裡有人好大架子,看樣子要本宮向她問安了。」神色一冷,喝道:「來人,給我請床上那人出來。」

    一邊女官應了,花子夜伸手想攔,但聽皇太后哼哼兩聲,又被她目光一阻頓時一個激靈。這一遲疑,女官已到床前,拉開帷幕,抓住被子用力就是一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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