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今天我看到了淺笙大人。」
「嗯。」
「淺笙大人又回來做官了,在春官署為六位,聽說是和親王殿下推薦的。」
「知道了。」
「主子……」
「你想說什麼,別吞吞吐吐的,說吧。」
「主子,在丹霞就是為了這個……就是為了這個您才勸我跟了淺笙大人麼?」
「…………」
「主子……」
「若我知道了,就不會反悔,不會……留你。」
水影在梳妝台前緩緩轉身望定日照,一字字道:「水影平生第一次反悔。」日照站在簾邊,原本垂著頭,聽到最後兩句話頓時一振,仰起頭來看了一眼目光明亮,俄而又深深彎下腰行了一個禮。
那日丹州府邸裡他昔日宮中的小兄弟,後來跟著伺候的主子出宮嫁作側室的一個人興沖沖跑來見他,說是要替他做媒。說日照你伺候的第二個主子淺笙一直沒忘掉你,想要迎娶你當側室。若說沒有半點心動是假的,更有說媒的那個向他說了嫁人的萬般好處,更見他錦衣玉食、神清氣爽,顯然這些年來過的極好。
他說:「我是女官的人,做不了主。」
推托後半點不後悔,反而放下一個沉重包袱般的輕鬆。然而他心之所繫的人卻對他說,你怎不應了淺笙,這是何等難得的好親事。她說:「你若是願意,我贖你出宮另給你準備豐厚嫁妝。」
他答應了,不是心動於她為他描述的美好前景,而是心喪若死。
他說:「主子,再讓我伺候您三天,三天後你我主僕之情從此斷絕,日照日後就只有夫人一個,再無二心。」
她嫣然道:「侍奉妻子本該一心一意,何必多說?」
他盡心盡力的又伺候了她三天,一刻也不捨得離開,到了期滿磕一個頭,起身回房整理行裝。他自服禮之後到跟隨水影,前後伺候了四位女官,憑他的年輕漂亮,每一個都是入幕之賓。面對同樣年輕漂亮的主子,他也動過心,被拋棄的時候求過哭過,等到了第三個主子從此再不哀泣懇求。
整理到一半的時候水影忽然來到他的房中,一言不發的坐在桌邊看他整理東西,過了許久說一句:「缺什麼麼?」
他淡淡笑著:「什麼都不缺,主子賞得東西夠多了。」
他的東西其實並不多,尤其跟隨在外更是只要兩個不大的包裹就能裝滿,一些水影賞他的玉珮飾品拿起來猶豫許久還是放到了包裹裡。也就是一個時辰,東西整理完畢,又向她磕了個頭說一聲「主子保重」。
提著包裹走到門邊的時候他忽然想要回頭再看一眼,藏不住心中那點期待,也就在停住腳步的一瞬間聽到她清麗的聲音,叫他的名。
回過頭見她依舊坐在桌子邊,怔怔看著他,看了許久一字字道:「日照,我後悔了,你……」
這句話並沒有說完,因為他已經丟掉包裹撲了過來,跪倒在她的身邊頓時泣不成聲,哭了一陣沒有聽到叫他起來的聲音,小心翼翼抬起頭,卻看到那個人低頭看著他,臉上也有一行淚水。
「連淺笙這樣的人也會耐不住歸隱田園的寂寞,該說世事多變還是該歎和親王殿下的手段?」說著淺淺的笑了起來,彷彿發現什麼有趣而又新鮮的事情,目光閃爍不定。日照卻顯出不安,低聲道:「主子,淺笙大人在宮裡的時候和您感情甚好,可這回在丹州,明明已經受了和親王推薦準備入京。卻對我們說留戀田園無心仕途,您說……」
「是啊,她是桐葉的知交,算來也和我同患難過。她在宮中的時候和桐葉一樣心性淡漠,我倒信了她那番話。若非相信她能帶你遠離紛亂朝政,我怎能讓你跟她。日照——」目光一轉,笑意頓生:「若你真跟了她,今日我就要日夜不安,驚惶難眠了。」
「主子怎麼這麼說?」
她嫣然一笑,伸手輕輕拉住男子衣襟,嬌笑道:「你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多。」
「日照怎會背叛主子?」
「你自然是忠心的,可是你離了身邊,我就不再是你的主子,你也不用忠心於我。所以……」手上一緊,將他拉到身邊,瞇著眼睛一字字道:「從此往後休想叫我放你,就是死也要死我眼前,死在我前頭。」
說的是狠話,可言語中目光流轉更藏萬種柔情,日照跟了她那麼多年,除了丹州那一次還是第二回聽她說纏綿佔有的話,頓時心神蕩漾不能自已。他畢竟是久經訓練的一等宮侍,心神一蕩就有所知覺,慌忙引開話題道:「主子也樹敵太多,怎得昔日知交都和主子過不去。」
「匹夫無罪,懷壁其罪。」
日照微微一笑,隨即故意歎了口氣:「日照還當真能讓淺笙大人多年不忘,沒想到還是鏡花水月,原本也是,像我這樣的宮侍,一朝恩寵,哪能指望什麼情意。大紅花轎,問名下聘……日照懷抱的是主子您這塊玉璧。」
狠狠白了一眼,罵一句「放肆」,目光又微微一轉,也不知想到什麼忽然歎了一口氣,可眼中光芒更盛,緩緩道:「你可知道我懷中抱的又是怎樣的玉璧?」
「奴婢愚笨。」
「你啊——能獨闖丹霞大營說動少朝傳綠林箭,又單槍匹馬入襄南,說動元嘉勸降的人居然說自己愚笨。日照,你要叫我這個困守潮陽十餘日束手無策,連知縣早已被害都看不出來的主子無地自容麼?」
日照一笑,沒有答話。
「若說我懷中玉璧——嘉幽郡王之叛毀了她自己,卻成就了我。這塊稀世玉璧乃是嘉幽郡王親手琢就放到我懷中的。」說著放聲大笑,頓時目光銳利、神采飛揚。
日照跟著笑,笑了一陣後忽然正色道:「主子,懷璧雖好卻也危險重重。這稀世玉璧已有太多人虎視眈眈,主子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笑的嬌艷無比:「打從跟隨先皇那一天起,水影走的那一步步是危險重重,那一日不是眾人虎視眈眈,若無至險之道安藏桃園勝境?先皇若願讓我太太平平度日,就該讓我常守皇陵,而不是做什麼王傅。至險之道也不是我一人在走……」說到這裡又是嬌美一笑藏起了後面半句,心裡說的卻是:重病床前獨伴君,僅這一點就是叫我走到了絕道!
想到這裡忽然省起一件事,笑顧日照道:「說起來好些日子沒聽到巡查使大人的消息,不知道怎樣了。」
日照一愣笑道:「奴婢怎能知道。女官怎不問問殿上書記?二月……鶴舞群山該是春水橫流的時候,今年雨水又多,這道路可不好走了,但盼玉藻前大人能平平安安回到京城。那個地方——我在丹霞的時候聽人說那地方春天可容易山崩。」
鶴舞的絕大多數地方都是夏秋雨季,唯獨西南山區,桃花水混合高山融雪,恰恰是一年洪澇最嚴重的時期。而高山峽谷和陡峭的坡度又為山崩創造了條件,雖然靠南,不會出現扶風西北山區的雪崩,可天氣已轉暖,積雪融化成春水,從每一條溝渠中奔流下山,倘加上幾場大雨泥石流和塌方就難以避免。嚴重的時候泥石流可以衝斷道路,掩埋村莊。而東西走向橫空出世的天朗山險峻綿亙,唯有幾條天造地設的道路可以穿行其間,一條是著名的桑玉—南朗道;另幾條分別從永州、明州、丹州出發,貫穿天朗山或與桑玉道相接。這些群山間的道路窄處或許只有數尺,商旅至此要卸下行李方能讓騾隊通過。寬闊處又有百餘米,足可紮營佈陣。
這幾條道深入天朗腹地,沿途甚少素凰族人,部落、村落統治代替了官府;族規家法和神諭壓制住朝廷律令;這裡天高皇帝遠是中央集權難以觸及的蠻荒之地。在這些道路上行進,或進入腹地或前往扶風乃至南平的旅人,一面要應對不同的風俗和難以避免的盜匪侵擾,另一方面要對抗大自然難以捉摸的危險。
數日前玉藻前在左軍道一處寬不過數丈的地方遭遇滑坡的時候幾乎以為自己的人生要在這裡畫上句號,雨水和黃泥夾雜著石塊草皮樹枝散落下來,人馬擁堵在狹小的山谷中無處躲藏。失去知覺前她最後的念頭居然是——好難看的死法啊。
醒來時已經是兩天後,隨行人員死了2個,重傷1個,折損過半;馬匹、行李幾乎遺失殆盡。連帶出來的銀兩也所剩無幾,倒是有兩張侍從縫在衣服裡的銀票神奇般的還能用,可天朗腹地又到哪裡去提現銀呢。於是剛剛從死亡線上逃出來的巡查使悲慘的發現自己要面對絕糧的命運。當然,這些都是在她清醒之後由同樣僥倖逃脫鬼門關的心腹侍從一一說明的。玉藻前用了一盞茶功夫明白自己的處境,又用了加倍的時間哀歎損失以及對傷亡者關懷,然後很真誠地問起脫險的經過。片刻後一個人被帶到她面前,侍從指著說:「瑛先生在這裡,聽說泥水埋了商旅,帶村民去救,把我們從泥裡挖出來的。」
玉藻前費了很大的自制力才讓目光自然地落到「救命恩人」的臉上,先歎一口氣低聲道:「瑛先生,沒想到又見面了。或者說……幸而又能見面。」
瑛白——也就是白皖——又恢復到了兩人在沈縣初見時冷淡的模樣,臉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非常好聽的聲音也被直線化的語調糟蹋了。站在門邊微微點點頭,不知道是禮貌還是贊同她「幸而又能見面」那句話。
「你們算是幸運,和你們同行的那個商隊只活了一個。你們太不熟悉此地,這種天氣也敢走左軍道過羊腸溝。」
玉藻前一陣鬱悶,心說就算知道我被那群商人騙了也不用說得這麼直接吧,可恨那幾個還說自己經年往返鶴舞與南平。瑛白又瞟她一眼:「鶴舞到玉瓏關若走天朗有三條道,相距甚遠,地貌迥異,縱然常年往返的商人,也不見得能盡皆熟悉。我看到散失的貨物,乃是一些不耐長期保存的物品,怕是為了趕時間走了不怎麼熟的近道。」玉藻前苦笑一下,姑且認為這是在安慰,揮揮手遣開嚇人,忽然笑道:「瑛先生,真是什麼地方都能見到您。到沒有想到瑛先生對天朗山路也這般熟悉。」
「我自到明州之後這天朗山前前後後進來過十幾次,仔細算算,在天朗的日子和在明州的日子差不了多少。」
「哦——難怪去年在下一個朋友到明州不曾有幸拜見先生。」
「少王傅成了姑娘的朋友?瑛白多年不履京城,看來王傅大人交友的愛好變了許多。」
她閉上眼睛,默念「冷靜」二字十七八回,心道這白皖到底是天生看自己不順眼,還是恨她那日乘虛而入佔了他便宜,怎麼一開口就和她過不去。原本深信是後一個原因,轉念一想,白皖要是真恨她……偷香……大可讓她在泥沙底下發爛,犯得著盡心盡力救她?想到這裡頓時神清氣爽,抬起頭來先嫵媚一笑,忽而又生哀怨之色,歎息道:「瑛先生,當時您怎麼不在多挖個半尺一尺的,就是挖出兩錠銀子也是好的啊。」
「的確挖出了幾錠銀子——三四十兩吧。」
眼睛一亮,三四十兩,雖然少了點,但是不雇腳夫,不買好馬,不挑吃穿,現在扭頭就走應該夠她支撐到重新見到肅陰城牆吧。
「這個……這個……銀子呢?」
「酬謝當地百姓了。他們冒著繼續塌方的危險把你們從泥沙水石間救出來,又收留你們在此,拿出懸崖峭壁上冒著生命危險採來的草藥,熬夜……」
「行了行了……是該酬謝,可惜我只有那麼點錢,否則加倍酬謝。」
「留了十兩給你們,放在你那親信身邊。」
看了玉藻前一眼:「此地一戶人家老少三代,一年收入尚不滿五兩,還要繳納賦稅,服徭役。」
她苦笑一下,心道這些我何嘗不知道,可你不能因為世間有窮苦之人就不許我守著家產俸祿過好日子吧。看看眼前人的穿著,還不如肅陰的時候,一身藍色粗布衣,還打了補丁,乍一看也就比當地人整潔一點新一點;就看這身衣服也就知道此人的性情,她也懶得解釋,小聲嘀咕兩句了事。腹誹完了抬頭看看白皖,苦笑道:「瑛先生為何在此?」
「玉姑娘又為何在此?」
兩人對看了一會相對大笑,心中都道——此人名不虛傳。
原來玉藻前剛入天朗山那會兒打聽到千月巫女在哪個村子哪個寨子出現,就急急忙忙趕過去,可每次到那裡要麼來的是她的徒弟,要麼剛剛走。等到趕過第七個村子這位巡查使大人抓狂了,又一次聽到村人說「神女剛剛走,據說往天翰寨去了。」並且給了他們神女樣貌風姿的第四個不同版本後,玉藻前將包裹狠狠丟在地上,對著手下道:「不走了,豈有此理,簡直拽著我們轉圈圈!」
屬下們看著她面面相覷,過了好半天一個膽大的問,既然找不到,那是不是返回明州去。她眼睛一瞪:「返回,事情沒做完回去找死?」
屬官們縮一下脖子,再沒人敢開口。玉藻前冷冷的看了他們幾眼,下令準備紙筆,略一思索下筆如飛,頃刻在紙上畫了一個簡易的天朗地圖。又將他們行過的路徑和神女出沒之地點在圖上,用力一拍桌子:「看到了沒有,我們就是在轉***!」
「大人,我們好像是被人耍,可咱們人生地不熟的,天朗山又那麼大。那個什麼巫女在這裡已經好幾年,當地百姓又崇拜她,要騙我們我們也沒法子啊——」
「混帳!難道我們就活該被騙的團團轉而束手無策?雖然至今為止關於巫女的樣貌本領咱們聽了四五個不同的說法,可我相信其中必定有一個是真正的巫女。你們來看,儘管咱們被拖的轉***走,但是這裡、這裡,這兩個地方出現的是一個巫女;而這兩個地方也是同一個;加上在各地聽說的巫女行進的路程……」筆尖沾墨,邊說邊點,但見圍著那個小圈之外又是一個圈。
「看到沒有,我們再被牽著鼻子,這就是接下來要走的路。不過,本官厭倦了跟在人家背後跑,這回咱們包抄到他們前頭去。」
「先發制人麼?」
「說得對!我們分成三隊,分別到這其中的三個地方去,在那裡等著,看看會有什麼情形發生。」
「可是大人您選出來的地方有十來個,我們……大人您知道哪個是真的?」
「當然不知道!」
「那怎麼……會不會三隊都撲空?」
「會啊,那也是沒有辦法的。最不濟總有一對能撞上看看所謂的巫術也是好的,總比現在這樣永遠追在人家後面聽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言要強得多。」目光一轉:「怎麼,害怕?」
「沒有,沒有。」
「看看你那張臉,色都青了還說沒有。不就是一個巫女麼,有什麼可怕的?窮鄉僻壤不知道哪裡出來一個騙吃騙喝的神棍也值得害怕,朝廷裡堂堂正正供養的神女都不見你們還怕過。」
「大人,話雖是這麼說。可朝廷裡的神官就是看看天象,占卜吉凶,祈雨求風,不曾有過……那個巫女那樣起死回生,引神驅鬼的怕人本事。就像是——啊,對了,就像是那次聽說的祈雨。滿村子的人都說點了三炷香,馬上起風、集雲,烏雲裡隱約有金光萬道,可以看到金龍飛舞。那也就算了,不是說當時又一個求學路過此處的青年,仗著度過點書口出狂言,巫女看了他幾眼口中唸唸有詞,不一會金龍吐珠,一個火球滿地亂滾,滾了一兩里地撞到牆上炸開,牆上穿了半人高一個洞。大人,您說這是什麼,我們實在是有點害怕。」
她冷笑一聲:「少見多怪!烏雲裡面有金光很稀罕麼?」
那個官員瞪大眼睛,結結巴巴道:「大人……大人難道看到過?」
「人人都看到過——什麼金龍飛舞,明擺著是閃電,這也用得著大驚小怪?」
「那火球呢,總不成也是閃電?要不是金龍吐出來的珠子,什麼東西能滿地亂滾還炸開一堵牆?」
「這個啊——」她微微一笑,頓時來了精神,拍拍衣服坐正身子:「我說你們這些人少見多怪你們還委屈。這個東西你們聽著希奇,我卻聽了許多回。錦繡書院那會兒山長常對我和殿上書記說一些新鮮事,山長少年時周遊列國,看過的奇人異事車載斗量。記得她常說年輕時向一個隱居山林的前輩學經,在一處偏僻地方住過。那地方群山環抱,當中一個方圓十幾里的壩子。那地方平時沒什麼,可一到夏天經常雷雨,每年總有那麼三四回,打著打著雷就會出現一個火球在地上滾在滾去。一團火一樣,好像天上的雷掉到了地上,有時候能滾上幾里地,不管是樹木房屋,打上什麼炸什麼,極其可怕,當地人叫做滾地雷。你們到說說,如果是龍珠,那是個什麼祥瑞地方,一年來個三四條龍吐珠子。山長又說她親眼看過後驚訝莫名,後來遊歷時留意打聽過,倒是聽到了好幾出這樣的事情。」
「難道說……是湊巧?」
「啊,我覺得就是湊巧。其實,若非忽然出現了滾地雷,即便一陣風吹掉對方的帽子,一個雷聲音響一點,都可以說是巫女的懲罰。說不定,說不定這個雷還救了那年輕人一條命。」
幾個人對看著,將信將疑,神色卻和緩許多。於是玉藻前將從人分成三組,加上她自己和帶出來的親信共四組,選了最有可能的四個地方,分頭前往。玉藻前選的是最近的地方,哪裡想到近是近,可道路最為艱辛,還差點將命丟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