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西城來看她純粹是禮貌上的原委,照著他的本意的確是能不見就不見,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可是為了靜選的麻煩跑到了人家門上,回去後他越想越覺得不能就這麼混過去,好歹也是多年交情,這才找了個由頭登門拜訪。然而他忘了一句古話「進來容易出去難」,告假沒有去早朝也沒有去官署的昭彤影用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熱情將他從早上一直挽留到用過晚餐才拿自家的馬車送回西城府。
昭彤影尚未服禮就已經是出了名的浪子,服禮之後京畿但凡有點名氣的秦樓楚館、歌台舞榭都留下過她的足跡,若要討人歡心還真沒有人比她更有法子。不過半天時間就讓洛西城的拘束盡消,而兩人之間那方在別人身上恐怕一輩子都不能釋懷的過往也輕易的煙消雲散。兩人說說笑笑,從西城從軍開始,先是一些沒營養的你過得怎樣我過得怎樣,慢慢的也就說到鶴舞一戰和圍困潮陽。
其實,洛西城也不是不知道對方在套他的話,但是襄南之事中隱患重重,他自己本就有許多想法恨不得有一個可靠的人能為之分憂,所以這兩個人到底誰套誰的話也很難說。說到潮陽解圍,昭彤影目光閃爍歎息著誇獎他和水影膽才兼備,西城搖著頭笑道:「這個受不起,這是王傅的膽略,日照的功勞。」
「日照?」
「是啊,這都是日照的功勞……至於什麼功勞,不需西城詳述了吧?」
昭彤影微微一笑:「原來與少朝『密謀』的是日照,這孩子——」
西城一挑眉:「書記,這密謀二字可不能亂說哦。一沒信物二無憑證,潮陽圍得水洩不通,想要密謀也無從下手,是不是?」
「西城啊西城——」她微微搖頭,歎息著叫了兩遍眼前人的名字,終究還是沒有將一句話說出口。洛西城何嘗不知道她想說什麼,頭微微一擰,旋即笑道:「日照真是智勇雙全,若非在襄南親眼看到,真不敢相信。」
「他做一個宮侍實在是可惜了。」
「可是他心甘情願。」洛西城微微笑著:「照王傅的地位,日照想要脫離宮侍的地位不過舉手之勞。只要王傅一句話,提他做晉王府的宮侍長,從此就能進階。只不過,一旦進了階就是朝廷的官員,去往駐留都要聽春官署調遣,而做一個宮侍,只要聽一個人的命令,生生死死跟隨一個人……」
「只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多情總被無情傷。」
「也或許,情到濃處情轉薄。」
昭彤影暗歎一聲和陷入情網的人談話還真困難,目光與眼前人一接,但見他似笑非笑的望著,彷彿在說:「得了吧,書記您也不是多情人。」忍不住苦笑起來,但聽洛西城道:「日照也是討人喜歡的一個,在丹霞還有人要迎娶他過門。」
一口水險些噴出來,好不容易嚥下去結果嗆咳不止,西城伸手在她背上輕輕拍了幾下,含笑道:「連書記也會吃驚?」
「後來呢?」
「好像王傅是允了的。至於結果……日照今日還伴在自己的主子身邊。那日,日照問我,像他這樣的宮侍若是有人願意迎娶是不是該好好珍惜,我說是的……」
那日在丹霞官署後院,日照叫住了仍在養病中出來曬太陽的洛西城,問了他那樣一句話。他毫不猶豫的回答:「是的!」日照忽然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道:「人人都這樣說呢。一個宮侍,從小在宮裡長大,除了伺候主人什麼都不會,像我這樣的原本就是家裡遭災逃荒活不下去才被賣掉,連祖籍哪裡都忘乾淨了,日後老了出宮連投靠的地方都沒有。從古到今,多少像我這樣的宮侍,在宮裡衣食不愁,年輕漂亮的時候還能錦衣玉食的被人寵著,到了年長出宮沒多少積蓄,沒人收留,餓死街頭的也不在少數。打從我當上宮侍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若想一輩子衣食無憂就要攀上一個能娶你過門的主子。現下有主子念舊情要收我,還要大紅花轎問名下聘,對宮侍來說,就像是做夢一樣,不,夢都不曾這麼美好——可是,我還是不願意。這兩天我問了許多人,人人都說好,都說應該去,可每問一次,我就越發的知道自己是不願意的。」他站在海棠樹下,風過處,枝頭積雪紛紛落,他手扶枯枝喃喃道:「您肯定也要說將來我會後悔的,可將來的事誰知道呢?我要是走了,不用將來,立刻就會後悔。」
一簇雪落在領子上,水順著衣領滲進去,冷得他一抖也就清醒過來,頓時臉上飛紅,向著洛西城深深鞠躬後快步離去。
想到這裡洛西城抬起頭來望定昭彤影,緩緩道:「這些天來,我常常想,當年我若是有日照一半的決心,或許就不一樣了。」
到了這個時候昭彤影終於知道洛西城來訪的真正目的,而這個認知讓她忍不住重重歎了口氣,不知道該慶幸自己心胸寬廣呢,還是該哀歎自己實在是倒霉。一個人落到要替自己的昔日所愛之人去爭取「情敵」的心,所能有的大概也就是這種心情了吧。
她第一次見到洛西城的時候剛剛升任殿下書記,已經在瓊林夜宴上結識了年輕的文書官水影,又在西城家的宴會中遇到了和水影同科進階的洛西城。靜選笑吟吟的對她說:「這是洛叔叔的侄子西城,比玉台築小幾個月是我們家的寶貝,家母疼他的很。」洛西城略帶羞澀的抬起頭,她在第一眼就被這個冰雪澄澈的少年所吸引。
進階成功讓養在深閨的洛西城為京城名門所知,很快贏得了「京師第一美少年」的聲譽,京城女子一時競相追逐,即是愛慕這京城第一的美人,也是為了西城家顯赫聲譽。然而拔得頭籌的卻是京城中風流一時冠的昭彤影。
那個時候她算是天時地利人和,上有洛遠,下有靜選協助,而她的美貌同樣打動十九歲少年的心。也是在西城面前她第一次有了成家立業的心願,甚至對洛遠說:「洛是個好家名,歷史悠久,能加入這樣的家族乃是莫大的福分。」她對他百依百順,用盡了心思,而且發乎情止乎禮,相交數月居然連碰都不曾碰過他一下。而受到她寵愛縱容的洛西城也用近乎崇拜的柔情回報著她,溫柔順從,期盼著她來提親的那一天。
所以,當西城靜選忽然對她說:「你在做些什麼啊,為什麼三弟這些日子心緒不寧,悲悲切切,是不是你辜負他了」的時候,她第一次有天旋地轉的迷惑感。她不動聲色的來到西城府——夏日濃蔭,荷花正好,你我皎原賞景如何?
別院合歡樹下,清酒酥點,她似笑非笑道:「西城心中有了我之外的人吧?」
他愕然看著她,怔了許久許久,忽然放聲大哭。
她的心頓時沉到了千丈寒潭的最深處。他且說且哭,她一言不發,待他話音方落,她站起身冷笑兩下一言不發得揚長而去。留下他一人對著滿桌合歡放聲大哭。
再幾日,她又將洛西城帶到皎原,請來水影,水邊那人青衫白裙臨風欲去,她說:「那孩子前些日子在你這裡做了什麼,我都知道了。」她指的是前些日子西城照容奉皇命巡視時重病外省,皇帝以後宮女官長為使前來探病,洛西城深夜敲門自薦枕席。那日合歡樹下,年少的洛西城在她平靜目光下一一講述。
青衫的人兒淺斟慢飲,淡然道:「少年人心思浮躁,一時間糊塗也是常有的。過兩日就好了,你也別為難他。」
她微笑著轉向洛.西城道:「我對你心意如昔,你怎麼說?」
水影忽然冷笑道:「你們兩人的家事,拉上我做什麼。」
他見她轉身要走,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站起身來大聲道:「我心裡喜歡的是女官,即便般配不上女官,我——我也求一夜夫妻。」
一瞬間心喪若死,知道這個少年的心一去不返,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後來那段混亂的日子裡昭彤影唯一慶幸的是總算還沒有正式文定下聘,否則她這個京城浪子的臉可就丟到天邊去了。輸給自己的好友也就算了,問題在於搶到美人心的那個並不領情,甚至在照容帶著天官大宰登門提親的時候回絕道:「洛.西城與昭彤影已論及婚嫁,卻無故反悔,如此朝三暮四心意不定之人,豈是我水影良配。」
洛西城絕望之餘,加上無法面對暴怒不已的洛遠,接受了信任扶風大都督邯鄲蓼的聘請,踏上漫漫黃沙從軍路。
老實說,這一次洛西城回京,昭彤影心中一點渴望都沒有是假的,未必是舊情難忘,多少還有浪子尊嚴作祟。然而這三兩句話又將那點盼頭吹得煙消雲散,五年淒風苦雨邊塞明月,那個人的心依舊只在一人身上。
他說日照決絕勇敢,說的何嘗不是他自己。他說痛悔當初輕言放棄,便是說今日從新開始再無後退。
「西城——」她目光炯炯:「你心意可是一如以往?」
他斬釘截鐵:「是!」
「可要我幫你?」
「求之不得……」
蘇台王朝從成立的那一天起就注重忠義二字,所謂的忠也就是主與從、上與下、長與幼之間依附而絕對的服從。這與南平部落選王,王統合各部落同時又受部落限制的制度截然不同,也與北辰更為鬆散的部落聯盟制大相逕庭。蘇台的忠義來源於比她有著更為悠久歷史的西泯,以君為至高無上,君臣母女交相更替,一層一層構築依附和順從的階梯。而這個階梯中最極端的表現就是主與奴。
在北辰,主與奴之間也就是買賣和生殺予奪的絕對權利,奴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而主也不需要顧忌奴的心情。而在西泯和安靖,主與奴之間的關係就不怎麼單純,奴僕的人身依附根據契約的不同有松有緊,而即便是買斷了終身的奴婢,生死也不完全由主子來決定。要奪走一個奴的生命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弄得不好,降職賠錢是小,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的先例也不是沒有。正因為這種不純粹的關係,忠才被提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奴對主忠誠不貳,相應的主也要回應奴必要的信任和感謝。這種相互依托的忠從君到臣,從母到女,從主到奴。
蘇台上到君王下到普通富家子,但凡有家奴存在的,其間必有幾個親信。對於主子來說,有些親信的僕從甚至比血緣至親或同床共枕的夫妻還要可信。在君王,至少蘇台建國以來充當皇帝親信角色的幾乎都是女官長。主持後宮各種事務的女官長通常十一二歲見習入宮,與皇子們親密無間,等到皇子成為皇帝,少年時代的陪伴就成了托福心腹事的女官長,也正因為如此,女官長若沒有特殊原因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輕易更替。先皇愛紋鏡的第一個女官長也是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親信,直到她病逝才換了第二個,又因為清楊的繡襦事件一怒之下換上了年輕的水影。或許正是因為承擔著這種親信的使命,後宮女官們常說自己是蘇台最高貴的奴婢,女官稱呼自己的直接侍奉的人也用「主子」這個詞。
昭彤影的親信也是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的家生奴婢,兩人從懂事那天起就玩在一起,她到錦繡書院那人就是書僮伴讀,出入朝堂立業那人就成了總管。這是個二十六歲的青年女子,眉目端正,性情則和主子很有幾分相似,一般的豁達開朗愛笑語。最大的區別就是沒沾上半點風流毛病,二十一歲那年看上了家中新進的侍從,得到主子同意後結為夫婦,五年來情意如初。她的奴籍早在昭彤影服禮正式當家的第一天就廢除了,主子當著她的面燒了賣身契,其後又燒了她夫婿的賣身契作禮物。這就是做主子的給下人的回報和恩惠,換取的當然是下人的忠心不二。這日洛西城與她的主子說說笑笑了一整日,她雖沒在面前伺候,可從下人端茶送水那些瞬間聽到的話也就明白了五六成。待送走西城,見主子一人在書房外的石凳上坐著,一手支頤仰望著疏落寒枝間二月的上弦月,聽到聲響微一低頭,輕招一下手。
年輕的總管笑吟吟走上前站在主子身邊,微一俯身低聲道:「主子,才見了美人怎麼就心事重重的?難道感慨歲月無情,美人易老?」
「哎,眼睜睜看著一個絕色美人的心纏繞在別人身上已經痛斷肝腸,何況還要親手將這思之念之、求之不得的美人推到別人那邊去……」
「主子難道要撮合洛少爺和王傅?」
「你家主子我堪稱心胸寬廣之楷模。」
總管噗嗤一笑,以手捂口身子不停的顫動,昭彤影沉下臉:「放肆,難道你家主子是死纏爛打,自己的不倒也不許別人幸福的?」
「不是不是——」好容易停下的笑在這四個字後又迸發出來,這一下做主子的再也掛不住伸手在她頭上敲了一下。做下人的小心翼翼呼一聲痛,隨即一臉委屈,望著主子道:「主子的心胸是寬廣的很。不過是前兩天晉王府的人來串門,不知道哪個女官說到有人拿晉王和司殿開玩笑讓晉王迎娶司殿。主子你就急著要來插一腳,趕在不知道哪個王公貴族開口前替王傅作成了這段媒。主子,您這不叫心胸,叫心機!」
昭彤影愣了半天又敲了她一下,挑眉道:「看樣子能幹的人倒也不是全被咱們王傅得了,我才說日照聰明的叫人羨慕,你倒也半點不差。」
「奴婢只是跟隨主子久了,知道主子的心意罷了。」
「嗯——什麼!」柳眉倒豎:「你是說我素來詭計多端心胸狹窄?」
「奴婢不敢……主子,這王傅愛娶誰嫁誰主子您這麼操心做什麼,奴婢實在好奇的緊。」
「不明白了?」
「真的不明白。小的想來想去,除了晉王那事好似和和親王殿下有點關係,而主子您又喜歡和親王對著幹,其他就想不到了。」
臉色一沉:「想的夠多了。想成這樣還要我給你解釋什麼,都鑽到肚子裡了。」
「那不過是和親王一句玩笑,主子怎就當了真?」
「玩笑麼?你不曾見過晉王,若是聽過晉王談論司殿時的語氣,提到司殿時候的眼神,你就知道那是不是玩笑。你記得麼,一年前就有人說大家開玩笑的時候常說王傅不如等晉王服禮後嫁過去當王妃,記得麼?」
「那也是玩笑話。」
「晉王年少失親,自恆楚皇后去世後直到由水影照顧才復得親情之歡,晉王情竇初開,王傅年輕貌美,若是再有人提點兩句,我倒不覺得這是玩笑。」
「原來主子不是心疼洛西城,而是不想讓和親王做成人情。既然如此,主子你怎不替晉王殿下說媒,事成了還賣皇家一個面子。」
「事成了的確好,可是,就怕有人不領情。這件事成與不成,在我看關節不在我們的王傅大人喜歡不喜歡,而在另兩個人身上。」
「………………」
「日照和花子夜。」
「日照?」
「啊——假做真時真異假,情到濃時情轉薄。無情還是多情,也不過一線之隔。」
總管白了白眼,忽然想起一件事,插道:「主子,洛少爺說在丹霞的時候日照的一個舊主子來提親,要迎娶他當側室,是不是?」
「沒錯。」
「日照伺候過的人不都是昔日的後宮女官麼,有一個最近剛剛到京城,好像就是從丹霞來的,進了春官署,位在六階,好像——是和親王殿下推薦的,不知道說的是不是這個人。」
「又是和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