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中篇 第六章 深宮二十年 下
    這一夜水影留在昭彤影的府邸,兩人本來就是多年的好友,把酒徹夜也不是第一次。昭彤影也是在這日才知道此人為何從不肯與人同塌,莫說同塌甚至一同出去遇到大雨躲避廢廟中明明凍得發抖也不肯解衣,原來是不願讓人知道蘇台歷史上最年輕的女官長乃是罪民出身。這日既說穿了也少了許多顧忌,兩人半躺半坐在鋪著上好羊毛毯的軟塌上,塌前放暖爐,皆著中衣擁錦裘吃吃聊聊,真困極了閉上眼就能睡。昭彤影顧忌她的忌諱,也不要人在當前伺候,將各種吃食用品都放在跟前,吩咐下人門外十步伺候。自皎原一別,到了這日兩人才找回了當年親密無間的感覺,絮絮叨叨都說了不少話,昭彤影本來就想知道與蘇台迦嵐以及正和親王有關的宮廷舊事,還有宮裡有關千月巫女的記載。水影有問必答,她這日格外爽快,但凡不能說不想說的都直陳困難。其間不免提到先皇,水影也說了些初見君王的情景。

    初入皇宮只是七歲的孩子,叫人在嬌嫩的肌膚上烙下終身屈辱印記,從此十丈宮牆,宮門似海。昔日裡兄弟姊妹一起讀書識字,念的是怎樣出類拔萃,贏得雙親一點稱讚;而今朝思暮想,不過是怎樣少一頓打罵,能日日吃飽穿暖。

    「就這麼過了兩年,直到我遇到蘆桐葉,見到先皇陛下。」

    暮色裡愛紋鏡指著侍弄花草的最下級宮女含笑道:「這孩子叫什麼?」

    蘆桐葉恭恭敬敬回答:「是伺候下位女官們的宮女,叫做水影。」

    「眉眼生的倒好。喚她過來……」

    她楚楚跪於天子身前,目光婉轉,姣好眉眼。至高無上的人站在台階上看她,神色裡也頗多意味,終於指一指她,對蘆桐葉道:「送到朕身邊來。」

    三千宮人,生死榮辱只系一人手,而她入了君王眼。

    昭彤影歎一口氣:「那時先皇不知道你是罪女?」

    「三千宮人,我在最下層,先皇怎會關心。後來自然是知道了。」

    昭彤影抿唇偷笑,心道:等知道的時候必然已被你賣乖討巧弄得愛憐有加,哪裡還捨得丟回舂槁。

    一直聊到四更天兩人才倦極而睡,都和衣擁衾在塌上將就著睡,也不過半個多時辰忽然敲門聲急,一人在外面道:「女官,女官——」

    水影本來驚醒,迷迷糊糊間聽到這聲稱呼頓時大吃一驚翻身而起,打開門劈頭便道:「王府出了什麼事?」

    日照將燈籠往邊上一移,身後閃出兩人跪倒在地,向她叩頭道:「請王傅救救家姐。」水影定睛一看,見地上跪著的兩個都是青年男子,一人認得乃是洛西城,另一人依稀也是見過的只一下子想不真切,倒是身後昭彤影叫了一聲:「玉台築——」

    西城玉台築又磕了個頭:「求王傅救人。」

    水影尚未開口,昭彤影卻拉著她往外走順手將門一關,挑眉道:「此間不是說話地方。到前面花廳去,來人——點燈備茶。」又笑笑:「不要怪我,西城二少爺您現在還在皇家選妃的名冊上,算是皇家候選的女婿。深更半夜的,再下不得不謹慎,不然被別有用心的人傳出去彤影倒是不怕,傷了西城公子就罪過了。」

    洛西城拉拉玉台築故意怪道:「我說吧,我說我一個人過來就行了,你現在就該在家裡留著端莊淑賢。」兩人說話間起身跟著管家往花廳去,玉台築雖然滿面愁容聽了那麼幾句話還是低聲道:「我不放心你啊——」洛西城一愣,又聽他道:「怕你到了殿上書記府是羊入虎口……」說著自己也笑了起來,兩人焦急的情緒也有所緩解。不多會水影兩人換過正式的衣服出來,遣開僕從,劈頭就問:「西城靜選在宮裡出了什麼事?怎麼是你們兩個過來求助。」

    玉台築苦笑道:「家母前兩日外出公幹,要一個多月才能回來。」

    「靜選在宮裡闖了什麼禍,安的什麼罪名?」

    「調戲宮妃,穢亂宮闈。」

    兩個女子同時倒吸了一口冷氣,水影平日算得上冷靜過人了,哪怕在襄南圍困孤城都不曾變色,此時也臉色蒼白,過了好一會兒才顫抖著手指向玉台築:「別和我說是在宮妃的床上被抓起來的!」

    洛西城也變了臉色,連連擺手苦笑道:「真這樣我們早去準備棺材,也不求人了。」

    水影呼了口氣,打從進門起她就一直站著,此時才優雅的坐下還拿起茶抿了一口緩緩道:「這就好,只要不是從床上抓起來就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你們也不用來求人,回去歇著,西城這兩個字能擺平一切。」

    玉台築微微欠身:「王傅說的是,若是家母在我們斷不會擔心,可自打家姐下午出事後我和西城商量了大半夜都覺這事來的太過蹊蹺,好像是看準了家母家父皆不在才弄出來的。西城和我都想若我們猜得不錯,這件事還是越快解決越好,夜長夢多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麼駭人聽聞的結果。」

    水影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玉台築得到鼓勵,當即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原來這一次選入宮中的御侍中有一個曾和西城靜選有過情意,靜選也十分的喜歡他,還曾想過上門提親。可那人家世不怎麼顯赫,靜選身為西城家後任當家,理當和顯赫世家或是新科前三名的人結親,故而十分猶豫生怕受到照容阻擋,就這麼拖了下來。哪裡想到一拖延就遇到朝廷選後,這男子叫家人送了出去也偏偏就中了選,由於家世不怎麼樣只冊為御侍。為此靜選著實傷心了一陣子,可是再傷心,一入侯門尚且深如海,莫說十丈宮牆,兩三天茶不思飯不想也就過去了。可這日早上靜選被招進宮,兩三個時辰就回府,當時神色有幾分感慨,被玉台築見了問起緣由。照容搖搖頭念一句「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崔娘成路人」玉台築和這個姐姐感情極其好,「哦」了一聲道:「原來是遇到舊情人了,姐姐啊,人家是皇上的人了,你還是祝福人家早日得寵吧,可別胡思亂想。」靜選也很配合的應和了幾句,兩人隨即笑成一團,這件事就此揭過。

    可是到了傍晚忽然來了一群人,為首是後宮的司禮名叫紫妍,乃是紫千的堂妹,見到靜選二話不說一招手:「帶走——」

    玉台築自然大驚失色的問原委,紫妍只是冷笑。這群人走後洛西城回來,兄弟兩個湊在一起討論,先用盡各種門路打聽原委,這兩人的門路倒也很廣,不過一個時辰就弄得明明白白。說是靜選出宮後沒多久有人在她經過的地方檢到一封信,乃是那御侍寫給靜選的情書,寫的一字一淚,大意是如何的愛著靜選,如何在宮中度日如年,又盼望能有機會和她重續前緣等等。要知道後宮最忌諱的就是私通,別說宮妃,就是宮侍,按照程序正大光明的給女官們暖床可以,可要是外官和他們多說幾句話動作輕呢一點,也能問個調戲宮人、穢亂宮闈的罪名。

    玉台築說到這裡臉色難看至極,洛西城也不斷歎息,又補充說他和玉台築商量了許久,都覺得這件事太蹊蹺一定是有人栽贓陷害,這樣的話說不定會對靜選嚴刑拷打,甚至扣上其他嚴重的罪名。兩人都覺得不能聽之任之,一面給照容送信,另一面想著找人幫忙。第一個當然去了衛家,衛暗如也外出公幹,可她的丈夫大司空倒是認真聽了,也同意這兩人想法,並且提議說:「宮裡的事只有常年在宮裡的人才有法子,你們何不求求少王傅大人。」

    聽到這句話水影微微皺了皺眉,一邊的昭彤影見她口唇微動,可見是在罵那司空,隨即又聽她道:「慢著,先告訴我,是什麼人告發的?」

    洛西城苦笑道:「聽說是蘭賓撿到的,是不是由蘭賓遞上去的我們沒仔細打聽。」

    「蘭賓——簫歌?」

    蘇台王朝的後宮自上而下為皇后、妃、賓、御侍和御從,其中被當作皇帝丈夫看待的只有皇后和妃兩級,也只有這兩個級別才可能擁有屬於自己的孩子。妃以下即使有幸讓皇帝懷孕孩子在公開的典籍上依然會記錄到皇后或者某一個妃子的名下,只有翻閱後宮密典才能知道真相,至於侍、從兩級連這點優待都不可能有。而后妃等級的取得,除了容貌性情,身世背景也至關重要,例如衛、西城、紫這五大世家大系的人,只要選進了宮,再不濟也從賓級起;相對應,平民子弟想要爬到妃級,那是難上加難,蘇台兩百多年也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個特例。出生寒微而能在後宮爭寵中一步步踏上妃的等級的,全部都是美貌超群而又才智出眾的人物,而他們身後,前進的每一個台階上幾乎都有血的痕跡。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句話同樣適用於後宮。

    簫歌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可以和那幾個屈指可數的平民妃子相提並論的人,不管是容貌還是才智。所以他也從沒有爬到妃級的野心,他知道自己能夠贏得「蘭賓」這個稱號已經是莫大的幸運,而皇長子的出生也讓他對未來充滿期待。就像他對秋水清說的,他期望的不過是一輩子錦衣玉食,生老病死都不用操心,僅此而已。

    打從皇長子出世他從蘭御侍晉陞蘭賓後,簫歌就一反常態的收斂起來,謹言慎行且再也不像過去那樣用盡手段的巴著皇帝,相反還常勸皇帝多親近皇后,莫要為他這個小小的蘭賓壞了後宮禮法。秋水清從手下人那裡聽到這些信息後淡淡一笑,嘀咕一聲:「這人倒是出乎意料的聰明。」

    然而,這一日受封不久的蘭賓在自己的蘭院內來回踱步,燈整整亮了一夜,簫歌走一針往椅子上坐不了一會兒又跳起來,滿面愁容。簾子一挑就見他一下站起來迎上去急切道:「怎麼樣,打聽到什麼?」進來的是他身邊主持的一等宮女,來不及平一下喘便道:「回主子,還,還沒放出來。」

    「我知道還沒放出來,其他的呢?關在什麼地方,誰在審,有沒有用刑?還有,女官長呢,西城家的人還沒有來求見皇上麼?」

    那宮女連連搖頭:「主子您別著急……打聽過了,人還在金蕊堂關人的地方,並沒有審,也沒有聽說有用刑。西城家當家前兩天就出京了,這會兒還不知道在哪裡呢,另一個不是早就放了丹霞當郡守麼。就連側室也陪著家主一起出去了。也有好幾個人去找女官,可女官忽然身子不舒服,看樣子病的不輕,都傳了太醫。」一口氣說完,見簫歌臉色陰晴不定,聽到沒用刑明顯舒了一口氣,可一聽到西城照容不在馬上愁雲籠罩,她委實犯了嘀咕,小心翼翼道:「主子,您怎麼這麼擔心?司救大人和咱們也沒什麼淵源,您何必……」

    「放肆!」一聲怒喝,見宮女嚇得伏地求饒臉色稍和:「你真是糊塗。這麼說吧,今兒要不是我倒霉,好端端的偏偏到御花園去散心,西城靜選就是被當街砍頭也不關我的事。可是——你啊你啊,不是我說你,你怎麼就那麼沒腦子。那種要命的東西丟在地上你去撿他做什麼,撿了也就算了還要拿給我看,你真正是來要我的命的。」

    那宮女聽了這幾句話嚇得魂不附體連連磕頭求饒。簫歌不耐煩的擺擺手:「哭什麼,吵死了。起來起來,有力氣還不如好好給我想想法子,怎麼躲過這一關。」一抬眼見那人依然一臉迷茫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上前用力戳著她的腦門:「笨死了!你想想,要是司救有個三長兩短,西城照容回來能善罷甘休?到時候一打聽,說東西是我蘭賓手上得到的,我還有好日子過麼?漫說人家是安定侯朝廷一位、世代公卿,就是她家的親戚——女官長大人——想要一個賓的性命有什麼難的?」

    「可是,可是主子,這東西雖然是小的多事撿起來的,可不是我們送上去的啊?明明是皇后身邊的典瑞大人看到了好奇,那時主子都還沒看呢!」

    簫歌心想廢話,我要是看清楚了那是什麼東西,燒掉都來不及怎麼會拿給旁人。可恨那個時候典瑞來的突然,而宮女拿了一封信正跑過來還一邊喊:「主子,這裡有奇怪的東西。」典瑞順理成章的接一句:「啊呀,這是什麼?」他也很自然的往對方手上一遞,笑吟吟道:「誰知道是什麼,那丫頭說是花叢中撿到的,誰知道是哪個人掉的。」

    想到這裡深深歎一口氣,柔聲道:「你啊,你實在是糊塗死了。你以為典瑞大人會見人就嚷嚷說是自己告發的?不會!這宮裡只會說是典瑞大人從我簫歌手上得到的東西,甚至會說若不是蘭賓在場看到了,典瑞大人興許就將事情壓下來了,畢竟人家都是五大世家裡的人,甚至還是表親戚呢。典瑞大人的嫡父不就是西城家出來的麼?」

    這句話說完連那宮女都變了臉色,站在那裡全身發抖,簫歌反而平靜許多,擺擺手道:「罷了,都這樣了我殺了你也沒用,反而被人說是殺人滅口。你再給我去打聽,另外,務必想法子讓我見女官長一面——慢著,記清楚,千萬不能讓典瑞大人知道。」

    他們說的典瑞也就是前任司禮官的紫妍——紫名彥次女,紫千的堂妹——蘭卿頌冊封皇后之後她調任皇宮宮中擔任首席女官,也就是典瑞。

    紫名彥迎娶的乃是五大世家中西城家的大系公子,夫妻倆人的感情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她側侍成群,可檯面上給足正夫面子。當丈夫的沒有野心,只要地位不受威脅一切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便側侍們怎麼爭寵,他總是淡漠高雅的守著正室的地位,端著正室的架子。名彥最大遺憾就是三個女兒都出自側室,甚至還有出自親侍的,也算是名門中的笑話。正因為三個女兒出身都不怎麼樣,誰能成為繼承人就耐人尋味起來,尤其名彥也是世襲侯爵,這個爵位就能讓女兒們擠破頭。三位千金誰都看不起誰,說來也巧,年齡相差得還都不怎大,長女29歲,次女也就是紫妍26歲比紫千小三個月,幼女也已經22歲。另外那兩個兒子,一個倒是正室所出的長子,已經嫁給鳴鳳的樂郡王,18歲的幼子許給了琴林拂霄。

    那三個女兒為了提高自己的身份,各自找後台援助,長女與兄長也就是樂郡王妃感情不錯,在鳴鳳擔任知州。第三個女兒致力於進階考,非常奇怪的和紫家的對頭,也就是琴林家正如日中天的琴林拂霄相近,最近這段姻緣也是這位小姐牽頭的。次女12歲進宮,本來和紫千姐妹二人相互扶持感情很不錯,可等到紫千青雲直上並且要求拿回紫家當家地位後,姊妹之情頓時煙消雲散,從此形同陌路。失去了紫千的照顧,一段時間內紫妍在爭寵中居於劣勢,然而出任皇后典瑞又改變了一切,也正是這個任命讓她的兩個姐妹恍然大悟又追悔莫及的意識到一點——紫妍投靠了和親王。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