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中篇 第六章 深宮二十年 上
    昭彤影無論到哪裡都是一派豪富千金的作派,京城裡算不上遠的道路不騎馬不坐轎,駕著四架馬車招搖過市,車上還要錦緞為簾、黃金裝點,若非禮制限制怕是要將親王們的排場都壓下。她原本說要送水影回府,可出了凰歌巷卻往南面轉,水影眉微微一挑還沒開口,就被人丟了個白眼:「你要頂著這張臉回晉王府。」於是兩人到了南面的殿上書記府,蘇台王朝五位以上朝官都有分配的府邸,可真正顯赫的人家或者昭彤影這種錢多到燒心的人壓根看不上那些反覆被轉手的府邸,都有自己的家業。昭彤影這個府邸小橋流水、池塘假山,構築的精巧絕倫,秋來登山賞月,夏日臨波賞荷,頗得鳴鳳園林精妙,雖然佔地不大,卻是京城數得上的名園。不但漂亮,歷史也夠悠久,據說端皇帝秋澄時候就已經開始修建,距今一百多年,乃是昭彤影的母親在京城經商時候買下的。當時不惜重金買下這個年久失修的宅子,完全是因為其母聽說這地方有文氣,一百多年來出了不少才子,還有什麼借住三個月考上榜首之類的,使得一心想要自己的後代能夠金榜題名高官顯位的女子動了心。說來也奇怪,住進去一年後昭彤影出生,果然聰明伶俐,三歲能詠五歲能詩,不曾服禮就榜首題名。

    水影也有好些年沒踏進這處園子,當下隨著主人往裡走,直到東花廳落座。家主回府,總管和幾個親信家奴都來請安,水影看了一圈後忍不住歎息道:「虧你找得到那麼些漂亮孩子,比宮裡買到的都好。」昭彤影挑一下眉:「我可比宮裡大方。」下人上茶,又送來化淤消腫的藥物,昭彤影屏退眾人親自動手給她上藥。興許是手重了一些,水影連連呼痛,又道:「你那殿下下得狠手,接下來幾日我都不要出去見人了。」

    原本是抱怨,昭彤影聽了這句忽然停下手,哼哼冷笑兩聲,對著她道:「得了吧,少給我裝可憐。要不是看在多年交情,我還真想為了我那殿下再給你一巴掌。」

    水影半仰著頭怔怔看著她。昭彤影又是一聲冷笑,一伸手指著她鼻子道:「很痛是不是?真正叫做活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說,好端端的你故意撩撥什麼,自己討來這頓打。可憐迦嵐殿下,現下還不知道怎麼後悔愧疚呢,你這個始作俑者到好意思在我面前叫痛。」

    此話一出,水影眼中自怨自傷的委屈神情頓時消散,忽然身子往後一倒,斜斜躺在塌上嬌笑道:「你那殿下從小就看我不順眼,現在更不要說了。她是朝廷正親王,皇上的姐姐,朝臣擁護兵權在握,我若不找個機會讓她出出氣,將來還不知道有什麼苦頭等著呢。」

    昭彤影冷笑更甚:「我還真想代殿下再給你添上一巴掌,你這是讓殿下出氣?你是看準了殿下的品行,故意挑釁,撩撥到殿下動手,換來她愧疚歉意。有了這份愧疚歉意,接下來就有你賣乖討巧的機會了,是不是?」

    「唉——什麼話都叫你說盡了,我還能說什麼?」

    「你……」昭彤影搖了搖頭硬是嚥下了後面半句話,可惜聽得那個不領情,又是嬌媚一笑:「你想說我什麼時候變成這種模樣,擺弄些不上檯面的手段。又想說我這個混賬,一個巴掌不但換了迦嵐殿下的歉疚,還壓下了該掉腦袋的大事,是不是?」

    「你果然私見過鳳林公子。」

    她忽然神色有沉下來,幽幽一歎:「就算是我,難免也會做些糊塗事。」

    昭彤影在她身邊坐下,低聲道:「你怎麼會私下裡去照顧鳳林,那是炒家滅門的重罪,別和我說你動了惻隱之心。」

    「就是如此。」面對她冷笑的樣子,水影歎了口氣:「彤影,這兩年你怕是看不慣我的所作所為吧?投靠權貴,不惜以色侍人,再沒有女官長時候的光芒耀目。彤影,你與我結識到底還是晚了幾年,或許……或許早那麼幾年,我便得不到你這個朋友了。我從來都是那樣的人,投靠權貴,為了榮華富貴不惜一切。彤影,你是知道的,我並未侍寢過先皇,可你不知道,若是有機會我還真巴不得能如此……」

    昭彤影默然不語。

    「彤影,我不是衛秋水清那樣的天生貴胄,我是從映秀殿灑掃粗使的最低層宮女的位置上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那樣的日子,你是不會明白的,就連衛秋水清看盡後宮的故事也是不能真正明白的。一個宮女若是被派到了映秀殿粗使,就沒有任何未來可言了,甚至連活著走出後宮的機會也只有一半不到。映秀殿的粗使一大半是藉沒的犯官家眷,剩下就是容貌不好又不懂得討好人的粗笨女孩兒,這些人的生死根本沒有人關心。宮女們都有月錢,照理吃穿不愁,可月錢是發到主事的一等宮女和宮侍手裡再往下發,我們這些人哪有看到銀子的機會。莫說拿到錢,就連吃穿都被扣掉大半,那個時候我天天想著就是怎麼能吃飽,怎麼能少挨點打——那一年我只有七歲,映秀殿中最小。」

    「不少書喜歡寫困境中的相互扶持,好像艱辛困苦比富貴榮華更能產生高貴的品行。可在我看來,這兩種情景到了極端都差不多,哪裡有什麼高貴。映秀殿的粗使宮女和宮侍裡沒有溫情脈脈的患難與共、生死同舟,只有為了多吃一點東西恨不得同伴早點死的心情。一樣的拉幫結派、持強凌弱,搶走生病同伴的飯菜,強拆掉瘦弱同伴冬衣裡的棉花塞到自己懷中,就是那樣的地方。當我一年後踏出映秀殿的時候就以為自己已經到了天堂,再以後就遇到了先皇……」

    她閉上眼睛彷彿想起了映秀殿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身子有非常輕微的顫抖,昭彤影靜靜的看著,不發一言,過了一會兒看她重新睜開眼睛,立刻遞上一杯茶,同時道:「二十年前映秀殿有一個叫做澄江的宮女,你可聽說過?」

    「你怎麼也問起什麼叫澄江的宮女?」

    「還有誰問起過?」

    「花子夜和和親王。花子夜在清平關提過一句,至於和親王,早在三年前就問起過了。」

    「三年前……就是嘉幽郡王幽禁皇陵的時候?」

    「不錯,那時和親王短暫的回過一次京城,嘉幽郡王進去的那天還是和親王送的。」

    「這麼說,和親王也知道鳳林幽禁在皇陵?」

    「該是如此。」

    「那麼——」昭彤影看著眼前人,就算是她這個與之結交多年堪稱知己的人也總是感到無法看清對方的想法。尤其是今天,總覺得她說的話半真半假,也不知該信還是不該信。想著這些有的沒得,臉上卻不見半點透露,前一句還在說著與兩人都沒太大關係的澄江以及和親王,後一句忽然道:「當年花子夜與你半夜裡鬧到先皇寢宮,可是因為殿下發現你夜會鳳林?」

    水影臉一沉:「你要知道這些做什麼?」

    「我關心一下你會不會丟腦袋。」

    水影白了她一眼又噗嗤一笑,歎了一口氣幽幽道:「那不過是我一時糊塗,或許也是一種緣分……那孩子實在是可憐,最可憐在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可憐可歎。那孩子連曾經是天橫貴胄都忘記了,覺得自己生來就該受苦就該被人踐踏凌辱一般。」

    昭彤影又看了她一陣,覺得這幾句話應該是出自肺腑,隨即道:「我聽說花子夜為了不知道什麼事要侍衛拿你,大半夜的一直鬧到先皇寢宮,可惜咱們二皇子居然沒佔到好處,挨了一頓訓禁足反省三天。我說水影啊,先皇對你何止是恩重,簡直是把你寵到了天上去。私通涉嫌叛亂被幽禁的皇子,這種族滅九族錯骨揚灰的罪不但不問,還怪罪發現真相的親生兒子,哎哎……難怪人家要說,連我都懷疑了。」

    「誹謗先皇也是死罪。」

    「來,綁我去見官。」乖乖伸出雙手還丟了一個媚眼。

    水影苦笑一下移開目光,無聲的罵了句「混帳。」昭彤影全當什麼都沒看見,笑吟吟湊過來:「說錯了麼,看看看看,先皇把你寵成什麼模樣了?勾引親王、私會叛黨、欺瞞朝臣、暗通匪首,來來,告訴我,還有什麼事是你水影不敢做的?上面的罪狀,隨便拿一條出來就夠你族滅九族。」

    「好啊,也綁我去琴林家大司寇府。九族……水影一人就是九族,錯骨揚灰也好,斬盡銖決也罷,都對著我來好了。」說罷,兩人都是一陣大笑。

    「先皇知道你私會鳳林之後說過什麼?難道不聞不問?」

    她扭過頭,喃喃說了句話,看口型是「多事」兩個字,隨即緊閉嘴唇,昭彤影一看她這個樣子當即住口,知道再問也問不出什麼,弄不好還傷感情。可是過了一會兒水影忽然道:「你可知鳳林為何被視作妖孽?」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只怪鳳林受皇恩太重。」

    「不止如此。」

    「哦?」

    「其實,鳳林皇子出生之後就有傳言,說皇子並非是先皇親生。」

    「啊——」

    「鳳林皇子是懷到十一個月才出生的,雖然說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可偏偏鳳林長的不像先皇。而蘭台淑妃又恰好回家省親過一次,還住了好幾天,而孕期若是從皇妃在家中的那個月算過來正正好好是十個月。鳳林生下來沒多久宮裡就有這樣的傳言,還說蘭台淑妃在家中早有相好,無奈選妃進宮,一旦有了機會又暗通款曲。」

    「後宮之中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妃子難免會被人中傷,而對於一個妃子,不貞是最嚴重的指責,也是最方便的指責,不需要證據,甚至不需要事實,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水影一笑:「便是如此,不過,先皇不相信。不但不相信,還因此格外疼愛鳳林。只可惜,先皇不相信皇后卻相信了。」

    「難道……皇后要懲辦淑妃?」

    「皇后在金蕊堂夜審淑妃。」

    「皇后執掌後宮,聽聞妃子有不貞傳言,徹查詢問也不算逾越。」

    「皇后選在先皇皎原避暑的時候夜審淑妃,且皇上午後走,淑妃晚上就進了金蕊堂。哪裡想到皇上也是聽到一些有關皇后散播淑妃不貞之說,且要趁此機會除去勁敵的傳言,故意演了一場皎原避暑的戲。」

    「哎……這樣一來,皇上對淑妃的懷疑就變成了對皇后的懷疑。」

    「正是如此。皇上為此更是疼愛淑妃,生怕那些流言蜚語傷害鳳林,對他格外恩寵以賜震懾宗室和群臣。然而……」說到這裡水影苦笑起來,緩緩道:「殿下的信任終究不是永恆的。當初不信的事,到了宮變忽然又信起來了。」

    「…………」

    「蘭台家族設計陷害太子並教唆皇后謀反的事情敗露後曾意圖兵變奪權,當時響應發兵的那個人——那個禁軍統領——發跡之前得到蘭台家主的鼎力援助,與淑妃也青梅竹馬。」

    「所以連先皇也起了疑心,到那時往昔的萬般疼愛變成刻骨銘心的痛苦,所謂妖孽並非神巫之物,而是狠心愛女子的背叛……唉!」

    「先皇畢竟是仁慈的,縱然懷疑也只是幽禁鳳林。」

    「嗯,留下他一條命,的確是仁慈。」說到這裡噗嗤一笑:「作為君王,先皇實在是難得的仁慈。你在宮裡這麼久,鳳林的身世?」

    「鳳林出生的時候我還沒進宮呢。不過,我覺得淑妃不是一個不識大體的人,而先皇風儀氣韻難道在那禁軍統領之下?」

    「……你也……太過大不敬了吧。」

    「那句話是先皇自己說的,那次先皇對我說起鳳林身世之疑,猶豫歎息良久方道『朕豈會遜於天下男子』。雖然殘忍了些,後宮爭寵變成奪宮動盪也就是從鳳林出生的那天開始的。夜審淑妃讓皇后徹底失去皇帝的眷戀,鳳林的受寵和皇上一時醉話又威脅太子根基。而皇上也不再相信皇后,他總以為鳳林身世的傳言是皇后造出來的。」

    「這麼說皇后是無辜的?那麼造出這個傳言的是受害者本身,還是……當下最大的獲利者?」

    水影嫣然一笑:「這——我可不知道了。」

    昭彤影也是淡淡一笑,忽然又道:「水影啊水影,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說話時目光望著窗外,聲音也極輕,好似自言自語。水影的臉色卻立刻變了,過了好半晌也望著外面喃喃道:「明知故問!」

    昭彤影瞟她一眼,伸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皆是昨日鐘鳴鼎食。」水影回過頭來報以淡然一笑。

    她既出自映秀殿粗使,又說映秀殿若非犯官家眷就是愚鈍貌醜之人,她千靈百巧、容姿出色,自然不是後者,其身世不言而喻。昭彤影雖然提醒自己小心舉止不要傷到她,還是忍不住往她身上看過去,心道「不知道那道罪民的烙印烙在哪裡?」

    水影看著她淡淡道:「在我背後,後心的地方,你要看看麼?」

    昭彤影咳嗽一聲訕訕笑著哪裡接的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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