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中篇 第三章 青羅帶 下
    白皖三十三年的人生以這一刻為最尷尬痛苦,剛剛藥一發作他就想給自己一個巴掌,一個陷阱跳兩次虧他還是鶴舞秋官司寇的重臣。他的確是疏忽了,本以為如今位高權重又在鶴舞郡內這家人無論如何也不敢造次,哪裡想到利欲熏心之下什麼事都有人敢做。

    不用想也知道自己中的是催情藥,藥物催動之下身體的痛苦還是次要的,關鍵是心中就像是無數個螞蟻在爬咬,理智要他熬過去,然而情欲如潮水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其實他不是未經人事的少年也知道該怎樣舒緩情欲,即便是催情藥事後再沖兩盆冷水藥性也該過去了,然而該死的驕傲又跳出來作怪,不想在催情藥下棄守,更不要在秋之的地方做那樣的事。

    只可惜理智和堅定的意志也不見得能抵抗藥物的作用,春藥的作用就是摧毀一個人理智和意志。掙扎了好半天之後他終於意識到人力未必能勝天,正要棄守忽然想起剛才驚怒之下根本忘了鎖門,手一撐翻身欲起,便在此時聽到有人進門的聲音,然後便是年輕女子的聲音。

    恰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一瞬間連情欲的痛苦也忽略了,被頓時湧上來的怒火,以及記憶深處讓他顫栗的恐怖記憶取代。

    那個時候,宿醉方醒,頭又痛又暈恍惚間聽到房中有說話的聲音只以為是一同飲酒的同僚好友在一邊照顧,剛剛張開眼還沒來得及道一聲謝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只看到房中站了好幾個人,為首的是自己的婆婆,一邊是小姑另一邊就是那個同僚,而牆角有嗚咽之聲,但見一個年輕女子雙手抱膝蜷縮成一團身子顫抖著。

    後來的日子裡他經常想到這件事,怎麼想都覺得並沒有做過什麼,即便是大醉也不可能暴力侵犯了一個女子尚且沒有半天印象。何況他酒量不大,以前也醉過幾次都是倒頭就睡人事不省被人拖來拖去都不會醒怎能去侵犯人。可見從頭到底就是那幾個人串通了陷害於他,用所謂的私了換他放棄離緣,繼續為這家人支撐官宦人家的門面,以及他們盼望了幾代人的開姓立戶。

    對他而言這件事就像一場惡夢,只不過十年時光都不足以徹底喚醒。或許因了這件事他對婚姻之外的歡愛起了一股莫名的厭惡,這些年身在鶴舞一直到了司寇的高官,青羅帶的顏色也抵擋不了高官厚祿的誘惑,要向他許身的女子也不在少數,更有官員買了美婢嬌娃送給他,可他對著這些女子便是一點都產生不了情欲,反而說不出的厭煩甚至恐懼。秋林葉聲有一次對他說:“皖該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吧,可不是天下女子都如秋之那樣無情無義。”那個時候他沉著臉佯怒,心裡卻說“不是的,我並沒有討厭天下女子。”

    如今一聽到女子的聲音前塵往事俱上心頭,立時翻身而起提起十二萬分精神應對,然而珠簾一挑人影入內,白皖閃目觀瞧頓時又愣在了那裡心道——怎麼會是她?

    玉藻前提了燈籠從東廂一直走到西廂,四下裡寂靜無聲,小小一個縣衙自然也不會像皇宮王府那樣侍衛家僕輪班巡夜,一路走來只遇到一兩個人,低聲打一個招呼各自行路。到了西廂一排幾間房只有一處還亮著燈,頓時心情大好上前敲門,連敲了好幾下都沒有回音,心下疑惑又發現門只是虛掩著。也算是一時好奇問了聲“瑛先生,睡下了麼”推門而入,一進門頓時大吃一驚。

    但見外間桌上的燈亮著桌上還有一些點心菜色,然而地上卻遍是瓷器碎片,仔細看摔碎的該是酒杯和酒壺。眼前情景加上叫而不應,玉藻前腦海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中毒。此念一升心中大驚快步往內屋進去,一挑簾卻見白皖坐在床邊衣衫微微有些不整而被褥凌亂好像是剛剛從床上爬起,正冷冷看著她。玉藻前又嚇了一跳心道既然坐著就不是中毒,看樣子是自己多心了,正要道歉退出,尚未開口又覺得不對,目光在那人身上掃了一遍柳眉頓時緊顰,放下簾子上前兩步:“瑛先生,身子不適麼?”

    可憐白皖此時受著情欲的折磨,藥力撕咬侵吞他的理智和驕傲。待看清來人是玉藻前而非這家的什麼婢女丫環懸著的心頓時放下大半。他知道此人乃是朝廷巡查使前任京城秋官司刑,又是京畿富家之後出了名的風流浪子。這樣的女人眼高於頂,斷斷不會和秋之家串通一氣來坑害他,她不屑也沒有必要。就憑秋之這樣的人家還拿不出能打動她的條件。

    一放松情欲又潮水般湧上來,也不知是不是藥力發揮到頂點了,剛剛還能克制此刻看著眼前這美貌女子又有一絲馨香纏繞房中,頓時心猿意馬難以壓制,只盼著此人快點出去讓他鎖上門盡快從這瘋狂的折磨中解脫出來。

    “三更半夜,大人到在下房中何事?”好不容易擠出這麼一句話卻被自己沙啞的嗓音嚇著了。

    玉藻前是何等樣的人,不過一個瞬間就從那人嫣紅雙頰、嘶啞嗓音以及種種跡象中明白事情的原委,暗道:原來不是毒,是這種東西啊——

    按理說她就該知情識趣的離開順便帶上房門,可眼前人目光迷離掙扎在情欲中神情與平日的冷淡高傲形成鮮明對比。說來那日小河村之後她便對此人有了幾分思慕,明裡暗裡也挑逗過幾次都叫他冷淡至極的擋回來,大大挫傷了她那浪子信心。此刻生起一點惡作劇念頭,卻不出去笑吟吟道:“我找你談談鶴舞巫蠱之事,聽知縣說你為此費了不少心力,可否告訴與我?”一邊說一邊自動拖來一張椅子擺出長談架勢。

    白皖哪有心情和她談什麼巫蠱,咬著牙道:“夜深更籟孤男寡女成和體統,明日再說,大人請回。”

    這句話說完額上已經一層汗,玉藻前也就是小小的報復一下並不是真的想要看他出丑,當下歎一口氣:“行——行——我走就是。”說罷起身往外走,到了門邊突然覺得有東西拉住裙子,低頭一看門邊不知道怎麼突出一根釘子,恰恰又勾在裙子的花邊裡。抖了好幾次都扯不開,半回過頭想要剪子剛一出聲卻見一個東西朝她飛過來,虧得她身手還算靈敏一擰身躲過但聽瓷器破碎之聲一看是一個裝飾用的小花瓶。與此同時身後傳來白皖憤怒的聲音,叫得是:“出去,滾出去——”略一頓又隨手抄起不知道什麼東西丟過來:“出去——要跟著他們一起陷害我麼,滾出去——”

    此話不說則罷,一說卻讓玉藻前想到剛剛一件小事。來西廂路上差點和一個使女撞上,看她慌慌張張的樣子忍不住問了一聲,那女孩兒說:“煙夢姐姐要我馬上請我家大人到西廂,小的著急冒犯了大人……”

    西廂——當時沒有注意,現在一想,這西廂只住了瑛白一人,秋之三更半夜到被自己休離的前夫房中做什麼,再和此人當下處境聯合起來,又想到這些天看秋之家人的舉動顯然是變著法子要讓瑛白回心轉意、夫妻破鏡重圓。幾件事混合在一起一想心中已經是一片澄澈,當下也不發火彎下腰用力一拉裙擺用犧牲一條新裙子的代價掙脫了釘子。

    白皖看她出門又聽到關門的聲音終於松了一口氣,一手扶著床柱平息一下想要出去鎖門,還沒抬步又見珠簾挑起那人笑吟吟進來柔聲道:“我不會來陷害你什麼。”說話間已到桌邊俯身吹滅了桌上的蠟燭,房中頓時一片漆黑……

    秋之這天剛剛睡著就被敲門聲驚醒,披衣起身見是家裡的使女。那女孩兒連聲說煙夢請她馬上到西廂去,秋之莫名其妙連問原委,那孩子也說不清楚,只說好像是瑛先生出了什麼事。

    說起來秋之對於母親非要讓白皖留住家中這件事也是頭痛萬分,她自然知道沈縣那場“破鏡重圓”的鬧劇。在她往事如煙,從來不曾有復合的念頭,可偏偏母親和妹妹們整日裡想著就是開姓立戶,而她入士六七年不見提升,頓時又把腦子動到這早就有了申請家名資格的前女婿身上。

    十年前那件事她委實是冤枉的,老實說她要是貪圖白皖的官職夫妻二人何至於勞燕分飛,知道真相後也著實發了一次火。可她秋之從來是個孝順的人,既然是母親出面,哪怕一萬個不願意也只能當沒看到。當下聽到“出事”兩個字頓時也想到了十年前的往事,臉色一變跟著那使女往西廂趕去。走到一半遇到煙夢,笑吟吟說:“主子別緊張,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剛剛給姑爺送夜宵的時候看姑爺臉色難看身子發抖,也不知道是不是病了,奴婢問話姑爺也不理睬踉蹌著往內室去。煙夢越想越擔心,所以請主子過來。”

    秋之半信半疑跟著到了西廂見房中***由亮,喊了兩聲沒有應答,試著推了幾下門,可能是關門的時候沒有鎖好,雖然費點力倒也推開了。一進門看到地上的情景也和玉藻前一樣大驚失色,對那段話信了八分,就在這時又聽外面腳步聲響一人連聲道:“皖兒身子不好麼,請大夫沒有,快讓老身看看。”秋之心念一動突然搶步出門,往柱子後一躲,轉眼間但見她那母親帶著二女兒和二女婿沖了進來,不顧三七二十一的往內室跑。

    內室卻是一片漆黑,顯然這有些出乎這位老婦人的意料,幾人步子一停,有人拿了外間的蠟燭過來,但見床幃低垂、粉紗微晃,帷帳之中有細細碎碎的呻吟之聲,在燭光亮起的瞬間變為寧靜。

    幾個人還沒決定下一步的行動但聽紅羅帳中一人嬌喝道:“什麼人——滾出去——”聲音微微沙啞,雖是怒喝可又帶著別樣的嫵媚。

    老婦人尚未會過神又是一聲“滾出去——”紅羅帳微掀,一只玉手一晃一道閃光不知道什麼東西從床上甩了出來“啪”一下落在老婦人腳邊。但見這老婦人臉色頓時蒼白,倒不是因為被人用釵子砸才變色,而是看清了落在腳下釵子乃是玉藻前發上之物。

    雜亂的腳步聲往外退去,燭火又滅,而門也重新緊緊掩上,掩斷紅綃帳內又起的細碎嬌吟,而夜仍漫長……

    肅陰縣衙後宅西廂客房的燭光重新亮起時已經天色微明,這樣的時辰本該是人最困最累得時間,也是夢最甜蜜之時。然而這個房間裡已經有人下床穿衣、整裝束帶,明明是雲雨巫山良宵方盡,但看臉上神情卻混合著羞愧、不甘、後悔的多重意味。

    玉藻前依舊賴在床上,擁著柔軟的被子斜靠床頭,一幅心滿意足的樣子,似笑非笑的看著白皖穿衣整裝,尤其不放過那種又羞又悔的神色。

    仔細想想連她也覺得昨夜之事有一點荒唐,一夜風流在她這個滿京城都出名的風流浪子來說自然不稀罕,可這種莫名其妙連你情我願好像都稱不上的一夜風流還是第一次。仔細想想好像還有點趁人之危……不過瑛白還真沒有讓她失望,除了被一群人打斷——好吧,這也在預料之內——此外實在是不錯的一夜。想著這些有的沒的然後放肆的打量眼前人,平常衣服穿的太寬松一點,可惜了玉樹臨風的好身材;還有這張臉,笑起來因該秀氣迷人,偏偏要冷的萬年寒冰一樣,叫人想不到也有熱情如火的時候。

    抱著被子換一個更舒服的姿勢,慵懶的開口:“天色還早呢——”聲音還有些沙啞說話時不忘丟一個媚眼過去,順便輕抬皓腕掠一下長發。

    白皖看了她一眼頓時又是紅暈染頰臉色一沉當即扭頭,玉藻前看得更加歡喜生出逗弄他的心思來。眼珠子一轉正要繼續說幾句能讓他臉紅害羞的話,此時白皖已整裝完畢,只有頭發依舊披散,忽然轉過身深深一禮,玉藻前到口邊的話也被堵住,嫣然一笑道:“怪了,床邊行什麼禮?”

    白皖的臉色都有點難看了,深深吸一口氣忽然道:“對不起——不過,不過我會負責的,嫁給我吧——”

    玉藻前差點從床上蹦起來,認認真真地看了他幾眼,但見他神色嚴肅目光鎮定顯然不是玩笑。還沒來得及有所表示,但聽他又道:“嫁給我,我會好好對待你的。”

    玉藻前不但沒有什麼感動相反的怒從心頭起,費了好大力氣調動了殘余的所有理智才讓自己沒有惡語相向。心道:這麼個束青羅帶的男人,就是哭著喊著要嫁給我我都不願意,收做側室都嫌丟臉。拿到朋友同僚間人家還說我是不是窮的養不起好男兒。居然敢叫本姑娘嫁給你,癡心妄想!

    白皖仿佛看出她的心思,忽然淡淡一笑,緩緩道:“雖然你是朝廷四位的官員,不過……瑛白是我的化名,我本名白皖二字,或許還是配得上姑娘的。”

    玉藻前聽到“白皖”二字大吃一驚,再將前後事一想頓時罵自己糊塗,心道當初他那段下堂求去的風流事轟動京城,雖然自己年紀不大可也聽說了不知道多少次,怎麼就忘了這樁家務事的女主角就叫“秋之”呢。至於瑛白——不就是用了他的好友同在鶴舞為官的銘英的一個英字麼。想到這裡臉色頓變,眼看他又要開口說什麼立刻從床上跳起,用驚人的速度穿戴衣物,草草穿上連散落的釵環發簪也顧不上,象見了鬼一樣就要往外沖。

    白皖一直冷冷得看著,等她沖到外間要開門時忽然道:“玉大人深夜到訪不是想知道鶴舞巫蠱之事麼?”

    腳步在門邊停下,也不過就是片刻之間,再轉身時已經不是落荒而逃的狼狽,笑意盈盈神態優雅,蓮步款款的回來坐下:“願聞其祥,望鶴舞司寇大人不吝賜教。”說話間依舊目光似水,唇邊淺笑,端的一個風姿綽約的俏佳人,只可惜衣衫不整發絲凌亂,裙邊地上還散落著慌亂間忘了撿起穿上一件內衣。白皖忍不住往地上看了幾眼,玉藻前也低了下頭,然後只當什麼都沒看到端坐如儀。

    “巫蠱自去年春天就開始興盛,到夏天發生了第一起因巫蠱而聚眾鬧事襲擊官員的事情。”

    “真是猖狂。”

    “我自去年秋天離開明州巡查鶴舞各處,就是想要知道為何十多年勵精圖治,百姓生活大有好轉之後巫蠱卻又再度興起。”

    玉藻前點點頭,她也知道鶴舞郡從來就是巫蠱盛行之所,不要說天朗山各族,就是明州之外百裡也有許多地方以巫女為官,以巫術代法。迦嵐初到鶴舞的那段日子為了遏制巫蠱勢力,從西城雅到白皖都付出了極大的努力。尤其當時的司寇銘英,更是連年奔波於鶴舞各地推行教化,懲治巫女。在最初的那些日子,當地百姓,尤其是天朗山內的那些少數民族完全不能理解這位司寇的良苦用心,他們這些官員或多或少都遭受過百姓的圍攻,甚至遭遇生命危險,銘英就是在鏟除巫蠱的努力中被一個巫女暗殺身亡。據說當時白皖就在他身邊,銘英遺言要迦嵐和西城雅等人不要為他報仇——勿因臣之死而罪百姓。還說巫蠱之所以盛行乃是因為鶴舞郡連年刀兵,天朗山諸縣地處偏僻遠離教化,百姓不知明日生死,惶惶不可終日,即無朝廷可依,所能依者唯鬼神而以。又說臣在鶴舞經年,方知欲平巫蠱不可單用嚴刑峻法。殿下推行仁政,富民強兵,復行教化,倘百姓饑能得食,寒有穿衣,孤苦冤屈皆有處可訴,則朝廷威儀自立。朝廷即威,巫蠱自退。

    蘇台迦嵐接納了銘英的建議,在她到鶴舞後第五年巫蠱在鶴舞絕大多數地方已經消退成無害的一點精神依托,如今鶴舞繁華未改,巫蠱重行的確沒有道理。

    “巡查使既受命到鶴舞,自然知道巫蠱一物在鶴舞興盛之地為何處?”

    “巫蠱一物為玉鳳族擅長,昔時玉鳳與素凰爭奪中原,素凰得勝,玉鳳族人遠逃南方群山,定居天朗,玉鳳從來以巫術聞名。我素凰族的巫術之法也多得自玉鳳,玉鳳聚於天朗西南,鶴舞巫蠱之亂均起於此。”

    微微點頭,白皖正色道:“此次卻並非如此?”

    “哦?”

    “這一次的巫蠱起於丹霞、扶風一帶。”

    “什麼?怎會如此?”

    “我即為此事微服入丹霞……”說到這裡停了一下,皺著眉想了好半天才道:“所謂千月後裔的巫女乃從丹霞入鶴舞,自北而南,自東向西,終於天朗群山,卻起於丹霞永州富庶之地。”

    玉藻前聽到這裡“啊”了一聲,隱約有一些明白,可這麼一來更加頭痛,當下微微一笑欠身道;“多謝司寇大人,待下官回去好好想想,午後再來請教。”說罷盈盈起身風姿綽約的往外走,方挑珠簾又被叫住,嫣然回首見白皖不知道用什麼東西挑著她那件內衣遞過來——這個,別拉下了。

    這一下她的儀態是再也維持不住了,一把抓過來往袖子裡一塞落荒而逃,再也不敢回頭,掩門時隱約聽到裡面傳來輕快的笑聲,臉上一黑,低著頭往東廂跑,一邊慶幸時間還早總算碰不到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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