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語說:官府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
有理有錢,若是權不夠大,位不夠顯,依舊是莫進來。
他是新出爐的將才,寒門男子之身冊封二階,內定的扶風大都督,兵權在握,算得上位高權重不可一世了吧,面對皇族的威嚴照樣什麼都不是。
他熬夜寫下長長的申述狀親自敲響春官鼓,在大司禮面前聲淚俱下。
然而,蘇台王朝並沒有給他期望的公理。
朝廷官員競相登門,不是同情他遭遇負心人,而是一個接一個的來說說客,勸他打落牙齒和血吞,偃旗息鼓當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他們說:「你想要怎麼樣呢,難道要南平侯休了正親王殿下的兒子,還是要皇家的人叫你大哥為你執帚?」
他說:「我只要一個公道。我只要秋之認我這個三媒六聘的結髮夫婿,我要我那孩兒能堂堂正正叫她一聲娘親。」
他們又說:「明期啊,要知道前朝皇家許婚,結髮的那個是要賜死的。」
他反駁說:「明期只知道高祖皇帝御令:凡朕後人,不得毀人姻緣,奪人結髮。《蘇台律令》,隱瞞婚史騙娶良家男子或良家女子者,杖一百,流三千里。知人有婚配,仍三媒六聘成夫妻之禮者,雙方均杖一百,娶者流三千,嫁者刑役一年,家產盡沒歸發夫或髮妻所有。我蘇台最重夫妻之禮,結髮之情,朝廷命官、皇室貴胄正當以身作則,為世人表率。」
他實在是狠下了心,一定要分個是非黑白,只可惜,這是敬皇帝時的蘇台,不是高祖皇帝在位的蘇台,朝廷關心的是自己的名譽,正親王關心的是兒子的哭鬧和兒媳的前途。
到了那一年冬天,他的上司,鶴舞大都督親自寫了一封信,勸他暫離京城到任地扶風避避風頭,而那時他也的確收到了一些威脅他生命的東西。
他留下小姑看家,帶著嬌兒請旨赴任,然而皇帝的旨意下來,收回扶風大都督任命,要他繼續鎮守玉瓏關為鶴舞副將,位階自然也從二位莫名其妙的降回了三位。
鶴舞都督府,他對上司說:「我到底什麼地方做錯了,朝廷要這樣處罰我?我是私通敵國呢,還是謊報軍情,或者是我污蔑了他正親王的兒媳?為什麼錯的人照樣佔據高位,享受爵祿,我卻要千夫所指?」
他說:「那是我的妻啊,我十六歲就許以真情,不但可以為了她忍饑挨餓,甚至可以為了她的家人從軍征戰。我照顧了她四年,賣房賣地送她金榜題名,我為她守身如玉至今,莫說出牆,天下間的女人我就是看都不多看,就怕一個不小心玷污了她家的名聲,就怕一個疏忽讓她被人恥笑。可是……」說到這裡,這個百戰沙場尚且談笑自若的男子放聲大哭。
他說:「我要個公道,決不放棄。縱然今日得不到,也要在史書上讓後代的人為我分個是非黑白,就不信千秋百代都沒有朗朗青天,昭昭日月。」
摔下這句話帶著女兒來到玉瓏,在燈下再上書千言,墨痕和淚落,文辭泣血成。但盼字字句句間的萬種深情能打動九重宮闕帝王心。
信送出,朝朝暮暮北望。
他那六歲的愛女,嬌嬌滴滴的依偎懷中,小手拉著他的衣襟軟軟說:「爹親一直不高興,爹親在做什麼?」
他緊緊抱住女兒:「爹在找你的娘親。」
小女兒舒服的趴在父親胸前,喃喃道:「為什麼還沒有找到娘親,娘親不喜歡我們麼?」
宛明期心中一顫,正想說勸慰小女兒的話,卻聽「彭」一聲響隨即一道寒光,一股暖暖的液體濺到了臉上……
那是淒風苦雨的一夜,玉瓏關主將府邸滿地屍體,他三處負傷,守衛他的衛兵一半以上永遠離開了他,而他那六歲的嬌嬌柔柔的小女兒背後中了一刀,血將他的衣服沁透,而孩子已經連哭聲都發不出來了。
宛明期相信那一天能夠逃脫完全是天意,若不是一個部將突然興起跑來找他聊天看到血染將軍府的場景並叫來了足夠的衛隊,他和女兒只有攜手黃泉路。
殺手說:「這是京城裡大官的命令。」
他的部下說:「將軍,我們搜到了正親王府的腰牌。」
於是,他明白了一切。
士兵們看著他:「將軍,這些人怎麼辦?」
「殺——」他斬釘截鐵。
血泊裡掙扎的殺手用最後一口氣詛咒:「等著吧,你逃不掉的。」
他冷冷補上一刀,看著殺手斷氣,然後轉過身對前來救援的部下——最忠誠於他的那些人——深深行禮:
「明期已不為朝廷所容,天下之大再也沒有明期容身之處,為了我那孩兒,明期今天要背叛安靖逃往異國了。各位可以抓我回去見都督大人,明期絕無怨恨。」
眾將跪倒:「願追隨將軍。」
他懷抱愛兒,一字一淚:「如果各位願意和我一起走,那麼就只有一條路——投奔敵國。」
將士仰頭:「派殺手來殺自己的大將,這種皇帝我們不保了,將軍您說要去哪裡?」
懷中的孩子已經醒過來,痛苦的呻吟著,小手輕輕拉他的衣服:「爹親,痛——」他淚流滿面:「為今之計,只有投奔南平。我現在就走,還是那句話,你們願跟就跟著,若是要拿我……我也沒有怨言。」
那一日,烏雲垂城暗月夜;那一日,輕騎快馬越關山。
走到桑玉道盡頭的時候,他勒住馬最後看了一眼故國,然後一去無留戀,從此故國成敵國,同道分異道。
然後,他在人生最狼狽的時刻遇到了他——意氣風發的南平四皇子路臻。
下定決心作南平的將軍是在另一個噩耗傳來後——他的小姑,那個只有二十歲的年輕女孩——暴斃京城。
可想而知,他的雙親乃至他的婆婆恐怕也逃不過「暴斃」的命運。
果然,不過一個月,路臻的探子回來——他的故鄉遭了瘟疫,十室九空。
從此,他再無牽掛。
從此,他成了南平的將軍,直到將宛字大旗掛在玉瓏關城頭,直到在敵國坐上二位將軍的寶座……
從此,他是安靖最著名的叛將,千夫所指的宛明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