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問臣如何看宛明期之叛?」凰歌巷正親王府暖閣之中,昭彤影和蘇台迦嵐都半臥塌上,中間放了個矮几,上面是各色點心小食,自然還少不了一壺暖好的酒。天色微暗就開始喝起昭彤影已帶了三分酒意,臉頰嫣紅,目光依舊澄澈明淨,眸光轉動時別有一分嬌艷;蘇台迦嵐也是面帶桃花,原本稱不上絕色,酒後燈下平日的冷靜能幹收斂成嫵媚,倘有人見了定為止沉醉。
只可惜這麼兩個人卻是相對飲酒,莫說美人,就連小廝僕役都沒站一個,醉臥不了少年膝,昭彤影只能抓一個墊子斜倚其上,突然聽到問起二十年前的往事,先是一愣,眼角微挑目光往迦嵐臉上掃了一下,旋即道:「這件事啊……殿下聽了不要生氣,在昭彤影看來,錯在朝廷更多。」
「客氣了,應該說朝廷是活該才對……咦?」身子一抬:「此中內情你也知道?」
無辜的點點頭。
「卿知道的事情還真夠多的。」
「昔年聽人說起過一些,我不過是記性還算過得去罷了。」
「那麼昔年說這個故事給你聽的人又是怎麼評述?」
「和殿下用辭差不多,臣還沒有她那麼囂張,略微修改了一下。」
「又是少王傅?」
「臣昔日朋友雖不少,可能毫無保留說幾句話的還真不多。殿下又是聽哪一個說的故事?」
「太子傅。」
「西城雅大人?」
「那時在兩軍陣前,本王第一次領軍守邊的時候,太子傅將宛明期的故事告訴了本王。」
「也不過二十年時光,目睹此事的人多半都還在人世,更有當時和那兩個人相交甚密的如今成了朝廷棟樑,可就像過了幾百年一樣,誰都不談。到不知道最終忌諱的是青州郡郡守南安郡王的權力呢,還是敬皇帝陛下的聲明?」
迦嵐臉色一陣白:「彤影,你說話太刻薄了。那是本王的皇祖母和王嬸。」
「殿下,宛明期之事臣只聽人簡單說過,殿下聽得又是怎麼樣的版本呢?」
蘇台迦嵐又給自己滿了一杯,一口飲盡,彷彿這個年輕的正親王也需要靠酒精的刺激才能將發生在二十年前的故事說完整。
二十多年前,敬皇帝在位時的進階考京考,頭名是年僅二十歲的永州郡平民女子秋之。少年多才又容貌美麗的榜首成為京城權貴競相結交和宴請的對象,更讓喜好人才的正親王一眼相中要招她入門,許配給獨子蘇台瑛。往後的故事就是九重宮苑中的貴族公子與蓬門寒戶的少年才子喜結良緣,女才郎貌天生眷屬,秋之自然凌雲直上,同榜還在七階六階地方官上掙扎時,她已經冊封侯爵位在四階,更被視作大宰理所當然的人選。然而,誰都不知道這年輕榜首身上隱藏著一個秘密——她在故鄉早已成婚。
出生寒微卻又勤奮好學的秋之在十六歲那年就與同村同年同月生的少年宛明期結為夫婦,兩人情投意合。宛明期種田織布、做飯洗衣,一心一意秋之讀書應考,他家境比秋之略好,成親時不但沒要一文錢聘禮,反而時不時從娘家拿些柴米應急。十九歲那年春天,兩人喜得嬌女,同年秋之府考及第出發前往京城參加京考。為了給她湊路費,宛明期的雙親硬是賣掉了自家三分之一的田地,臨行前秋之跪在夫家面前說要生生世世報答。她那岳母只說了一句話:「你是我的兒媳,一家人不說報答什麼,只盼你早去早回,到了京城富貴地方別忘了家裡還有明期等著你。」
這一去,她在京城金榜題名,入贅王府;而他在故鄉春種秋收,撫養愛女,每日苦苦盼著妻子返家。一盼就是一整年,第二年春天有京城來的人路過,鄉人打聽秋之,對方說「沒聽說過,我們是京城人,上了榜的跨馬遊街,多少有個印象。這位肯定是落榜了。」宛明期聽說心冷了一半,又說沒考上總該回來了吧,那人笑哈哈說:「小哥啊,京城裡每年都來那麼幾個號稱才子的,在府考如何厲害,到了京城鎩羽而歸。沒臉見江東父老,就留在京城等下一次,這種人咱們看得多了。有熬成乞丐了還在數日子等著跳龍門呢。」
聽了這樣的話,宛明期自然悲痛欲絕,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沒兩個月為了扶風邊患朝廷大舉徵兵,永州幾乎每家每戶都要征一個壯丁。秋之倒還有一個妹子,剛剛服禮,原該參軍,然而宛明期說「秋之已經生死不明,妹子不能離開了,不然誰來頂這個門戶」,於是領軍貼離家,投奔軍營。
此後就是從扶風到鶴舞輾轉千里,生死百戰,四年之後二十五歲的宛明期已經是鶴舞副都督,位在三階。也就是這一年的秋天,宛明期帶著愛女跟隨上司鶴舞都督衛弦來到京城。轉戰沙場之時上司同袍有給他說媒的都叫他拒絕了,婆婆和小姑也勸他改嫁,說他已經是當官的為他們家也做得夠多,他還年輕犯不著守一輩子。宛明期總是正色說:「明期相信秋之一定還在這世上,生見人死見屍,沒有個結果我不會死心。」說到這裡眼中含淚,神色淒楚,叫人不忍心勸下去。事實上早在他升上軍官的那一天就不惜重金派人四處打聽秋之的下落,他的小姑常說要是找到姐姐要她跪在地上向他道謝。
那一年他到了京城,繁華富庶有皎原雲橋相伴,山水相映成輝的永寧城,他那愛女被京城的繁華迷的眼花繚亂,拉著他的手話都說不清楚了,只不斷拍手驚呼。而他也在京城得到了一個天大的驚喜——他的妻子。
進城的第三天,同僚拉他去皎原,就在聽雨樓上看到了那叫人艷羨的一對兒——秋之,這個時候已經要稱為蘇台秋之和丈夫蘇台瑛。
皎原歸來宛明期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十來天,就是這樣他還對自己說「秋之一定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他想「那是正親王,僅次於皇帝的人,他有命令秋之不敢違背的。對,如果違背了說不定連家人都保不住,秋之一定是為了保護他們才強顏歡笑。」
他對自己說「我要見一見秋之,只要聽她說幾句暖心的話,只要她說心裡還是只有我,我就認了,把女兒給她然後回家鄉去,從此後什麼人都不要見,什麼榮華富貴全都不要。」
然而,一切都不是他想像的那個樣子,他的秋之不是迫於無奈,也沒有任何留戀。她見他不是歡天喜地,也不是悔恨交加,而是驚慌失措,是惱恨萬分。她先說不認得他,說他胡亂攀親,其後又塞銀子給他,要他帶著孩子回家另外嫁人,等知道他就是那個邊關建立奇功的宛明期——而非她以前幻想的什麼同名——她居然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求他放過她,不要來糾纏她。
最終讓宛明期清醒的卻是小姑的一句話,那二十歲的寒門女子,不像她姐姐那樣保讀詩書,卻拉著他一個字一個字說:「姐夫,你醒醒吧。她打從一開始就不要我們了,你想想,她要是還有半分人性,怎能自己在京城好吃好喝,卻讓娘和我在鄉下忍饑挨餓。我去打聽過,她和人說自己父母雙亡呢。連爹娘和同胞妹子都不要了,還不是怕接了我們來叫人知道有姐夫你,壞了她正親王府兒媳的大好前程。」
他大哭一場,哭夠了對小姑說:「妹子,你帶著錢回家,和娘搬個好點的地方買些田地,別在永州了。」他說:「我要留在京城,我要到春官去告秋之,我要告她拋棄明媒正娶的結髮丈夫,告她不孝,告她違禮。」
那女子冷冷一笑:「我在京城陪你,告狀一個人怎行,她抵賴起來我也是個人證不是?」
一直到很多年後,宛明期想起那天的妥協就心如刀割,那個時候他做夢都沒有想到與他同床共枕四年,且與他生下嬌兒的妻子居然能夠狠心到這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