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更深,圍城之下潮陽縣衙後院依舊寧靜平和,縣衙書房窗台上、桌案上都放著菊花,其中一品空谷清泉的白菊正當盛開。當下桌前坐得不是潮陽縣令而是書吏逍尹,一手拿茶杯,一手拿著手下呈上來的紙條,臉上帶一點笑容,待幾張條子一一看完往蠟燭上一晃,隨手丟到腳邊的銅盆中,轉一下頭道:「王傅作了些什麼?」
「就是條子上寫的,沒別的。」
「王傅真是好心情,山賊圍城聲言要取她性命,還能帶著美人兒閒逛。剩下的人呢?」
「都在房中,和前兩天一樣。」
「這些人都是好涵養。」說著微微一笑:「盯緊了,出了什麼事你們知道後果。」
幾人對看一眼,低頭道:「屬下明白。」
逍尹繼續將杯子在手上轉來轉去,過了一會兒又道:「王傅這些日子在街上和人說的都是些什麼話?」
此話出口幾個人都傻了眼,互相看來看去,好半天一個小頭目喃喃道:「這個,這個小的們沒問。」
「混帳!我不是要你們留意他們的一舉一動麼?」
「這……那兩人並沒有和什麼奇怪的人說過話,都是街頭巷尾、茶館酒肆順口一問罷了,那些人確確實實都是咱們潮陽的百姓。前兩天小的也打聽過,就是問當地父母官的官聲如何,又問山賊到底怎樣,全都是些閒話。」
逍尹這才點點頭,可也不知道為什麼多少覺得不滿意,好像漏掉了一點什麼,皺著眉將手中的杯子轉的更快。這麼過了一會兒突然意識到房中還站了一群人,當即揮揮手叫他們出去。幾個人都呼了一口氣忙著往外走,只有一個人平素就是逍尹的心腹,見他雙眉緊鎖心事重重,偏偏就留了下來,湊上前低聲道:「您心中有事?」
「啊——」逍尹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沒什麼,琢磨接下來怎麼辦。」
「您不是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麼,如今既有山賊又有十丈城牆,那幾個人就是插了翅膀也飛不出去,您寬寬心。」
「不到最後一刻我是安不了心得,這件事後主子在丹霞三年的心血廢了大半,若是我們做不好,嘿嘿——」
那人聽了全身一顫,低聲道:「大人,您說主子為什麼非要活的,而且還不能傷了一絲半點,這是什麼意思?」
逍尹臉一沉:「主子下令,我們執行就是,哪裡那麼多說話。」
那人又是一個激靈,倒抽一口冷氣,過了好半晌見逍尹沒有繼續翻臉,這才道:「大人,到時候剩下那些人怎麼辦?」
「殺。」
「一個不剩?」
「不錯——慢著,」逍尹突然想到有一次聽到那人對旁邊人說「洛西城快要回京了,當初的京城第一美少年不知風采依舊否」,當下心念一動,他雖然幫那人做事,可他只能算是外層,莫說親近,見著一次都萬般不易,只聽那人的心腹提過說主子喜好美人,心想不管怎樣把洛西城留下獻上去總不會錯,到時候要殺要收任憑主子的意思。想到這裡吩咐道:「洛西城不殺。和王傅一樣,不許傷著他,但也不能叫他們互相見著。」
這心腹應了,逍尹這才覺得稍微放心一點,心事一放下就覺得有點累了,看看沙漏已經快三更,當下呼一口氣起身要回房。這身子剛剛抬起那麼一點,就聽外面腳步聲響,片刻之間一人飛奔進來。逍尹一看他的裝扮就暗叫「不好」,原來來得不是縣衙的捕快,而是巡城司馬,進得房來連行禮都忘了,直著嗓子道:「不好了,山賊殺進來了!」
逍尹聞言是大驚失色,身子連著晃了兩晃,手在桌沿上一搭,這才穩住身形,劈頭道:「為何如此,城怎麼失的?」
「小人也不知道,半個時辰前小人正在城頭上巡視,突然東門的弟兄來報說城裡來了一群人個個拿著武器,到東門外見人就殺。小的慌忙帶人去看,可是……可是還是晚了一步,那些人已把東門的弟兄殺傷了大半,城門也叫他們打開了!大人,這一定是城裡有山賊的同黨……」
逍尹聽了前半段就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亂成一團,至於他後面說些什麼壓根沒聽到,腦子快速轉動想的只有一件事「怎麼會如此,怎麼會如此?」這麼句話在腦子裡轉了十來回後突然想起一件事,逍尹也顧不上那巡城司馬還在那裡嘀咕,對著旁邊的心腹道:「快去看看那群人在不在——」見那人一個遲疑,一聲吼:「快去!」
片刻之後那心腹飛奔進來,逍尹見他臉色煞白已經知道了八九成,果然那人開口就道:「不見了,所有的人都不見了——」
逍尹往後一倒跌坐在椅子裡,心道:「完了,百密一疏,這下完了。」
潮陽城門一開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外面的山賊頓時蜂擁而入,相反,有那麼一段時間城裡城外都死一般的寧靜。守城的官兵是嚇壞了,而城外的人這一夜根本沒有攻城,哪裡想得到有人會從城內將門打開。就這麼一段間歇,就聽街角馬蹄聲響,二十來匹馬飛馳而來,那群殺官兵開城門的人衝上去各自牽住一匹飛身上馬,一隊人向外就沖。當時若是有人在那裡指揮,官兵原可以稱著對方上馬這陣亂奪回城門。這群人武藝雖高,畢竟人少,只要關上城門官兵一哄而上,對方只有等死的分。
然而剛剛那一場事出突然,那些人武藝高下手狠,刀刀致命。尤其是為首的一個,用的是劍,劍劍取咽喉,一劍一個,所到之處轉眼就倒下一片。那些巡城官兵哪裡見過這樣的陣仗,一個個嚇得魂不附體。城門一開,那頭目飛奔著去報信,一見長官跑了,剩下的誰還肯賣命,頓時四散而逃。
這二十多個人出了城本該往山上跑,可跑出半里地方向一轉朝著山賊的營地撲去。此時逍尹帶著手下已經趕到城頭,東門邊兩個頭目帶著士兵再度關上城門。逍尹等人在城頭看到那一情景,旁人都當那些本來就是山賊的內應也不覺得奇怪,唯獨他是大吃一驚,心道這又玩的什麼花樣。一邊他那心腹人低聲道:「要不要追?」
「追……對,傳令點齊人馬開城門,我親自帶隊追。」
守城的總兵一聽大驚失色,上前道:「慢著!」
「幹什麼?」
「我們只有幾百人,外面有幾千山賊,靠著城牆都吃力,這一出城不是去送死麼。」
「那就眼睜睜看那群人殺了弟兄揚長而去?」
「城不失就是萬幸,追之何益?」
「不出去就守得住城了?」他臉色陰沉:「有一股內應就難免沒有第二股,與其死守不如出城一戰。他們人雖多畢竟是草寇,你們一個個吃朝廷俸祿都吃到哪裡去了,貪生怕死!」
總兵臉色也極其難看,原來這兩人就守城還是出戰一直都有矛盾。逍尹力主出戰,總兵堅持守城,兩人為此一度鬧得不可開交。最後到底是掌握兵馬的人有說話權力,逍尹也退了一步,於是堅守至此。此夜城內突然有人發難,總兵心中也頗為惱火,可他負責守城卻出了這種大事,心想往後問起來性命都不見得能保住,對著逍尹得氣焰也就有些退縮。再加上旁邊的衙役們異口同聲地附和,總兵咬咬牙說一聲「好——」傳令點兵。半個時辰後城門再度打開,逍尹一馬當先領著三百餘人喊殺著衝向匪營。
總兵沒有跟著出城,一見逍尹出城城門關好,向兩個手下吩咐了幾句當即下了城騎上馬帶著十來個馬軍朝縣衙方向飛奔。此時縣衙裡面反而沒什麼人了,衙役捕快都叫逍尹調走,只留下一些奴僕侍從正急得團團轉,收拾包裹的有,牽馬匹找兵器的有,見了總兵那些人稍微有一些安慰,聚攏上來問情景。那總兵大聲道:「知縣大人何在?」
幾個奴僕對看幾眼。一人道:「大人那院子沒動靜,大概還睡著。」
「帶我去!」
幾人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遲疑道:「大人說了養病不見外人,除了書吏誰也不見,就連我們都好久沒見到過大人了。」
總兵劍眉倒豎,喝道:「這是什麼時候了還說這個,帶我去——」說話間一把拉過一個男僕,佩刀出鞘往他脖子上一橫:「你帶是不帶!」
一行人穿過花園,後面有一個單獨院落,用牆圍著,看牆磚顏色是新砌沒多久的。水影等人住到縣衙後也問起過這院子,說是知縣生病後要一個地方靜養,讓人把原先一些房子改建了一下加上一道牆,就住在裡面養病,誰也不見。門口有兩個僕人打扮得青年守著,見了總兵手臂一張:「站住,大人睡了!」
總兵一聲冷笑喝道:「兄弟們,抄傢伙,誰敢阻攔殺無赦!」
說話間打開兩人就往裡闖,這一進去再無阻攔,也不知道是本來就沒有什麼人呢還是今晚事變都被調走了。總兵看準主屋的位置跑過去也不敲門,一腳踢開,大聲道:「大人,源沈求見,大人——」叫了兩聲沒聽到任何動靜,一邊一個士兵拿著火把上來一照,就見房中空空蕩蕩哪裡有什麼人。這士兵說了聲:「大人走開了,我們去找。」那名喚源沈的總兵叫了聲「慢」,拿過他手中火把進房細看,就見床上帳子掛在鉤上,被子枕頭放得整整齊齊,又上前摸一下床觸手處是涼的,就知道這房子根本沒有人住。源沈頓時怒火上衝轉出來一把抓住帶路人的領子拉到面前:「大人呢,你們把知縣大人弄到什麼地方去了!」
潮陽城外,逍尹帶著三百多人,二十來匹馬,其它都是步行,呼喝著朝山賊營地撲去。這夜月光明亮,加上三百多人火把高舉,四下裡皆看得清清楚楚。本來眾人都以為衝出半里地就能看到山賊那裡亮兵馬列隊,哪裡想到衝出了兩里地那邊還是一片寧靜。
這些人在距城三里多的地方紮營,原本就是些種地的農民,自然比不過正規軍,說是營盤也不過是些帳篷,山上山下都有,不成規矩。
這些人出來的時候憑著一股氣,到了這個時候反而害怕起來,逍尹也放慢了速度,幾個人便說:「您看這情景實在是古怪啊,會不會早有準備設了埋伏?」
逍尹挑眉道:「如今就是龍潭虎穴也要去闖。」
「這是為什麼?」
逍尹突然歎了口氣:「知縣大人叫那伙內應劫走了。」
「什麼!」
「剛剛得信我就去報告知縣大人,哪裡想到房裡一個人都沒有,僕人們被殺了一地。」
此話一出,幾個人心道「原來如此,難怪逍尹不顧一切要出城。」這位潮陽知縣官聲極好,那幾個人聽了此話都是怒火高沖,便有一人高聲道:「弟兄們,山賊抓了知縣大人,今晚我們拼了!」
一呼百應,殺聲頓起。
遍在此時原本一片安靜的營盤突然一聲響箭劃破天空,頓時燈籠火把亮成一片,就見一里地外一群人陣勢嚴整,當前是一個年輕女子,白衣白袍,胯下胭脂馬斜背一把梨花弓。
逍尹等人都是一驚,不由自主地停下,兩隊人馬相距半里,但見那女子策馬上前,距離三十步外停住,大聲道:「我是丹霞司制水影,此間頭領已經向我投降,潮陽再無危險,你們都回去吧。」
逍尹眉一挑回身道:「這是山賊挾持了司制故意哄騙我們的,不要相信,給我沖——」
「慢著!」那女子手一揮:「你們看這是什麼人!」
後面上來兩人,架著一個五花大綁的青年男子推到營前,眾人定睛一看都是「啊——」的一聲叫,那人正是銖殺州官、圍困潮陽的襄南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