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秋高氣爽,九月當登高遠眺,東望大海,北看京城。
蘇檯曆兩百二十五年八月末,也就是潮陽縣解圍襄南匪首投降後的第四天,正親王蘇台花子夜終於離開扶風郡白鶴關,返師回京。九月的第一天花子夜在清平關與少王傅水影、文書洛西城等人會師。
為了等水影到達,十萬大軍在清平關「休整」了兩天。到了第三天,城樓上的官兵終於看到一行人從南邊官道上飛馳而至,當前是一對年輕男女,都是內穿細甲、外披戰袍,身背弓、壺懸箭,後面跟了二十來人。行到近前早有人認出是在清平關有一段時間的司制水影,當即從城樓上下來一路飛奔進了官署通報花子夜。花子夜正在和丹舒遙商量事情,聽到通報當場跳起來就要往外面走,被丹舒遙一把拉住,回過頭來見那人一臉無奈,搖著頭道:「殿下,這不合規矩。讓屬下出迎即可。」
花子夜還有點不服氣,皺眉道:「她新建奇功,本王親自迎接有何不可?」
丹舒遙一笑:「她為丹霞立下奇功,非為殿下立下奇功。」言下之意,白鶴關大捷是全軍上下共同的功勞,不能歸到一個人身上;收復襄南匪首,的確是奇功,但不是軍功,要破格迎接出面的也該是衛方而不是遠征的花子夜。他看看花子夜的表情微笑道:「屬下立刻去迎接,不出半個時辰就將王傅帶到殿下面前。」
此話一出花子夜心中一動,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丹舒遙的話語頗為曖昧,分明是知道他和水影之間的糾葛。他作為正親王,多幾個妃側是尋常事,但是,和朝臣糾葛卻和禮制有違,這些年來都是想方設法隱瞞的,雖然也知道那些舉措不過掩耳盜鈴,好歹場面上還是維持住了。這一次因著她受困潮陽,不知道多少次在人前失態,尤其在這個丹舒遙面前更是幾乎要講事情挑明了。想到這裡臉上微微一紅,咳嗽一聲道:「就由卿代表。」
水影和洛西城離開大軍前往鶴舞的時候帶走二十四人,而今返回折損了三人,另有幾人帶傷。卻又多了幾個人,都騎著馬,身穿青布便裝,也帶著武器。丹舒遙和他二人見了禮後一直往後面看,水影嫣然一笑見他要開口搶先道:「正親王何在?」
「殿下在官署中。」
「帶我去,我有要事稟告殿下。」
丹舒遙點點頭,又往後面看了幾眼,終究沒有開口,當前領路,一行人很快到了官署。那些從人各自吃飯休息,水影和洛西城帶了幾個人直奔前廳。花子夜的了報早在前廳等著,聽到人來立刻傳見,但聽腳步聲響,一抬眼那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來,拜倒在地。花子夜親自扶起二人,說了聲:「兩位辛苦了。」卻見水影眼中含淚,神色黯然,彷彿在說「殿下,我幾乎見不到您了——」心中頓時一陣翻滾,險些落淚,立刻咳嗽一聲叫人看座,問起別後事情。水影緩緩道:「那些事已經過去了,閒下來的時候屬下慢慢講給殿下聽。屬下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請殿下做主。」
花子夜愣了一下,隨即道:「可是襄南匪首之事?本王得到你的傳書,他們向卿投降了是不是?卿許諾了他們什麼,保全性命還是不問過失,本王盡力做到就是。」
水影嫣然道:「正是襄南之事,不過屬下沒有答應他們不問過失,屬下只答應他們一件事——讓他們能見到殿下。」
「見本王做甚?」
「他們要報仇雪恨,屬下對他們說只要見到殿下,殿下自然會秉公執法,還他們一個昭昭日月、朗朗青天。」
「……人呢?」
水影使了個眼色,洛西城起身向外,片刻帶了一個人進來。花子夜已經做好準備,心想既然是能夠火燒州府、斬殺州官、圍困潮陽的匪首,必定是五大三粗眉眼帶凶,當下一抬眼,見洛西城身後是一名年輕男子。那人年紀不過二十七八,中等身材,頗為消瘦,眉目端秀。到了面前跪倒在地叩頭道:「罪民元嘉叩見正親王殿下,殿下千歲。」行禮的舉止,說話的語氣都中規中矩,至少是讀過點書的人。
花子夜身子微微前傾:「你要見本王?」
「罪民萬死。然而,罪民沉冤如海,但求殿下為罪民做主。」
洛西城一直站在他邊上,此時低聲道:「殿下面前你有什麼委屈就說出來吧。」
那人抬起頭:「殿下,罪民為家妻鳴冤,狀告丹霞司救元楚以詔安為名,誘殺家妻。又以追殺山賊之名殘殺無辜百姓四百餘人,致使三處村落絕戶,襄南四百二十一人冤沉似海,哀哭九泉,而那個人……那個人卻高昇司救。沉冤難雪,奸人得勢。殿下——殿下,天日昭昭,天理昭昭啊,殿下!」
花子夜又是一驚,走上前一手捏住那人的下頜,與他目光相對,看了一會兒冷冷道:「好一個天日昭昭,天理昭昭。元嘉,你也是個讀書人,為什麼嫁給山賊自甘墮落呢?你家居何處,家裡還有什麼人,一一道來。」
元嘉揚起頭一字字道:「罪民乃是永州郡、永州府、盧陽縣人,父母均亡,家中還有一個姐姐名喚元楚。」
「元楚?」
「是,丹霞郡司救官元楚。」
這一日花子夜和他的十萬大軍依舊在清平關休整,只不過這位正親王終於傳下軍令,兩天後啟程,此後再無休整,加速行軍盡快返回京城。命令傳下,士兵們盡皆歡喜,花子夜又傳令最後這一天休整全軍放假,全軍上下開一天雙餉,伙房給士兵們加餐。他自己在中軍帳擺酒給水影、洛西城兩人接風洗塵。得勝之師軍規原本就要鬆懈一些,加上花子夜又下令全軍放假,軍官們自然也不用禁酒,趁著這個由頭一群人歡天喜地的慶祝,酒過三巡猜拳行令鬧成一團,又過了一會兒丹夕然無意中朝席上望了一圈,卻發現花子夜和水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退席,再一看洛西城也消失了。丹夕然愣了一下隨即一聲冷笑,推開旁邊不知道哪個人遞過來的酒杯起身而出。到了門外,雖是暗星夜官署內外燈籠高掛,守衛的士兵提燈點火把,四下裡看得清清楚楚。丹夕然四周看了看,略一怔,抬腿要走,剛走出去兩三步就聽後面一聲「夕然——」
她一回頭又是一愣,上前笑道:「爹怎麼不喝酒了?」
「你呢,你不在裡面喝酒,這又是要到哪裡去?」
她訕訕一笑:「喝得有些頭暈,找西城聊天去。」
「西城千山萬水的趕路,累了也是正常的,你去吵他做什麼。」
丹夕然一愣,過了一會又笑:「孩兒糊塗了,爹,咱們進去繼續喝酒。」
「慢著——」丹舒遙歎了口氣:「你這個孩子,你是我養大的,腦子裡想什麼我這個做爹的一看就知道,自己爹面前還玩什麼花樣。你不是去找洛西城,你是看到殿下和王傅都不在席上,心裡不高興這才要走是不是?」一邊說話一邊往花園裡走,夕然在後面跟著,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多少也猜到又要聽一頓說教,微微咬了咬嘴唇提醒自己少開口為妙。果然走到僻靜地方丹舒遙步子一停:「夕然,少王傅的作為就這般不堪入目,讓你這個將門虎女羞與為伍?」
丹夕然默不作聲,心裡想的是「本來就如此」。
看著女兒的表情丹舒遙無可奈何的搖搖頭,可也沒有生氣,反而有那麼一點點高興,彷彿在女兒身上看到了二十年前心高氣傲的自己。當下又是一笑,溫言道:「除開與殿下的關係,少王傅可曾做過什麼世所不容的惡事?」略一頓補充道:「對了,洛西城那段風流帳也不算在內。」說到後一句自己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夕然卻有點哭笑不得,認認真真把丹舒遙的話想了一遍,又將記憶裡有關那位少王傅的事拉出來琢磨一番,最終搖了搖頭:「沒有。」
「這就是了。所謂金無赤金,人無完人,王傅與正親王殿下不管有什麼,也不過是***逸事,你說呢?」
夕然又想了想倒也找不到反駁的地方,皺眉道:「可我就是一想到就覺得不舒服,堂堂一個王傅,教的是公卿貴族子弟,乃是我們蘇台最受人尊敬的讀書人。就應該為人表率,卻在那裡做些不乾不淨與禮不合的事情,想想都覺得丟人。」
「你平日不是古板到這個地步的人,怎麼偏偏這件事上想不明白?我說夕然啊,你該不是為了洛西城……」
「爹!」
丹舒遙擺擺手:「好,不說不說。」
「爹,既然您把話說開了,那麼女兒也斗膽問一句,我們家不是趨炎附勢的人家,您平日也最是持身端正,最是看不起……看不起那樣的事,怎麼偏偏這件事上想方設法的護著。」
丹舒遙微微一笑:「你終於問到這句話了,好吧,今兒為父就和你說說這個道理。這裡有兩個道理,第一,為父欠正親王殿下和王傅救命之恩。這第二麼,我保王傅乃是為了正親王,是為了蘇台王朝。」
她眼睛瞪得滾圓,一臉疑問,可見若非眼前是自己的父親,恐怕早就一句「胡說八道」丟過來了。
「夕然,從小為父就教你讀書,史書也讀過不少,端皇帝的舊事你可記得?」
「記得。」
「史書上怎麼記載端皇帝?」
「世人都說端皇帝乃是高祖皇帝之後我們蘇台王朝最英明的君主,端皇帝治世的那段日子據說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周圍的國家紛紛來朝,就連北辰都整整二十年不敢踏入我土一步。」
「那麼,論起端皇帝太平盛世的功臣,首推哪個?」
夕然皺著眉一臉不快:「自然是當時的正親王寧若殿下,還有大宰流雲錯。」
「不錯,那些書沒白讀。」
「爹,您明明知道本朝史孩兒最喜歡的就是端皇帝這一段。」
「是啊,為父還記得你小時候最崇拜之人就是流雲錯。記得那個時候你只有十歲,為父問你要做什麼樣的官員,你一開口就說『要做流雲錯那樣的,經天緯地』。」
提起孩童時代的事,丹夕然心中一暖,嫣然道:「孩兒現在還是最崇拜流雲錯,只是再也說不出那麼大口氣的話了。」
「流雲錯與寧若殿下又是怎樣的關係呢?」
一語出口,丹夕然啊的一聲,臉色都變了,心道我怎麼從來沒想到這個呢……
他們提起的乃是蘇台王朝第五代皇帝也就是「端皇帝」在位時發生的故事。第四代平皇帝乃是男子登基,他資質原本就平常,登基之後興許是因為沒有了管束,格外放縱起來,後宮妃側成群,彼此爭風吃醋,且兩度廢後,鬧得宮廷之中沒有一天安寧。加上寵信外戚,荒廢朝政,十年間就弄得天怒人怨,叛軍四起。蘇台王朝之所以沒有不滿百年而終實在要歸功於一個女子的妒嫉心,蘇檯曆八十二年,平皇帝被一個最寵愛的妃子暗殺在睡夢之中。再往後自然又是一番腥風血雨,塵埃落定之時,朝臣們推舉第三位皇后所出的公主——皇七子為帝,也就是後來的端皇帝,登基之時只有六歲。
六歲的孩子當然不能主持政務,遂以皇太后聽政,哪裡想到幾個月後皇太后一病不起,當年冬天就去世了。以前任正親王嫡女寧王蘇台寧若為正親王,輔佐朝政,是時寧若也只有十九歲,卻已經是皇族直系中最年長的公主,平皇帝在位前後的宮廷爭鬥之慘烈也可見一斑。寧若攝政之後很快展現出一代英主的能力,她文武雙全、才德兼備,乃是蘇台王朝歷史上首屈一指的人物。在政治、軍事上都展現了無與倫比的才幹,她既能朝堂聽證,也能帶兵遠征,更有一手百步穿楊的好箭法。寧若攝政後提拔了一批具有才幹的寒門子弟,其中的佼佼者就是流雲錯。
流雲錯乃是京考榜首出身,史書上記載他是修竹臨風、美玉皎皎的人物,據說寧若在瓊林夜宴上一看到流雲錯就動了心。此後的流雲錯在官場上一帆風順,短短三年就從地官署小小一個六位官成為三位殿上書記,其後又先後擔任冬官少司空、夏官少司馬,直到破天荒地登上天官大宰的職務。這是安靖歷史上第一位以男子之身而為大宰的人,打破了蘇台王朝的禮法,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和寧若一樣,流雲錯也是文可安邦、武可定國的人物。寧若在朝,他就是相輔;寧若帶兵,他就是軍師,兩人配合默契形影不離。寧若自然是希望迎娶這個聰明漂亮的男子為妃,然而在他們之間卻有著無法逾越的障礙,那就是寧若的結髮丈夫——烏方十一皇子燕城。
如果不是平皇帝早逝,又前後殺了正和親王;作為前任正親王之女的寧若本來是沒有可能成為攝政親王的,在她還是寧王的時候烏方有意送皇子和親,平皇帝指婚寧若,並許諾會按照烏方的傳統終身夫無二室。為了平定邊疆出任正親王后的寧若依舊履行了婚約。
後代的人這樣評論這兩個人,說寧若為蘇台犧牲,流雲錯為寧若奉獻。在場面上,寧若履行了平皇帝對烏方的諾言,終身夫無二室,前後四個孩子都出於王妃;然而當時的人和後來的人都知道寧若真正摯愛之人乃是流雲錯。
作為正親王秘密情人的流雲錯,可以想像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承受了難以想像的壓力,承受了一切流言蜚語和所有的中傷,陪伴著寧若,和她一起輔佐皇帝開拓昇平盛世。
寧若攝政之初,不少人說她早晚會廢了年幼無靠的皇帝,之後又有人說正親王功高震主,絕對不得善終。然而兩種猜測都落了空,寧若沒有背叛皇帝,而服禮後親政的皇帝也沒有拋棄寧若。君臣如魚得水,互敬互重。寧若在皇帝親政後第十年因積勞成疾,在巡視途中病逝,時年三十六歲,後以皇帝之禮安葬。當時流雲錯三十三歲,寧若遺言要皇帝善待於他。皇帝為他指了個名門女子,卻被他婉言謝絕,他說「正親王殿下常對臣說,她此生願望就是看到蘇台王朝能威懾四方,普天之下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百姓安居樂業。如今親王夙願未成,流雲錯無心婚嫁。」端皇帝感慨萬千,復以其為大宰,君臣協力終於將安靖國推向前所未有的盛世。流雲錯四十九歲時病逝於官邸,位極人臣而終身未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