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上篇 第十八章 人生長恨水長東 上
    殿上書記昭彤影在花子夜親征後不久也外出公幹,她的任務是欽差巡查使,一直到冊後大典後才返回京城。此時花子夜和他的十萬大軍還駐紮在白鶴關,而不是理所應當的在大捷之後拔營回京。回京當日昭彤影轉家換了身衣服洗洗風塵就入了正親王府,騎馬剛入凰歌巷正面撞到紫千,兩個人笑吟吟的說了幾句話,問及京中變化,紫千笑著說我是主子不在家萬事不上身,最近辛苦的只有後宮那些,往後還有的辛苦呢。昭彤影哈哈一笑又問了選後過程,紫千果然什麼細節都清楚一一答了,比如候選們當日表現怎樣,最後遴選時親王們說什麼、朝臣說什麼,哪個是皇上真心看中的,哪些是宗親貴族挑出來的。站在那兒說了好一會兒就見昭彤影神色又那麼點不正,紫千便道我去做點別的事了,就此告辭。

    迦嵐聽人報昭彤影求見從裡面一路小跑著出來,不等她行禮上去一把抱住笑道:「你剛剛回京,本王都不好意思打擾你全家團聚,你怎麼就跑來了?」昭彤影笑道:「屬下想念殿下啊——還有——」

    迦嵐手一方退後一步瞇起眼睛:「這句『還有』,我說殿上書記啊,你風塵僕僕上門該不會急著來數落本王吧?」

    「哪裡哪裡,屬下是真心想念殿下。」

    後者一臉懷疑將她迎入偏殿,昭彤影喝了半杯茶後緩緩道:「剛才看殿下出來時的神情,好像有為難之事啊,不知道屬下能否為殿下分憂?」

    迦嵐鬱悶了一下,心想這也看到出來,太神奇了吧。反正這件事她本來就要找昭彤影商量,當下順著話頭道:「昨日本王收到鶴舞三王兄的書信。」

    「殿下領地一切安好?」

    「差強人意,只是……」她歎了口氣緩緩道:「昭彤影你覺得巫蠱這件事怎麼看?」

    「可大可小。」

    「此話怎講?」

    「巫蠱一物在民間本來就不曾消失過,看相占卜、求神問卦;人在世間或多或少有不順心的事,所謂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民間的巫蠱做得好確可為人指點迷津,至少能給人多那麼點希望。即便有一些騙財行徑為害不大,有地方官善加處置就可以了。然而巫蠱若是與官府勾結,拉幫結派、廣收教徒,那便是地方動盪之源。小可攪亂一縣一府大則國家覆亡,清渺王朝就是例子。」

    迦嵐點點頭:「清渺興於神力,敗於巫蠱。」

    「神女巫女不過一字之差,且在一念之間。千月家族為清渺第一名門,歷代精通天文地理、星相占卜,本是一等一的神師,卻也難免淪為巫蠱大家。」

    「上有所好,下必從焉。清渺國君以巫代神,為此擾亂朝綱、廢棄律法。有志之士棄於海曲,正直之臣反巫必殺。所謂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凜霜路八千。巫蠱興盛之初多少朝臣因為反對君王以巫代法而慘遭滅門,千月身為清渺第一名門,倘不從之恐怕早就自取滅亡。」

    昭彤影點頭道:「殿下所言既是。然而,清渺巫蠱盛行並非源於朝廷,而是先盛行於民間,殿下以為這又是為了什麼?」

    迦嵐搖搖頭道:「原來卿征塵未洗就到我這王府就是為了考本王來著?」

    她一愣隨即大笑起來,笑了一陣道:「自古而來,天下安定百姓富裕,則巫蠱消弱;倘百姓衣食不保、朝夕難料則巫蠱盛行。清渺第七代皇帝起稅負日重、吏治漸馳,加上國力削減戰事因而紛起;邊關百姓朝不保夕,百姓沒有君王可以期盼,沒有好的朝政可以期盼,就只能期盼神跡。君王沒有恪盡為人君的責任,官吏不能保障百姓的福祉;百姓只能寄托於看相問卦。官吏貪污、草菅人命,於是律法的尊嚴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私仇尋釁、賣兇殺人橫行一時,巫術由是盛行。所以清渺巫蠱之術最先起於戰爭最頻繁的鶴舞和最為貧困的凜霜。」

    「卿的意思就是巫蠱之害乃是君王失政所致?」

    昭彤影垂下頭:「屬下僭越,屬下該死。」

    「算了算了,掛印棄官你都趕還有什麼僭越的?只要卿莫把這些話拿到朝堂上說就是,到那時又要煩本王求情。」

    「真記仇」昭彤影的臉頓時黑了一半,不就是那次勸諫皇帝不要加稅拿前朝昏君作了比喻差點丟腦袋麼,真沒風度,保護心腹是主君的義務。腹誹了一下,突然一笑:「殿下說這些……難道鶴舞起了巫蠱之亂?」

    「本王的封地有人自稱是千月家的嫡女,據說,從者逾千。」

    一口水頓時噴在了地上。

    迦嵐看她狼狽不堪的抖掉裙子上的茶水,掏帕子擦掉嘴邊水痕,那人也覺得自己委實不夠鎮定,訕訕笑道:「都消亡兩百多年了,居然還有人拿千月二字來招搖撞騙。哎,到底是清渺第一名門,末代家主早化白骨了,這千月二字拿出來還能在鶴舞深山裡唬人。」

    「怎知在深山?」

    「千月名門何等的名聲,若在繁華市鎮早就傳遍全國。千月……這家族煙消雲散這麼些年,到還真沒法子判斷她是真是假。她愛說自己是嫡女也只能由著她說。」

    昭彤影一邊說一邊笑,可看迦嵐好勉強才從嘴角略微冒出那麼一點點笑容,心中一驚也就住了口。

    「你這些天在外巡視可有聽到什麼有趣的事?」

    她心道有趣的事海了去,你要聽那一出那一折,略一思索道:「若說古怪的事倒是有,臣在勳陽時聽到一出童謠——」

    「嗯?」

    「雙龍崩,京師亂;流玉斷,三年旱……」她故意停了一下才說最後那句,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迦嵐道:「皓月沉,蘇台散!」

    「啊——殿下也聽說了?」

    「啪」的一聲,茶杯落到地上,頓時茶水四濺,這次換了正親王抖裙子喚宮侍,張羅半天後又趕走眾人,沉聲道:「真有此事?勳陽有人傳這首童謠?」

    「屬下在勳陽第一次聽到,卻不止勳陽在傳。我下去的時候勳陽以南有此歌,回京時勳陽以北也能聽到。」

    「難道還傳唱甚廣?」

    「坊間井水處童兒盡唱。」

    「本王在京城之中並未聽聞。」

    「京城與城郊尚未傳唱,不過,快了,也就一兩個月。屬下在勳陽聽到這歌謠也覺得奇怪,我是京城人,雙龍崩,京師亂;流玉斷,三年旱,這兩句說的都是京城的事,這首歌是從小唱熟了的,從沒聽到後面還能再加上一句。故而我著意打聽了一下,勳陽以南那些地方都說是北面傳來的,看樣子還是京城出來的,然而屬下知道京城之中並沒有這種歌詞流傳。另外……殿下既然不是從坊間聽到,如何知道皓月沉,蘇台散這一句?」

    「書記可知道前兩句的來歷?」

    「屬下少時曾與女官長討論過,並無確切出處。有人說是千月江漪去世前留下的警示,也有說是本朝開國皇帝所說。」

    「卿中意哪一種?」

    「哪一種都與我等無干。流玉河連白水江,流玉斷流自然是大旱,這大概是哪一朝農人留下的。至於雙龍峰……解不出。」

    「你熟讀《清渺王朝史》,該知道本朝開國後天災人禍不斷。」

    「高祖皇帝登基數月雙龍峰崩,連皇宮殿宇也都有毀損,故而皇宮北面靠山那一段素來無殿宇,直到……今上登基才重新大興土木。」

    迦嵐白了她一眼意思就是「我知道你對皇上重修皇宮北苑頗為不滿,也犯不著什麼事都搭上去抱怨」。

    「蘇檯曆二年流玉河斷流,其後三年中原大旱。不過,也就是這天災人禍不斷才顯出高祖皇帝英明,五年之後即呈昇平之象,十四年後天下富庶。」

    「雙龍崩,京師亂;流玉斷,三年旱——說的就是上面這兩件事。」

    「這麼說……果然是高祖皇帝留下的?」

    「有關……」

    「那麼——」昭彤影有了強烈的不祥之感,瞇起眼睛:「難道皓月沉,蘇台散這一句並非新創,也是高祖皇帝時就留下來的?」

    「不錯,這句話本來是有的,只不過時間長了知道的人也就少了。當時為了不叫這兩句話傳下去,不知道殺了多少無辜的百姓,更不知道有幾多是垂髫孩童。」

    「皓月沉……皓月……」一個激靈:「千月家族!」

    「卿果然聰明。」

    「多謝殿下誇獎。」

    「那麼卿可知道為何我蘇台王朝的興亡與開國之初就消散的前朝名門有關?」

    一陣鬱悶,心說我怎麼知道,我又沒參與開國。沉吟了一下,心道這話題是從鶴舞有號稱千月後裔之人興起巫蠱開始……又是一個激靈:「難道……那兩件事是巫術所為,且是千月家之人所做?」

    蘇台迦嵐面色深沉,俄而長詠道:「十年荒草帝王塚,千古猶拜素月碑。」

    「千……千月素!」

    「清渺王朝史雲千月素君前自刎而亡,這只說了一半。是時高祖皇帝力拉,素重傷未死。高祖皇帝將她抱到寢宮傳太醫救治,此後月餘親自照顧不離左右。高祖皇帝拳拳之心,只求千月素能為之感動,哪裡想到素清醒後第一件事就是求皇帝保存清渺皇室血脈……」

    說到這裡她停了下,昭彤影接口道:「我朝開國後並未殺清渺末代皇帝,冊封侯爵,世代安享富貴,至今尚存一脈。」

    「世人都說這是太祖皇帝的仁慈,只可惜,功勞不在君王。高祖皇帝本想……斬草除根……然而禁不住千月素一再請求,便對她說只要她降伏我蘇台,就不族滅鳳家滿門。千月素卻站在高祖面前說了那段留存於史書之話……」

    「當年是素將君獻於先皇,盼的是君以才幹挽救清渺,然而……君卻成了斷送清渺五百餘年基業之人。追根究底,是素害了先皇,素許你以摯誠,你卻害得素忠義皆失。素唯有一死,以向先皇謝罪……」

    「高祖皇帝為之暴怒,說既然你要效忠前朝,朕成全你。朕不但成全你,還成全你千月家族,而且朕會把鳳家孽種一個個送到地下去讓你們君臣團聚。說罷揮劍就砍,其實高祖並不想殺死素,這一劍本來就是偏得,哪裡想到素不但不躲還迎了上去……千月素說出兩個詛咒以懲罰太祖皇帝對清渺王朝的背叛,以及對她們少年時輔佐君王之誓言的背離。第一,十日之內,雙龍峰崩塌,以示上天之怒;第二,三月之內太子夭折,鳳家絕一人,皇族死一人,一命抵一命。然後用最後一口氣以蘸血寫下第三條詛咒——蘇台皇族與千月家同亡,千月家族最後一人身死之日,就是蘇台王朝亡國滅族之時!

    一時間房中氣氛格外凝重,蘇台迦嵐更是臉色凝重,眼中略微有一點畏懼。過了一會兒,昭彤影淡淡一笑:「我素來不信巫蠱。」

    「高祖皇帝也不信,然而……」

    「然而雙龍峰崩,太子亡故,兩咒俱應——屬下讀過史書。屬下依然不信巫蠱。」

    「…………」

    「是否在兩咒應驗之後高祖皇帝『不得不信』,所以,留下了千月滿門?」

    「高祖皇帝流放千月家族於凜霜郡崇山峻嶺之間,世世代代為罪民,不得外出,不准進階,磨其靈性,毀其家學。如是兩代後發生三王之亂,琮王兵敗將亡之時想起千月素留下的咒語,發兵凜霜族滅千月家,幸凜霜郡守看破她的企圖親往援救。此後,千月二字就成了我蘇台皇族胸中之痛。也就是那時起皇帝嚴禁流傳『皓月沉,蘇台散』之句,為此血流成河。」

    「千月家族在凜霜,現在還在?這麼說,鶴舞那人的確可能是……」

    迦嵐抬一下眼,看到她滿臉期待,聲音都有點發顫,就差沒當場跳起來抓住她搖晃了。心道到底是「千月家族」,兩百五十年後一個名字都能讓目空一切的昭彤影動容。聽她說話,突然截道:「但願不是!」

    「什麼?」

    「但願鶴舞那人不是千月繼承人,否則,本王就要人頭落地!」

    「…………」沉默良久試探道:「殿下既然不相信,何不命人捉拿,以正典刑。」

    「正有此意,只是此事不能讓朝廷知道,不然……後果不堪設想。鶴舞絕對不能出現千月家的嫡女,因為每一代的千月嫡女只可能出現在一個地方,那就是——後宮!」

    昭彤影一直覺得自己算得上鎮定的人,這一天卻數度失態,聽到這句話只能像一個傻瓜一樣瞪大眼睛,好半天才回過神,訕訕道:「殿下能否讓屬下一睹清渺第一名門後裔的風姿?」

    「本王倒也想,本王若是知道那人是誰,也就不用一收到皇兄書信就惶惶不可終日。」說罷望向昭彤影,丟去一個「你怎麼看」的眼神。

    昭彤影歎一口氣,心道如果再說不出個究竟,問出「是啊,殿下為何驚慌」這種傻話的話她也不配做這位正親王的心腹。當下整整思路道:「屬下以為殿下當及早匯報朝廷。」

    「你要本王的命麼?」

    「殿下所擔心的不過是千月家曾為三王動亂所用,又維繫蘇台命脈,故而怕朝廷得知鶴舞有千月繼承人會懷疑是殿下培養,意圖……不軌……又或者,別有居心之人能以此作出文章,削弱殿下的軍權,乃至傷害殿下。不過,正是如此屬下才覺得殿下當盡快向朝廷匯報。俗話說得好『紙包不住火』,何況鶴舞屬下數十萬民眾,上千官吏,未必不出一個有異心的。與其讓朝廷從告密得知不如殿下親自上書,不用寫『嫡女』二字,只說有號稱千月家族之人在鶴舞以巫蠱聚眾。既然千月家族為我蘇台心腹之患,或許殿下可經由此事知道後宮中那個家名千月的人。」說到這裡頓了頓,見迦嵐點頭沉吟,忽道:「千月之女何以在後宮?」

    「滅其靈性,斷其嫡傳……」八個字出口迦嵐身子一振狠狠白了昭彤影一眼,還是不解氣,又罵了一句「混帳!」

    昭彤影喝了一口茶只當沒聽到那兩個字,既然沒聽到,謝罪告饒之類當然也免了;既然沒聽到,該問得還要繼續問,於是一口茶下肚又一臉無辜的看著主上,那眼神就是「說吧說吧,不說我只有不擇手段打聽了」。迦嵐扭過頭,琢磨著該裝傻讓她放棄呢,還是該拿出正親王的權威,想想轉頭看一眼,看一眼又扭頭。她也不是不想拿出正親王殿下應該有的權威來喝退,以前也試過那麼一兩次。可一來昭彤影是她費盡千辛萬苦請出來的人,二來,這人實在是狡猾的可以。腹誹朝廷的時候一口一個「屬下」,當她擺出主上的架子,那人立刻凌然不可侵犯的變成了「下官」,一臉我是三位殿上書記,敬你是親王可以,要擺主子的威風還是省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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