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上篇 第十七章 宮牆柳
    七月半,也就是花子夜在白鶴關與遼朝元對峙,水影和洛西城飛馬入明州的時候選後大典在蘇台京城準時拉開帷幕。

    選後大典分成兩個部分,一是選美,所有上了選妃圖冊的人在女官和春官面前作一系列身高、體態、容貌的篩選。接著就是面聖,通過第一輪的人打扮得漂漂亮亮出現在紫鸞殿前向皇帝、太后等行禮。皇帝會稱此機會好好觀察此人容貌風姿,如果看上了,就賜一面玉牌,一邊的宮人當然會馬上記下名字,這人至少也是賓的身份了。否則就什麼都不給,那就算落選,也不是馬上就能發回圖冊另外擇配,因為在選後或選妃半個月後會頒布御侍人選。過了這一輪,還落選的會送往各王府接受王妃或側王妃的挑選。要到一兩年後沒有安排也沒有落選通知,才能奏請春官拿回圖冊,這才可以另行擇配。

    這一日入了選妃圖冊的子弟都起了個大早,將自己裝扮得風流倜儻、俊秀動人,還沒到正點,選美場子外已經候滿了人。一群美貌男子聚在一起,或低眉順眼作端莊高雅,或與人談天說地顯博學多才。言語之間千方百計表現自己是何等淑賢,言談必及《男德》《男則》不是「男人理當全心全意侍奉妻子」就是「男人應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順便鄙視一下那些行暖席禮或者在婚前和女人有過***的男子。

    西城家公子西城玉台築夾在這群人中間只覺得怎麼都不自在,他是從小和姊妹一同教養的,自來最喜歡讀的不是「卿知我有妻,贈我雙明珠」也不是「我心古井水,波瀾誓不起」;而是「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是「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這會兒聽著聽著哭笑不得,都有衝動想拽著他們搖搖說:「你們給我爭氣點好不好,女人是娶夫,又不是買條狗,不見得喜歡你們這種德行。」

    玉台築打心底裡不想湊這份熱鬧,選上了又怎麼樣,就算貴為皇后還不是三千男子的候著一個女人,寂寞深宮用不了兩年他就變成對月歎息,對花落淚的嬌公子。

    雖然千萬個不願意,玉台築還是個知道輕重深淺的人,上了朝廷選妃圖冊如果不去就是抗旨;去了若是故意打扮得古里古怪或者弄出什麼花樣,就是對朝廷不敬,那是抄家滅門的罪名。故而今日他也細心打扮了一番,倒也是翩翩公子。他排在較後面的號碼,等得無聊,又和那些「淑賢」男子說不到一處,就退在邊上左顧右盼。目光在場上轉了一圈被一個人吸引住。

    那也是前來選後的男子,年紀不到二十容姿俊秀,且身材修長,體形不是他身邊那些貴族公子長年居在深宅大院弱不經風的消瘦,而是在翩翩中透著恰到好處的力度。此人也站在邊上低眉順目,偶然抬一下眼,立得端端正正。這裡多的是名門大族的公子,人越多深分貴賤越是顯示得出來。比如玉台築,雖然沒興趣和那些人多說話,可頂著西城照容的名號時不時就有人湊過來討好賣乖。而那個人在那裡站了許久幾乎沒人搭理,可見不是名門子弟。正想著那少年抬了下眼正好和他目光相接,少年淺淺笑了朝他點了下頭。玉台築起了好奇心向旁邊兩個賣乖的青年點點頭告一聲「失陪」,朝那少年走了過去,到近前自報姓名家世又問他尊姓大名。

    青年微笑行禮道:「小弟家名蘭,本名一個雋字。祖籍永州郡郡治永州,家母在朝為秋官三位司救,名字叫卿頌。」

    玉台築「哦」了一聲,說原來是蘭司救的公子,令堂也有好幾次到寒舍來,倒是沒見到兄弟你。

    蘭雋低聲道:「小弟好靜,又素來怕見大場面,閒暇只喜歡躲在房中看看書,或者侍弄花草,極少應酬。」

    玉台築聽他說話見他舉止都透著一股沉靜優雅,那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寧靜端莊,和那些一口一個《男德》的賣弄截然不同。他心道今天這群人中也只有這個蘭雋有一種鶴立雞群的卓然,是真正有資格成為后妃的人。正想著袖子被人拉住往旁邊一帶,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跟著走出兩三步才發現拉他的是蘭雋。正要問原委,一側目卻見剛剛站的地方邊兩個人正在說話,說著說著目光就往他這邊瞟,眉梢都微微上揚,唇角帶著一絲冷笑。他一看就知道原委,這幾個人一個是衛家大系公子,另一個來自紫家,都是選後中的熱門,早就熱衷於拿他行過暖席禮來說事,一臉「不乾不淨的男人也來和我們爭」。顯然剛才這幾個人又在說不中聽的話,蘭雋怕他聽了生氣才刻意將他拉開。想到這裡朝他微微一笑。

    蘭雋也跟著笑了,低聲道:「那些人的話別放在心上。」

    玉台築點點頭心道愛說什麼說什麼,又不是我哭著鬧著要上選妃圖冊的。可對這蘭雋的心意頗為感動,此時聽到禮官又叫了一輪號,少年啊了一聲:「輪到我了——」

    他微微欠身:「望你雀屏中選。」

    少年愣了一下,頓時眼中都有些淚花,快速說了句:「承哥哥吉言。」說罷快步離去,玉台築看著他的身影忍不住歎了口氣,心想這麼個乾淨純潔的孩子,真入了宮,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後宮爭鬥中生存下來。

    又過了一會兒他也被叫到號,他滿心盼望第一關就落選,能回去吃出門前洛遠許諾他的親手做的精美餐點;偏偏順利通過,於是不得不繼續等待面聖。一直熬到天色快晚,才輪到他最後一批進入,照例要展現一下才藝,彈琴、畫畫、寫字等等。一群人又折騰了半天,最後排好隊一個個到皇帝面前行禮,那就是判生死的時候了。

    玉台築這天一身淺天藍綢衫,冠綴明珠,帶系玉珮,端的清雅端莊,可是和周圍那些面如冠玉、目似郎星的青年比起來,就遜色許多。在當中裡走上前,端正行禮,自報家名本名,然後低眉順目等著皇帝欣賞,也就是那麼一會兒,司禮喊「下一位——」

    於是,玉台築就知道自己已經落選了。

    按照慣例入選眾人最後的地位落定在十天之後,然而不過三四天有門道的就能將人選打聽得八九不離十。第五天起司救蘭頌卿的府邸突然熱鬧起來,而且還都熱鬧在晚上,每天都有好幾撥人上門,帶著禮物滿臉堆笑,見到卿頌點頭哈腰連聲說恭喜。

    第一日卿頌還疑惑得問喜從何來,第一個來道喜的是紫家的人,湊近耳邊道:「司救大人,您要當國親了。」卿頌大吃一驚往後退了兩步道:「大人莫開這樣的玩笑。」

    「蘭大人,這玩笑我怎麼敢開。皇上看中了你家公子,蘭少爺要成我們蘇台的皇后了。」

    「這——朝廷的詔書還沒下來,您怎麼……」

    那人哈哈一笑更加神秘兮兮:「我們當家大姐是主持選後的大司禮……」

    那個時候卿頌還是半信半疑,謝了對方,免不了聽一通對蘭雋的讚美加上「將來要承仰大人」等等。往後幾天來道喜的人越來越多,卿頌也就知道這事情八九不離十,抱著兒子又笑又哭。她還有兩個女兒都跑來向弟弟祝賀,丈夫和側室跟著高興,尤其幾個側室不但連連恭喜蘭雋,更將正夫一起捧上了天。卿頌一面迎接賓客等待消息,一面說要不家裡好好慶祝一下,蘭雋卻說暫時別這麼做,畢竟朝廷還沒下詔書太張揚了不好,二來萬一這消息不准,到時候還不會太丟人。卿頌聽了越發覺得這兒子聰明懂事,暗道若非和親王提點做夢都想不到孩子會有成為皇后的這一天,倒無端埋沒了這孩子。又想到底是和親王慧眼識人,幾天相處就看出這孩子是未好好雕琢的美玉……

    又過幾日後宮的女官們見到大司禮、大司徒、端孝親王、宋王、正和兩位親王都進了宮,當夜女官長秋水清在御書房留了整整一個晚上就知道宣佈后妃人選的大日子到了。果然第二日皇宮正門迎鳳樓樓上女官長用鳳凰盞放下后妃名冊,雀屏中選那一個果然是蘭雋。

    這一下蘭家頓時成了寶貝,公卿王侯,乃至幾位親王紛紛上門祝賀。蘭卿頌向司寇告了假專心準備兒子入宮事宜。蘭雋一步登天倒沒有得意忘形,作息行止一如往常,只在諸王上門時才出來打聲招呼,眾人見了都說是端莊寧靜、舉止高雅果然有皇后儀表。

    冊封大典放在八月初一,原本是不該這麼著急的,只因為偌娜已經六個多月身孕再拖下去就不便進行如此複雜的儀式;但總不能說讓皇長子到了出生那一日還沒有一個可以在檯面上充當「父後」的人。

    皇太后一直覺得女兒這場大婚委實倉促得很,聯想到愛紋鏡也是因為和一個宮女生下了清揚才匆匆忙忙立後,結果帝后疏遠乃至鬧出宮變慘劇,頓時就有那麼點不祥之感。然而這一次幸運之神又一次眷顧了年輕的皇帝,就在封後大典的前兩天邊關信使的戰報快馬入了永寧城。街上的人但見五個信使都是披著紅色披風,手中高舉「正親王.花子夜」的旗幟,一入城起就不斷高呼「喜報,扶風大捷——」。五人一起高呼,聲音在永寧城幾條主道上傳開,此時已經傍晚家家戶戶閉門做飯,聽得喜報連連京城百姓紛紛開門觀看。一見那紅披風再聽高喊之聲就知道白鶴關解圍、南平軍已經撤退,頓時歡呼雀躍,無數民眾走出家門載歌載舞,「正親王千歲」的呼聲此起彼伏。五個人一路高呼著到了皇宮正門,各官署早就得了消息,夏官大司馬親自迎接新使接下戰報入宮親手奉到偌娜駕前。

    皇太后在後宮聽聞喜報又知道兒子花子夜安然無恙,當即拉著身邊女官的手落了淚,連連說神明保佑,祖先庇護。

    這一來皇帝的大婚就從「倉促」變成了雙喜臨門,整個都透出一股吉祥意味。

    蘭雋在等候大典前的日子照例宮中派出女官指導他各種宮廷禮儀,臨行前一夜蘭卿頌抱著這個兒子又哭了一場對他說你能夠當上皇后為我們蘭家爭光,那是整個家族的福氣,做母親的以你為榮。可是成為皇后不過是第一步,往後的日子更艱難,而且那是娘插不上手幫不上忙得,我們蘭家就連當下位女官的人都沒有,你一個人到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娘想想就不放心。

    蘭雋笑吟吟的勸慰著,又說:「娘,不要緊的。宮裡有人會照應孩子,孩子不怕。」

    卿頌說什麼人能照應你?

    他淡淡一笑:「女官長衛.秋水清。」

    蘭卿頌大吃一驚好半天說不出話來。蘭雋看出母親的疑問又是微微一笑:「孩子在選妃那天結識了西城家的公子玉台築,我們談得很投機。選妃結束第二天我就請他到家裡來玩,後來又來了好幾次,雋兒出去的那兩次也都是到西城家玩兒,我們兩個很投緣若非我當選了皇后玉台築還想和我結拜成金蘭呢。前幾日他寫了信給我說已經托了他表姐——就是秋水請女官長——在我入宮後多加提點照顧。他說了,我家世不顯赫,若是宮裡還沒人照顧,就算是貴為皇后恐怕也要受那些名門貴家公子們的欺負。」

    卿頌聽了頗為欣慰,可等照顧兒子睡下轉身出了門,她卻犯了嘀咕。心說雋平日不是那種見人自來熟的性子,也不怎麼愛結交朋友,怎麼就對玉台築不一樣;又想這些日子原來雋兒和玉台築來往密切,怎麼沒告訴我知道呢。越想越覺得奇怪,又想到選妃那天上百號人,多少公卿顯貴、名門世家,當下仔細想想雋兒真的要在那個時候結交人的話還就是這個西城公子最合適。可那會兒人人知道玉台築行過暖席禮不適合選後,入選也當不了高位妃子,就連她這個做母親的在此前刻意結交了熱門的那幾家送了禮討好那幾家公子,唯獨沒有想到過要討好成不了大器的玉台築。自己那甚少出門的兒子偏偏一結交就選對了人,卿頌想來想去也只能歎息一聲「上天的造化」,感慨「我家雋兒果然是有福氣的人——」

    八月初一,冊後大典順利舉行,蘇台王朝迎來了新一代的皇后。

    同日,未出生的皇長子的父親——簫歌被冊封為御侍,封號一個「蘭」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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