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上篇 第十六章 丹州故事 下
    這一天從司士府離開的時候日照有點神情恍惚,他終於明白文卉這些天一直找它的原因,原來就是存了這麼個給他說媒的心。「這對夫妻到底存著什麼心呢,若是文卉,興許還能說是對於當年搶走了原本屬於他的機會而愧疚,想要彌補。然而,他這樣一門心思討好葉冰時時刻刻盤算著保穩他家中第二地位的情景來看,若是沒有葉冰的准許,是不可能敢做這種事。然而,春葉冰又是什麼想法呢,若是她的夫婿要為人做媒,她准許甚至幫忙都可以明白其中的道理,牽一條線就是在官場上多一個可幫忙的人。可文卉不過是小妾,至於他,即便是成了,也不過是另一個小妾。要靠這層拉關係,還不如自己去買個美人送給水笙更有效果。」他這麼想著,慢慢往那個長時間沒有主人的司制府走。

    說來也是巧,從文卉那裡告辭的時候見到了那個新任司救元楚,由葉冰陪著從大門進來。文卉眼尖,一下子將他拉到旁邊,低聲道:「看到沒有,那就是元楚大人。怎麼今天就來了,糟了糟了,我不送你了,我要去準備接待客人的事。」他悄悄看了兩眼,見那個叫做元楚的人大約三十七八歲,生得貌不驚人,身量頗高不過發胖的有點厲害,便是悄悄看兩眼那麼點時間已經聽到她用很誇張的方式笑了好幾次。

    時隔多年再一次見到春葉冰讓他有些恍惚,便被來人看到,索性走出來行禮。葉冰乍然見他也有些驚訝,倒是那個元楚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哈哈笑道:「司士大人真是好福氣。」葉冰連聲說「誤會」,介紹說這是後宮宮侍,現今隨侍在少王傅司制大人身邊的。元楚「噢」了一聲,哈哈笑著說改日一定要求見司制大人。日照立刻行禮告辭,最後聽到元楚對葉冰道:「今日來是有一件要事要請司士大人幫忙。」還沒等葉冰答話,那人又是哈哈一笑:「雖說是有求,可也是一件天大的功勞……」

    日照打心底裡討厭元楚這種動不動哈哈大笑的人,記得有一次哪一家的小姐來晉王府求見晉王,也是這種說兩句話就哈哈大笑一陣的。事後水影勸晉王遠離此人,解釋說:「但凡這種沒有任何理由動不動哈哈大笑的,要麼是要掩飾什麼,要麼就是希望別人覺得他豪爽。事實上,越是這樣的人越陰險狹隘。」

    丹州城環山繞水,丹水從城中緩緩流過,四面青山隱隱,山都不高,青蔥溫婉。夕陽西下的時候,晚霞滿天,太陽從丹州城西綿延秀峰間緩緩隱去。街市上人流漸稀,家家炊煙,孩童們歡笑著往各自的家中跑,而做父母的站在街巷頭上喚著自家頑童的名字。

    日照喜歡這種景象,讓他想起自己七歲前的情景。和父母還有姐姐、弟弟一起生活在蘇郡的鄉村。姐姐從小被稱為聰明過人,又生的神仙一樣好看,一直都在書院讀書,一家人都相信總有一天她會登科進階、榮耀家門。而他很小就在田里幫忙,每天斜陽向晚,母親站在田頭叫父親和他回家,那個時候的日子雖然清苦,可對他而言無憂無慮。母親賣掉他的那天,面對那幾個差役他多少也明白了一些,哭著不肯走。母親也哭,卻用力把他往那些人那裡推,要他好好跟著人家去,好好做事,又說等到你姐姐發達了,家裡有錢了就去接你。

    一直到葉冰拋棄他,之後又連著跟了兩個主子都是一時的熱情最終拋棄,他還沒有完全斷絕希望,總想著或許哪一天母親會來接他,從此一家團聚。直到有一天他忍不住和人體起了這個願望,聽他說話的那個已經是將近四十歲的宮侍,苦笑著說他傻,對他說:「你看看這後宮那麼多宮侍,有哪一個是家人發跡後被接出去的?官場上最看重身家清白,而我們宮侍從來不被外頭的人看作清白的良家子。一個當官的生怕別人知道自己有當官奴的親戚,誰還會自己找上門來。」

    有一次水影問起他進宮的年齡,他說「七歲」,那人愣了一下,柔聲道:「與我一樣。」沒多久給了他一筆錢讓他回鄉尋找家人,他去了,故鄉人去樓空。倒是鄰居知道他就是七歲離開的那個春緋之後熱情接待了他,說他離開後沒兩年他們一家就搬走了——「好像是你姐姐春彩考上了府考,聽人說若是在郡治入籍,考郡考要容易些,所以就搬走了。」

    他沒有再打聽下去,因為他已經相信了當年那個宮侍的話——沒有一個官員想要一個當宮侍的弟弟。

    從司士府回家距離並不遠,可他故意繞了個小***,等走到丹州最熱鬧的街市上,聞到當地那些著名吃食散發的香味就更加不想回家了,反正對那個地方的人來說,他這麼個身份尷尬的「小哥」不回來才是最好的吧。丹州城沁香樓是他最喜歡的飯館,檔次不高不低,夥計也不是太勢利,更能在上面遇到丹州城三教九流的人物。

    一個人坐在最不當眼的地方,要了兩個特色菜,吃兩口看看酒樓裡世象百態,倒也頗有情趣。沒過多久新進來的兩個人吸引了他的目光——「那個人,不就是清平關那個說話挑逗舉止輕浮的凝川麼,還有她旁邊那個……」

    他見過這個女子,還和她同行了很長一段時間,在南斷山裡他格外關注這個人的舉動。那個時候他就堅信此人與丹霞聞名遐邇的丹霞大營有關,而如今看凝川對她說話的樣子,那種明顯的下對上的態度——那個人一定是少朝。

    「這兩個人到丹州城來做什麼?」在京城的時候,日照對於「山賊」這類人的理解就是粗壯野蠻,殺人越貨。這應該是一群不見天日的人,只能躲在深山裡,看到官軍頓時作鳥獸散。他對水影說過這種想像,遭到對方毫不客氣地嘲笑,說他果然是深宮裡長大的孩子。反正清平關這幾個人確實顛覆了他的「山賊」幻想,凝川容姿端秀,風度翩翩,若是穿上一件華美的衣服,大概不遜色於京城的風流女子們;而另外那個他假設就是少朝的人,則談吐平和,舉止樸實,頗有幾分鄰家大姐的可親可近。日照也不得不承認,和這幾個人幾次接觸下來,他並不討厭他們,因此在聽到桐縣假詔安的消息後才會憤怒。

    想到假詔安,日照心理咯登一下,暗道:「難道是來報仇的?」他自然聽過江湖豪傑快意恩仇的故事,仗劍行天下,夜取仇人頭。少朝被稱為丹霞綠林第一,元楚在桐縣以詔安為名毒殺數十人,將當地已經放下武器下山投降朝廷的山賊首領當眾殺害,這種行為在綠林人看來是絕對不可原諒的。作為丹霞綠林頭一把交椅的少朝親自來刺殺元楚,為被殘殺的弟兄報仇,這在綠林人來說是理所當然的。

    「真是膽大,這丹州城中一定有人能認出這兩個人……」他忍不住搖了搖頭,心想這裡可比不過清平關處處有他們的耳目,以至於那個凝川都掉到籠子裡了還能泰然逃脫。然而這丹州城距離丹霞大營的據點遠,又是郡治,少朝絕不可能手眼通天到能夠在此地出入自由。

    他忽然想到司士府中的那一段對話,提前來訪的元楚,她對葉冰說:「有事請大人幫忙,雖然是有求,可辦成了,也可以說是天大的功勞。」他微微一顫,葉冰是丹霞司士,按制掌管丹州城防務,可調動五城兵馬司、丹州守備營的兵馬。

    「元楚已經認出了少朝,她找葉冰是調動兵馬追捕少朝的——」這個想法一瞬間出現在他的腦海裡。

    凝川把隨身的包裹丟到床上,人也往上四仰八叉的一倒,歎息道:「好累啊,散了架一樣。」少朝笑著看了她一眼,順手替她整理一下行李,又給兩人各倒了一杯茶。凝川一直到茶送到自己面前才爬起來,喝了一口笑著說大姐體力真好,怎麼一點不見累。少朝回答說從小在山裡爬上爬下,田里耕作一天比這種趕路累多了等等。凝川聽著,微微側頭,神色裡分明有幾分不明白。少朝看她一眼,忍不住笑了出來:「三妹應該是很好的人家出來的大小姐吧?沒有吃過苦,更加沒有下過田,是不是?」

    凝川進丹霞大營後從不提自己的身世來歷,眾人雖然奇怪,可落草為寇多半有一段傷心事,綠林人相知原本就不問出身。忽然被這麼一問,凝川有一些猶豫,最終點點頭道:「家裡是做官的。」

    少朝沒有追問下去,只道官宦人家爬得高跌得重,一朝獲罪合族牽連,此人大概也是同樣原因而落草為寇,興許還是朝廷發榜通緝的逃犯罪民。等到她真正知道凝川的身世來歷後才知道自己將這句話的意思徹徹底底的弄錯了。

    凝川一口氣喝乾一杯水,滿意的歎了口氣,望向少朝道:「大姐,接下來我們怎麼下手?」

    「明天去踩踩點——那個畜牲住的地方,平日裡喜歡去的地方,看看什麼地方便於下手。」

    「那麼麻煩?大姐,照我說咱們今天晚上就去,憑大姐您的身手,小小一個司救府還擋得住?咱們進去一刀下去幹脆利落,明兒就能回家了。」

    少朝忍不住笑了起來:「三妹果然是從沒做過暗殺這種事的人。或許……」她目光閃動,用不經意的口氣道:「或許,三妹從來沒有殺過人吧。」

    凝川沒有說話,不說也就是默認。出身將門、自幼習武,她的父親被稱作稀世名將,白骨纍纍換來將軍盛名,而她卻從來沒有沾過血。

    「元楚生性狡詐,行事狠毒,這些年來更積累了不少仇家。她也怕被人刺殺,故而府中養了許多高手。憑你我的身手,闖進府或許不難,可要殺掉元楚並且全身而退……」她說到這裡微微一笑,看凝川有幾分不以為然,又道:「綠林兒女捨生取義理所當然,不過為了這件事陪上性命,不值。」見凝川點了點頭,補充道:「元楚這廝倒有幾分機靈,從桐縣到丹州一路走得快,如今給她逃進丹州城,想要動手就要細心準備。」

    凝川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又道:「不過在這丹州城裡時間長了怕不安全。」

    「此地不比清平關,官軍中甚少見過我的人,只要你我不要惹事沒什麼可怕的。」

    凝川嘀咕了一句,類似於好不容易下山了還沒有機會抱美人。少朝哈哈一笑:「青樓酒肆魚龍混雜之地,倒也頗為安全,三妹若是想要嘗嘗鮮只管去。」凝川聽她這口氣竟是不打算一同參與,正想打趣一番,忽然傳來敲門的聲音。兩人只當是店小二,說了句:「沒什麼要的。」敲門聲頓時停止,凝川正要繼續說話,忽然又是兩聲敲門聲,她嘀咕了句「奇怪」,起身要去開門,卻見門縫下不知道什麼時候塞進來一封信。凝川暗道古怪,快步過去打開門卻見外頭並無一人,探身出去只見一個人影在樓梯口一晃,接著便聽到快步下樓的聲音。她也不追,又關上門拾起信。信沒有封口,也沒有寫信封,她順開見裡面只有一張紙上面是一句話:「身份已露,官軍將至,速走!」

    凝川大吃一驚,忙把紙遞給少朝,後者略一愣旋即道:「快走。」凝川還有幾分猶豫,少朝已經開始收拾東西,一面道:「寧可信其有。」

    兩人快速離開,等出了客棧已經是朗月初升,凝川看看空空蕩蕩的街巷咳嗽一聲道:「大姐,我們今晚去哪裡?換一家店?」

    「不去客棧了。」

    「這會兒城門已經關了吧。」

    「自然也不出城——三妹,你不是想要去抱美人麼,姐姐帶你去一處好地方,如何?」

    當夜,五城兵馬司派出數十名差役,查遍全城客棧,未有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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