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合,夜晚的皇陵更顯淒清冷淡,蘇台丹綾依舊坐在庭院中,那容貌奇醜的婦人過來低聲道:「郡王今天說的那段話——」
「你都聽到了?」
「奴婢在找小少爺。郡王剛剛那段話是不是直了一點,我只怕——」
「無妨。」她微微一笑:「今日的花子夜不會放在心上。」
「郡王……」
「他恐怕也品嚐到了本王當年品嚐過的滋味,那種從長城倚仗到被嫌棄、被拋棄的滋味,哈哈。」
看著丹綾仰天大笑的樣子婦人微微縮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後退幾步,丹綾注意到這一點,笑聲一停斜眼看過來喊了聲:「澄姑——」
婦人又是一縮哪裡敢接口,沒想到丹綾笑了笑自顧自道:「蘇檯曆兩百二十三的花子夜就像是先皇最後兩年時的我,重權在握,為朝廷中流砥柱,為君王肱骨重臣。然而,皇帝已經長大了,不再需要花子夜的步步扶持。剛剛本王問他『少王傅』安好,那人的神情極其暗淡說『王傅外放丹霞』——澄姑啊,只怕連皇太后也厭倦這個兒子了。」
這婦人其實不是很明白丹綾到底在說些什麼,她在這皇陵已經被丟棄了將近二十年光陰,從正當壯年的二十八歲到如今五十出頭,都不知道是怎麼掙扎著活出來的。丹綾剛進來的時候一整夜一整夜的嘶喊,拿著劍亂劈亂砍,帶來的家奴就有兩個因為一點小事死在她的劍下。到後來只有她一個人敢在丹綾發怒的時候出現,她不是膽子大,只是早已不覺得活著有什麼樂趣。後來丹綾漸漸平靜下來,當憤怒、不甘消失之後升起的就是無窮無盡的寂寞;而那寂寞是要陪伴她整整一生的。因為她膽子大,就成了丹綾述說的對象,一天又一天的聽她講述昔日的風光;花子夜、迦嵐、西城照容這些人名都是那個時候聽進去的,雖然都記得,可對她而言也就是一個名字而已。
「少王傅是花子夜的親信,那個時候花子夜能夠保住她是因為皇帝還要依靠著他,而皇太后心中他還是不可缺少的好兒子。趕走少王傅就是斷了花子夜一條臂膀,連本王這個兩年前就禁在這地方的廢人都知道,堂堂皇太后難道不知道。然而正親王殿下為何保不住了,哈哈,在這蘇台王朝若不是不再被需要,還有正親王花子夜做不到的事、保不住的人?那些人大概只想除掉一個眼中釘,我們尊敬的皇太后卻是有心要削自己兒子的手中權。」仰面望天,似笑非笑道:「若非嘗到了我昔日嘗過的那種悲哀,花子夜殿下豈會到我這個地方來?」
「郡王一開始就知道了?」
「不錯,花子夜開口稱我為『皇姑』,本王就明白了。哈哈,想當初他意氣風發時一口一個『叛臣』,哪裡想得到我是他的皇姑。」
她沒有說下去,婦人也明白言下之意。她心中想的是,到底是兩年光景磨礪了昔日風光,也磨平了那點銳氣,換了一兩年前不要說平心和氣地解釋,說不準哪句話讓她不順心一劍都能刺過來。
丹綾突然向一邊伸出手道:「過來。」
暗處走出一名少年,也算眉清目秀,身子卻消瘦不堪,已經比一般十二三歲男子矮小許多,一身衣服穿在身上還見鬆鬆垮垮。走到丹綾身邊跪坐在地上依偎在她膝上,伸出手抓住她一截衣擺露出一截手臂竟是七八歲孩童的粗細。丹綾輕輕撫摸少年的頭髮,溫言道:「穿這麼少出來亂跑。」少年的頭放在她膝上,喃喃道:「不冷。」
「今兒來的那個人你知道是誰麼?」
少年搖搖頭又點點頭,仰起頭道:「澄姑說是我王兄,可我不記得了。」
丹綾在少年背上輕輕拍了幾下,望向那婦人:「今日你帶他出來為何?」
「奴婢只是在旁邊找到小少爺怕郡王擔心。」
她沉下了臉,卻沒有當場發作又對少年說幾句話,待他起身離開才冷冷道:「本王在這裡關了兩年難道就被關笨了麼?倒在本王面前玩這種拙劣的花樣。」
婦人大吃一驚慌忙跪下連連叩頭說郡王饒命,聽她「哼」了一聲沒有繼續罵人才略略放心道:「奴婢覺得鳳林少爺太可憐。」
「鳳林的確可憐,所以你想花子夜與他畢竟是手足兄弟,盼著他能將這孩子放在心上。哼,你這點心思也瞞得過本王!」
婦人再度叩頭請罪。她確實存著這個念頭,可鳳林見了花子夜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縮在邊上怎麼推都推不上去,還是丹綾開口要他給正親王叩頭,這才遠遠的拜了一下。結果花子夜根本就沒對這少年上心,連名字都沒問一下。
鳳林被幽禁在皇陵更在蘇台丹綾之前。
宮變之後,年僅四歲的皇九子鳳林成為眾矢之的,恆楚皇后、蘭台淑妃先後自殺,大人們沒人可怪罪就把所有的責任往兩個孩子身上推。反正這些孩子已經沒有後台,而孩子也沒有能力反抗。年長些的迦嵐還有太子傅、司寇、少宰等人出面為她抱不平;還有年長的胞兄蘊初跪在棲凰殿前哀哭請求;年少的鳳林就只有聽憑宰割的分。
所以迦嵐拿著親王金冊前往鶴舞,鳳林卻失去一切的被幽禁冷宮。到了偌娜登基,不知道哪一天哪一件事觸動了皇太后,讓她突然想起冷宮裡那個不見天日的孩子,又不知道怎的還是讓她厭惡,一道懿旨,他平生第一次踏出皇宮,然後到了皇陵。皇太后冷冷的對身邊的女官說「讓那個人去給祖宗守陵吧,也算有點用處。」
冷宮之中的日子已經很痛苦、很無助,可到底還是在宮中,前後兩代女官長治宮嚴謹;底下人再張狂也不敢讓他餓死。到了皇陵,那是守陵的士兵哪裡管他是皇族後裔,只知道是個囚犯。朝廷每個月都給他發有例錢,到了衛隊長手中十成裡只有一兩成能真正花到他身上。有一年春天好些日子沒有給他們送糧食,他餓得直哭,宮女卓四處挖野菜給他。那天下了場雨地上長出不少蘑菇,卓摘了來又不認得能不能吃,她過去是說什麼都不讓鳳林碰那些蘑菇的。可這一次連她也餓得不行了,煮了一鍋自己先試著吃了點,當天晚上就痛得滿地打滾。鳳林嚇得大哭,跑到門口求那些士兵找大夫來,換來的是一頓毒打。那個時候如果不是丹綾被送進來,他和卓大概都已經死了。
卓撿回來一條命,卻再也不是昔日活潑的樣子,走得略微快一點就大口喘氣,一年裡有大半年纏綿病榻。
一開始鳳林也害怕丹綾,尤其是她發狂的時候,可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至少有一個大人能夠照顧,餓肚子的時候也少了。到後來丹綾開始認命,漫長寂寞的幽禁生涯中有這麼個孩子陪著也稍減寂寞。
花子夜走後,她經過卓的房間,卻看到鳳林飛奔進去,一時好奇停了一下聽到他柔柔道:「卓,剛剛有外面的人進來了。」卓問什麼人,鳳林沒有回答,靜了一會兒又道:「不是女官,女官為什麼不來看我了呢?」
想到這句話,蘇台丹綾微微笑了起來,光陰悠長,她好像找到了一件可以消遣上幾日的事情……
蘇台花子夜一直到下榻琴林別院,夜深人靜之時才突然想起「那個在丹綾旁邊的少年是什麼人?」這個問題。丹綾反叛的時候還不曾正式納妃,像她那樣的身份自然有愛寵的人,卻沒有孩子。她因反叛被奪爵永禁於皇陵,進去的時候只有十來個貼身家僕,並沒子侄。而看丹綾和那個奇醜的婦人的態度,那少年也不可能是下人。越想越奇怪於是喚來曾水要他去查查當初什麼樣的孩子跟著丹綾被幽禁皇陵。曾水一聽苦笑一下,小心道:「殿下,那位不是嘉幽郡王帶進去的。」
「那是什麼人?」
「那是……殿下,那位是鳳林皇子。」
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道:「鳳林不是幽禁在冷宮麼?」
曾水暗中歎了口氣:「殿下,那是四年前的事了。今上登基頭一年鳳林皇子就被送到皇陵幽禁了。」
「什麼人下的命令,本王為什麼不知道!」
已經變成徹底的苦笑,侍衛統領用深深低頭掩蓋著表情:「那是皇太后殿下的懿旨。」
「…………」
花子夜揮揮手趕走曾水,一個人對著燭光,過了許久才喃喃道:「鳳林……那孩子已經那麼大了。」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鳳林時候的情景,正在母親身邊讀書時忽然聽到外頭嘈雜起來,大家都奔來跑去的在傳什麼,讓他好奇起來。不一會兒有人來報說淑妃娘娘生了,是個小皇子。」
這時他的父皇已經有三位公主,故而朝廷官員和皇室成員都更喜歡不會帶來奪嫡麻煩的皇子,當下皇宮中人人歡喜,他想到又多一個年節時可以一起嬉戲玩耍的弟弟也真心歡喜。
幾天後他代表母親去看望淑妃,那個美麗的女子在塌上支起半個身子溫柔的笑著向她招手,平日裡總是華貴艷麗得讓人不敢逼視,此刻卻格外溫柔,看人的目光都帶著柔順關愛,拉著他的手讓他去抱抱小皇子。剛剛抱起那孩子沒來得及細看迦嵐也來了,那個時候她還是眾星捧月的皇太子,而他還是安分守己的皇次子,遠離皇位之爭,專心於琴棋書畫。
淑妃還笑吟吟的對自己的孩子說:「太子來看你了,要對著太子殿下笑哦。」
迦嵐已經伸出手,可一看到黃布包包裡露出一張小小的臉,那麼小那麼小的樣子,又遲疑了,縮著手看。孩子眼睛嘴巴閉得緊緊也看不出什麼表情,反而是她一直笑一直笑。那時他抱著孩子,看到迦嵐的表情也跟著笑起來,於是兩個人傻兮兮的對著一個嬰兒笑。
他說:「弟弟叫什麼名呢?」
淑妃抬起眼來眼神和看孩子時一樣溫柔:「陛下叫他鳳林。」
他說鳳林這個名字真好聽,淑妃聽了歡喜地笑著。迦嵐在邊上加了一句:「鳳林長大了可以和我一起讀書。」
淑妃更加高興,低頭對小寶寶道:「太子殿下要你伴讀呢,你要快點長大哦。」
想到這裡花子夜冷冷得笑了一下,心道那個時候說那句話的淑妃應該也是真心真意的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得到皇太子垂青吧。那一時刻,她的心中也不曾升起在有三個公主的情況下還出現男帝的奢望。
到底是什麼讓事情到了後來那種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想道。也許是愛紋鏡對淑妃的格外垂青吧,好像事情又不完全如此,一直以來他的父皇並不是那種對妃子可以寵愛到不顧一切的性格。他寵愛淑妃的時候對德妃、靜妃也算雨露均施。
也許,僅僅是因為帝后之間的矛盾吧,愛紋鏡對太子的疏遠讓妃子們產生了不該出現的野心,既然皇帝不喜歡太子,也許會喜歡自己的孩子吧。從古而來,奪嫡在皇室裡不知道上演了多少次,雖然是男孩子,可安靖國自清渺王朝起就沒有哪條律法說不准傳位給男子。
那一場腥風血雨啊……在對往事的回憶中,花子夜長長歎息。
從清平關到丹霞郡治丹州正常行軍大約是三天時間,然而陪著西珉使臣,沿途縣府都要接待,難免慢了一些,也就多個一兩天罷了。一路上自然分成三隊,使臣、扶風軍和丹霞郡守府這三隊,彼此雖有往來可自然又有些隔膜。尤其是南鄉子郴,每每看到明霜的時候神情都有些不自然;要說其中有什麼原委吧,明霜偏偏落落大方,每到一地還噓寒問暖,極盡地主之誼。流珩多少也注意到了,私底下對丹夕然說你看那個西珉使臣該不會被明霜大人的美貌迷住了吧,每次都古里古怪的神色。
水影也看在眼裡,她和日照是早生懷疑的人,在她看來不但南鄉子郴的反應不可理喻;明霜的表現同樣可疑,有些時候他簡直就是故意湊到對方面前,而且人家怎麼不舒服他怎麼做,就是看準了會讓人難受才變本加利。
走到第三天上午,一行人在驛站打尖,剛剛動筷子就見快馬到,信使下了馬直奔水影面前跪下呈上書信說郡守大都督西城衛大人給司制的命令。水影當場拆開了一看微微一笑,對日照說了幾句話,於是片刻之後明霜和扶風軍的三個人都知道了一件事「返回清平關,隨時待命」。
命令的詳細解釋是用過餐返程路上知道的,接信的人用雲淡風清的口氣說:「西城衛大人接到朝廷密信,南平叩關,正親王花子夜殿下親征,令我等在清平關候駕,必要時,聽命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