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早朝之時扶風八百里加急送至,南平國叩邊,白鶴關告急。
南平國位於鶴舞、扶風兩郡交界處,與鶴舞天牧州、扶風晉安州接壤。南平在建制和文明上高於北辰、低於安靖。南平尚未建立起完備的國家體系,部落仍然是構成國家的主要板塊,而部落首領在很大程度上具有生殺予奪的權利。多年以來,南平國君都在嘗試著象烏方、安靖、西珉那樣建立起中央集權的統治,樹立國君至高無上的地位,以及建立安靖那樣以郡縣制、進階制等嚴格政體構成的國家制度。然而,幾代君王的努力還是沒能衝破部落分權制長久的影響,甚至有一些君王因為著手削弱部落實力而遭到暗殺或者宮廷政變。
蘇台的心腹之患向來是以遊牧為主的北辰和東越,烏方、南平也是宿敵,卻不如北辰與東越那麼彪悍。故而每年的邊關告急從九月開始,那時北方牧草成熟,正是人強馬壯之時,乘勢而下掠奪邊關。此時,以農耕為主的安靖也進入一年一度最重要的秋收,稻米豐裕,此時掠奪可以獲得最多的糧食。
蘇台與南平之間和與烏方之間一樣,時戰時和。安靖國泰民安,南平就會收斂起來,一旦國家衰弱,第一個撲上來咬一口的就是這兩個國家。
蘇台迦嵐出任鶴舞領主後的第一功就是與南平的戰鬥,十七歲的迦嵐王親自披掛上陣,身先士卒、力斬敵將。兩年內數度決戰,連南平國主都在一次戰役中中了迦嵐的箭,於蘇檯曆兩百二十年六月傷重而亡;新主登基後聽從大宰宛明期的建議,向蘇台王朝求和。至此之後整整六年,兩國不曾發生過一場戰鬥,沒想到蘇台迦嵐離開鶴舞不過短短一年半,南平居然又起波瀾。
也許是還記得當年大敗的悲劇,也許依然畏懼鶴舞的兵強馬壯,南平這一次叩關選在了與扶風接壤的地方,也就是白鶴關。由於過去六年的安寧,扶風郡一直將主要兵力佈置於與烏方接壤的關口,白鶴關僅有五千將士。
南平兵馬一到,白鶴關當即告急,守關主將是丹舒遙的學生,一方面帶領將士、發動關城百姓拚死守城,另一方面迅速準備文書向扶風郡治和京城告急。
前一日蘇台迦嵐收到邊關告急文書,當即在早朝上上奏,請求朝廷應對。哪裡想到第二天早朝,沒等到朝廷調兵命令,也不見籌集糧餉,皇帝一開口就是「御駕親征」。
群臣面面相覷了許久,最後還是大宰第一個站出來勸諫,當然是例舉此時御駕親征不利條件等等,比如天子駕幸動輒萬乘,各地郡縣驚動,迎王接駕都有固定禮數,耗費巨大。同時天子出行要講究禮儀,日行不過三十里,而邊關告急一日萬變,應當兼程倍道等等。然而皇帝也不知聽了什麼人的攛掇,滿腦子都是旌旗招展、萬騎簇擁的氣派;還有王師到處所向披靡,敵人望風而逃的得意,哪裡還聽得進勸諫。大宰、大司徒等人進言時還能忍著,到了殿上書記昭彤影出來勸諫時當即翻了臉。昭彤影舉例說明天子不宜親征的道理,尤其是前頭一人說什麼天子親征能鼓舞士氣,她卻說自古天子親征妨礙將領用兵遠遠多過激勵士氣,從來敗多勝少。比如前朝清渺王朝就是因為「僖皇帝」數度親征結果勞民傷財,清渺王朝在她之後兩代便亡。偌娜聽了勃然大怒,說你膽敢拿出了名的暴君來比朕,難道是說朕荒淫無度麼!當場將昭彤影一頓斥責,本來還要廷杖三十,幸好迦嵐出來求情,這才免了。
當時花子夜並沒有上朝,他從皇陵回來的當天晚上就病倒了,大夫說是風寒,可接著十來天吃了無數藥就不見半點好轉。連皇太后都親自到正親王府去探望他。朝堂上一番熱鬧到了下午他才從司殿紫千口中聽說,當即命備車,強撐病體入宮求見偌娜。
他這一次學乖了,不急著說反對的話,慢慢地和偌娜談論朝廷政務,說著說著偌娜也透出了點真心話。她說:「皇兄想想看,迦嵐自領鶴舞以來屢立戰功,聲震四海。尤其是去年解京師之圍,更讓天下百姓交口稱讚。而我這個皇帝卻被人說不但沒有開疆擴土,就連守成都做不好,連京城都被人圍了幾十天,叫你我兄妹顏面何存?南平叩關,扶風告急、威脅鶴舞,若是朕御駕親征能重創敵軍,這下子還有誰敢看輕朝廷?」
花子夜聽了勸說道:「皇家的威嚴並不在是否親自上陣,若是每次邊關一告急就要皇帝上陣,那還養著那麼多將軍做什麼?」見偌娜不以為然地樣子,咬咬牙道:「如果陛下不想鶴舞復立軍功,一定要顯示朝廷威嚴的話,那麼就請讓臣領軍出征吧!」
偌娜也沒有立刻答應,又看到花子夜氣喘吁吁,臉上也紅的異樣,應付了幾句就命他回去休息。可憐花子夜哪裡睡得著,一夜翻來覆去,第二天又開始發燒,到了第三天不顧王妃再三勸阻死活撐著去上朝。然而,就是這一日的早朝上皇帝蘇台偌娜下旨,以皇兄正親王蘇台花子夜為大元帥,領軍十萬救白鶴關之圍。所需副將及帥府幕僚,任其在朝廷中選擇,所有輜重糧餉,令夏官供給。
此令一下,花子夜也傻了眼,不知什麼人如此本事在一日一夜之間讓偌娜徹底轉變。
真的領了君王旨意,花子夜的病情神奇的好轉了,他年輕又練過武,底子本來好,不過兩三天時間就已經痊癒,著手調派人員。調用京師停雲營八萬精兵,以該營主將為副將、該營軍司馬、行司馬等均任原職,加上其他地方抽調的軍隊,共計十萬。另外調用了一個前鋒,便是丹舒遙。
這一任命說意外也意外不到哪裡去,早在此之前,也就是水影前往丹霞後花子夜和迦嵐兩個一唱一和保下丹舒遙的性命。又過半個月皇帝下旨感念他昔日功勞,剝奪家名貶為平民。丹舒遙於是出獄,他在京城的宅子下獄之後就被抄沒,便暫時棲身在一個昔日部將家中。雖然他被剝奪了家名,可春官並沒有下令剝奪其女丹夕然的家名,而他也不回鄉,寧可寄人籬下。明眼人看了都知道這位前任大司馬的倒霉算是到了頭,這樣子平民也做不長,朝廷明擺著是要繼續用他的。只不過差點要殺頭的人馬上被提用皇帝面子上過不去,律法上也說不通,他繼續留在京城就是等待一個合適時機罷了。
果然,南平扣邊,朝廷以花子夜代替皇帝親征,先從停雲營點足了武將,只留下一個重要的前鋒遲遲不點。那時就有人說看樣子丹舒遙要東山再起了,事實果然如此。
此外還有兩個職務遲遲沒有動靜,那就是記室和掌書記。朝臣們對此議論紛紛,有說會從夏官中選,也有人說正親王府司殿紫千在五位上好些年沒提升了,大概就在此次了吧。然而所有的猜測這回都落了空,直到偌娜率領文武官員親自送花子夜出城的時候,這兩個職位還是空懸著。
然而就在花子夜啟程的同一天,朝廷的密令到了丹州衛方手上。令中說明南平扣關花子夜親征,已經從各地徵調軍糧、軍需,要他丹霞郡準備接收和押運。此外令司制水影和從扶風調回的三個人在清平關駐留聽命。
皇太后琴林在得到密報之後將一塊玉如意狠狠地摔在地上,罵了句:「變著法子要讓那賤人發跡!」
南平國扣邊在白鶴關外聚集七萬兵馬、號稱十萬,以遼朝元為主將。人銜枚、馬摘鈴,簧夜偷襲。白鶴守將是丹舒遙得意門生名叫藜褚雁,是年三十一歲。白鶴關從來不是要塞,雖在前線,然而白鶴關之後沒有熱鬧的集市繁華的城鎮,而是上百里荒原和峻嶺,零零散散有一些村落。白鶴關外像一條狹長的走廊,百里之外走廊兩邊各有鶴舞、扶風的幾個城關,均在險峻場所,要破了這幾關才到兩郡腹地。不管怎麼看這種打法對入侵方來說極其不划算,故而各國入侵多走扶風天野關、萬里關和戎城;以及鶴舞玉瓏關、受降城。白鶴關僅有五千士兵,倉促應戰,不知道是藜褚雁英勇還是遼朝元為了奇襲帶的兵馬不夠多,一番血戰雖然折損了千餘人居然還守住了城關。當夜藜褚雁派出勇士往戎城報訊。扶風郡郡治在寧州的州治長寧,然而扶風大都督的官署卻在前線的戎城。扶風代理大都督邯鄲蓼當即調動三萬兵馬前往支援,她一方面盡可能的籌集糧餉軍需送往白鶴關,另一方面牢牢記著丹舒遙說過的一句話「扶風第一勁敵永遠都是烏方」,故而不敢調動主力。所撥兵馬不在克敵,而是拖延時間,等待京城援軍到來。
南平白鶴關方面主將遼朝元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勇士,他和父親遼洚深都以勇武著稱。遼洚深參加了六年前大舉攻打鶴舞的戰鬥,在國君戰死,兵敗如山的惡劣形勢下,擔任殿軍。他的英勇作戰讓鶴舞軍付出了極大代價,並挽救了許多友軍的生命。遼朝元這一年二十七歲,是遼洚深長子,他是女奴所生,然而南平不重嫡庶,他十六歲就以勇猛名滿全國,在六年前的戰爭中與其父一同殿軍。曾單刀跨馬立於山道上,力斬三名大將,竟使千餘士兵在他面前退卻。
南平這一次用兵的三軍前線統帥是遼洚深,然而真正的謀略主持者乃是南平大宰名叫宛明期的人。
六月二十日,遼朝元在軍營中商議攻城計劃,出征前宛明期的命令是不許勝不許敗。在新的命令到達前死死拖住白鶴關,要逼得蘇台一次次向白鶴關增兵。同時又要保存自己的兵力,隨時等待總攻命令。這幾十天來打得遼朝元叫苦連天,既要削弱其實力又不能讓對方看出端倪的仗實在難打。看著城牆已經殘破不堪,有些地方眼看著不用攻打,只要一陣大風一場大雨就要坍塌;而守軍也是人困馬乏,城內糧草到還充足,可弓箭明顯不夠。今日一陣攻城差一點就能成功,還是對方兩員主將,一個親自在城上砍殺,另一人冒著箭雨擊鼓,鼓舞了士氣,一陣猛攻才將己方壓了下去。
「快要裝不下去了啊——」他心中暗自叫苦不迭。
就在此時但聽城上一片喧囂,探馬飛奔入帳:
「報元帥,敵人援軍已到!「
「哦——來的是什麼人?」
「城上打出正親王旗號。」
「蘇台迦嵐?」
「回元帥,旗上是花子夜三字。」
遼朝元大吃一驚說你看仔細了,探馬拚命點頭說看得清清楚楚。他頓時皺眉,心道怎麼來了如此高位之人,正親王花子夜,那是蘇台僅次於皇帝的角色。他當下打起十二分精神,召集部將商議。部署們都說花子夜敢到前線來,朝廷當用傾國之力,當下虛實不明不如先行退兵二十里,以觀究竟。遼朝元也覺得部署們的建議有道理,畢竟宛明期要他不許敗還要保存軍力來著,萬一蘇台王朝真的傾全國之力而來,他冒冒然迎戰寡不敵眾,大丞相可是要他人頭的。於是下令退兵二十里安營紮寨,派出多路探馬等待消息。
兩天後,遼朝元的快馬就進了南平皇都。
正當盛年的國君將奏折拿在手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拍著桌子,微笑著望向下首側座著的男子道:「宛明期,這場仗看樣子不好打啊。愛卿的計算恐怕要落空了,本來朕還想看你再度立在玉瓏城樓上的樣子。」
喚作宛明期的男子也正當盛年,眉目依舊俊朗迷人,聽了這話淡淡一笑道:「陛下,臣一開始就沒打算二破玉瓏關。」
此話一出,南平國主都為微微顯出驚訝之色,旁邊兩名大臣更是掩藏不住的震驚。便有一人都忘了自己是在君主面前,脫口喝道:「當初大家謀劃時不是你說的要攻打玉瓏關,為此還讓遼將軍在白鶴關耗了那麼久,現在你又說不攻了,你難道是在玩弄我南平士兵?」
宛明期一開始只當什麼都沒聽到,臉上帶一個淡淡笑容,聽到最後一句臉色突然一寒,冷冷道:「丞相此話何意?難道宛明期不是南平臣子,不心痛南平士兵?」
丞相反口欲譏,但聽國君用力一拍書案,冷冷道:「朕三番五次說過,宛明期和諸卿一樣,是朕的重臣。」
除了宛明期外,其他幾個人都是一陣冷汗,想到六年前新君登基後為了重新提用宛明期連著殺了好幾個對他不敬之人,哪裡還敢多話。雖然如此,目光中全是不滿。就連皇帝也投來疑問的目光。
原來發兵之前重將在皇宮偏殿聽令,遼洚深等問計,宛明期淡淡說了句:「再奪一次玉瓏!」當時在場眾人,包括皇帝在內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玉瓏關扼守鶴舞郡至險之地,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崇山峻嶺,更有湍急的青素江橫亙而過。玉瓏關為子母關,前關扼山、後關扼江,中以索橋相連。前關依靠險峻山嶺,駐軍雖少,卻都是百中選一的勇士,加上背水紮營,迎敵時頗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氣。後關則依仗青素江,一旦前關失守,當即燒燬索橋,阻敵於江右。此關一旦失陷,敵人面前就是鶴舞重鎮植桑——鶴舞郡第二大城市和桑州盆地的核心。,然而玉瓏關自建立而來四百六十五年歷史中只有兩次失守。一次乃是文成末年天下動盪之時,收復此地的就是江漪和蓮鋒,所謂「一箭平鶴舞,高歌過玉關」。而另一次,便落在這宛明期手中。
宛明期這個名字是蘇台朝廷二十年的心痛,他曾是蘇台王朝的名將,鎮守鶴舞叫敵人不敢正視黛山。然而,就在他嶄露頭角之時,突然逃出安靖,再次出現已經是南平將軍,而且帶領南平兵馬踏破玉瓏。
很少有人知道宛明期背叛的原因,即便與他敵對多年,甚至起了英雄相惜之情的幾個將領對此都知之甚少。宛明期背叛之後在南平頗受重用,連年高昇,人們自然就說他是貪圖榮華富貴。然而早在宛明期初破玉瓏,天下驚動,千夫所指的時候,人人都說他忘恩負義,丹舒遙卻不以為如此,說起來丹舒遙也算宛明期的弟子。兩人雖然年齡相近,然而宛明期出任鶴舞副都督階在三位之時,他還僅僅是一個六位偏將,對年輕而才華卓越的主將仰慕不已。在他印象中宛明期一向身先士卒,且輕利祿重忠義,故而讓士兵們願為其生死相隨。況且此時他在蘇台也名揚天下,前程似錦,怎麼看都不是一點點小利就可以出賣故國之人。
宛明期投靠南平後儘管地位頗高,可與朝臣尤其和各部落之間的關係總好不到哪裡去。九年前因為一件小事得罪了皇帝,各部首領群起攻之,迫的他辭官歸隱。然而不到一年南平戰敗,此人便東山再起又當上了將軍。待到南平皇帝戰死陣前,新君親自迎他回朝,從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人最恨就是別人提他叛國之事,一旦聽到必定翻臉。甚至連皇帝最寵愛的貴妃之兄,不過在朝廷上說了一句「你不過是背叛自己國家,像條喪家犬一樣逃到南平來的」,就被皇帝挺杖三十,連降數級。
看著主君疑惑的神情,再看看大臣們冷然表情,宛明期淡然依舊:「玉瓏關極險峻,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正因為太過依賴於險峻地勢,當年才讓我有可乘之機。更何況,微臣在鶴舞為將多年,對此關佈防、調軍等皆瞭若指掌。而今十九年過去,佈防之法不知道換了幾次。且昔日奪取玉瓏關乃是蘇台上下切膚之痛,只要一與我南平對戰,不免要想到昔日之事,就算平日不防備,此刻也會謹慎三分。」
他不許別人提起叛國之舉,自己倒是毫不在乎的開口,皇帝也只能苦笑一下道:「如此說來,愛卿果然自一開始就不曾想過重奪玉瓏。那麼,愛卿到底有何打算?」
「臣的計劃是,奪取——定水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