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郴崇拜他,忠誠他,那些轉戰南北的日子裡,他們生死同心、相濡以沫。太子登基的那天,他成了少司馬,而她是他最重要的部將。
他耐心的等著,等待機會讓子郴更上層樓,他告訴自己,當子郴成為少司馬的那天就是「南明城」回鄉隱居的日子,也是重生的桐城明霜與南鄉子郴白首同心的日子。
然而,他沒能等到那一天,因為他的身份暴露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也許是太喜歡子郴才露了痕跡。昔日的太子,當今的天子,一手拿著硃砂筆笑吟吟看他——做朕的妃子吧,朕會寵愛你、原諒你。
他知道言下之意,那就是「如果敢違抗朕,就等著欺君之罪的發落吧」。
他用盡了所知的謀略換來三天寬限,然後,換上男裝,在深夜裡敲開平東將軍府的大門。
夜深更籟。
清平關在風口上,十二個月裡有八個月大風不斷,尤其是晚上,每每傍晚時分一陣風起,能吹得身形單薄的女子走不穩路。夜中但聽風過樹梢,頂上的瓦片響聲不斷,獨臥這關防重鎮的女子更添今宵紅顏明朝白髮的淒涼。
這一日依舊大風陣陣,清平關衙門東西廂房前的竹子被風吹得沙沙響,西廂房內的青年在床上翻來覆去好半天又將整個頭蒙到被子裡,終究還是重重呼了口氣將被子一掀翻身而起,似是被這風聲吵得完全進不了夢鄉。
擁被坐了好幾次,依舊沒有半點睡意,但聽疾風過城,林木颯颯,叫他想到讀過的句子「風一更,雪一更,恬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青年苦笑起來,那是昔日詩人踏上邊關之路想念故鄉而作;而他今日卻是返回故鄉,該當是青春作伴好還鄉,卻偏偏這一夜心亂如麻比在邊關時還不安寧。
是因為那個人就在長廊的另一端吧,青年歎了口氣,在邊關三年光陰,昔日「京師第一美少年」的他早已在風沙之間磨老了那如珠如玉的肌膚和溫潤秀美的容顏。三年光陰,本以為已經足夠成熟,至少可以微笑著面對她,可以在她的面前挺起胸來泰然對視,可以有足夠的底氣對她說「我願與你比翼雙飛」。然而,在清平關口看到她的第一眼,宛然回到了當年,回到那個人第一次含笑對他說「這是我的知交好友」,而他抬起頭見到從皇宮迎鳳樓高高台階上緩緩走下,衣袂飛揚、神采俊逸的青年女子……
只是想到和她同住在一個院落中就意亂情迷到失眠的地步,青年對自己無可奈何的歎息,心想接下來的路還遠著,還要和她一同上京,往後豈止是一個院落中,或許營帳緊緊相連,或許在一個屋簷下……
青年受不了坐聽風聲苦熬長夜,披衣起身走到門外,心想散散步興許就能睡著了。剛剛到邊關的那段日子也是用這個方法熬過無數失眠之夜。
路上有不少侍衛,見了他微微有吃驚神色,他含笑點頭。雖然沒有明確目標,可走著走著不由自主過了長廊,不遠處就是花廳。
那個人居住的清平關官署花廳。
房中早已一片黑暗,青年又對自己一瞬間的失望苦笑一下,心道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指望人家和你一樣夜不能眠麼?
到了花廳這裡侍衛明顯少了許多,官署的人手本來有限,都佈置在西邊保護使臣了;至於丹霞官員,大概是考慮到真的有人想要對他們不利來日方長,犯不著在這個時候吧。
站在廊上遙遙望了一會青年覺得的確有些累了,正要轉身回房卻看見夜空中一道異樣的光從眼前閃過,伴隨著一陣風聲和「啪」的一聲悶響。
抬眼望去但見花廳西面窗欞上有東西反射著月光,那形狀好像是匕首的模樣。
「有——」
「刺客」這兩個字還沒有叫出口,嘴一下子被人摀住,隨後一條手臂緊緊箍在腰上,將他往後一拉。
身後傳來軟綿的觸覺,是女子的身體,彷彿印證他的推測,鼻中也飄來一點香味。那人在他耳邊道:「別出聲,驚了侍衛就驚了西珉使臣。」
聲音柔緩好聽。
他全身放鬆,感覺到對方沒有威脅他生命的意思,於是垂下手輕輕點了點頭表示接受她的說法。果然箍在腰上的力道鬆了幾分,捂著嘴的手卻還是緊緊地,那聲音又在耳邊響起:「我們沒有惡意,不過是寄柬留刀。我放開你,你不要吵鬧。」
他又點點頭,隨即整個人被重重推了一下,跌出去兩三步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再轉頭已經不見人影。青年見那把刀還在窗欞上,猶豫一下往那邊走去,才走了幾步就見花廳的門突然打開,從裡走出日照。
一出來就和他目光相對,兩人都是一怔。
就那麼一怔間,日照回過身對著裡面道:「女官,洛大人求見。」
他一聲「不要——」只叫出半截。
青年洛西城聽到那聲回話頓時臉紅耳赤,但見日照身上只是隨隨便便披了一件長衣,顯然才從床上爬起來。而抬頭看月行早已是子時,自己身上穿的倒算周正,可越發顯得古怪,好像三更半夜不睡偷偷摸摸跑到人家門前來窺視。
日照本來是在房中被異樣聲響驚醒後出來看究竟,一開門看到洛西城只當聲音就來自這青年,再沒左右看。往裡面回了一句後又轉頭望向來人,卻在這時不知道什麼地方傳來「撲哧」一聲笑。兩人臉色都是一變,日照沉聲道:「什麼人,出來說話!」
但聽那聲音又道:「粗枝大葉!」聽來是女子的聲音,日照臉色一沉,卻見洛西城在廊上微微揚頜目光望向自己身邊的窗欞,轉頭一看又是一驚,拔下匕首匆匆進房。洛西城見這裡沒有自己的事了,又左右望望哪裡有半個人影。他心知來人必是高手,想到剛剛那句「莫要驚動了使臣」,也就放棄叫侍衛搜捕的念頭。又站了一會兒自覺無趣,心道還是回去睡覺正經,剛一起步就聽身後有人喊:「洛大人留步。」
簷角燈籠光影下這年輕宮侍的衣裝已比剛才端正許多,正望著他微笑道:「女官有請洛大人。」
水影在外間等他,中夜驚起自然談不上怎麼端正,外衫用腰帶隨便繫了下,一頭烏髮披散在身後發尖一直垂過凳子邊緣。見他進來,微微欠身笑道:「洛大人別來無恙?」聲音柔和,語調溫雅。
洛西城頓時怔在了那裡。
這一日城門邊她連正眼都沒瞧他一下,好不容易有一次朝他這裡望過來卻是對丹夕然微微點頭,目光和他一交立時移開。其後,她與南鄉子郴並肩前行,長裙曳地、佩環有聲,當前昂首挺胸而行的樣子宛然還是昔日後宮中那個皇恩如海、權勢無二的女官長。他便覺得三年時光其實什麼都沒有改變,她還是倨傲高貴的女子,而他依舊是她眼中朝三暮四的浪蕩青年。
剛剛踏入這道門的時候他本以為聽到的依舊是三年前高貴到冷漠的聲音,尤其是在知道他深夜毫無理由的徘徊在自己門口時,或許還會像當年那樣流露出「輕浮浪蕩」的蔑視目光。
然而,此刻她笑意盈盈,對他說「別來無恙」,宛若好友分別多年後重逢,就連眼中也是平和溫暖的光芒。
他長揖為禮,喊了一聲女官,一時盡不知如何繼續。
那人嫣然一笑道:「我早已不是後宮女官長,洛大人不是外人,私下裡直呼名字既可。至於眼前——我是現任丹霞司制。女官二字日照他多年來叫慣了怎麼都改不了口,西城你不要跟著學。」
「西城」這兩個字落到耳中青年全身一震,抬眼望過去,卻見說話人笑容溫婉,看不出其中用意。還沒來得及反映,那人又道:「西城定然聽說了,昭彤影已經回到官場,且位居三階。」頓了下,又笑:「看服飾,西城也在七位上了吧?哎,昔日皎原踏青賞花、雲台對月縱酒的三人卻是只有我最不爭氣,不見半點上進也就算了,還降了一階。」
洛西城強笑道:「昭彤影大人可安好?」
「安好,怎麼不安好。官場得意,扶搖直上,好得很。」目光一斜,似笑非笑道:「只是到今日還遊戲花叢,半點定不下性。不過呢,今日的京城確實也沒有能讓她一往情深,甚至不惜得罪琴林當家的好少年了。」
洛西城暗中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呼出。
她叫他「西城」的那一刻,他欣喜若狂,只以為多年的期盼有了一點影子;哪裡想到不過一瞬間,她字字句句還是不離昭彤影,不離他與昭彤影的那點過往。
雖然方法不同,可還是在告訴他那句話「你是昭彤影的人!」
一瞬間,為之心死。
心死了反而平靜下來,順著她的意思側身坐下,正聽她問西城你這麼晚有什麼事。若放在剛才,必定半句也答不出來,此時笑笑說我睡到一半聽到外面有異動所以跟出來。又問司制大人無恙。
桌上正放著剛才釘在窗欞上的那把匕首,上面的紙條已經被取下來,正在女子手指間被折來折去。水影微笑答道:「沒什麼,丹霞山上的朋友知道我要走了,送幾句勉勵的話罷了。此外,也是叫我帶幾句問候的話給都督。」
話未落音但聽「啊——」的一聲,兩人同時望了過去。日照站在水影身後,突然覺得有些異樣,一回神發現四道目光集在自己身上,這才隱約覺得剛剛自己發了什麼聲音,頓時臉上飛紅,搖搖頭嘀咕了一聲:「小的該死。」
「你想起了什麼?」
「沒……沒什麼……」
「日照,西城他不是外人,你但說無妨。」
「啊——屬下覺得那聲音好像聽到過,好像是——就是那個曾被我們圍住的女子。」
「曾到過明霜書記房中的那個?」
「聲音像極了。」
她點了點頭對西城解釋道:「那是丹霞山上的女盜,我們到清平關的第一夜就蒙她不棄親自拜訪,只可惜我們幾個做主人的沒本事,留不下這位貴客。」停頓了一會兒,目光在他身上一掃,含笑道:「剛剛有人把匕首釘在我窗子上,西城看到了為什麼不叫侍衛?」
此話一出,日照也望向他,目光中隱隱有了幾分防備。
他微微一笑從容道:「剛才下官是想叫侍衛,可來人說了句『別出聲,驚了侍衛就驚了西珉使臣。』」
「哦?」
「西珉使臣的安危關係兩國友好,若是驚動了使臣,只怕人家不知道清平關這段公案的始末,只當是衝著她來的。若是誤會了我國民眾不歡迎西珉與我的睦鄰,就可惜了西珉皇帝的一番苦心。」
水影臉色微正,又著意打量了他一番,嚥下險些脫口而出的一句「電光火石間就那麼一句話你就想到這麼深」。
西城一口氣說了這麼幾句,心中一陣亂跳,等了一會兒沒有聽到反駁才平靜下來,此時就聽那人緩緩道:
「你回到京城時已經仲夏時分,瀲灩池邊的楊柳當柔枝拂水。你見到昭彤影,若她問及我歸期,就說我要錯過畫舫簫歌瀲灩橋得好時光了……」
西城一愣,一瞬間想到的卻是許多年前他們三人在皎原上的一段對話。水影站在清雨樓上憑欄遠眺,突然對昭彤影道:「我常聽人說鳴鳳郡的春光為天下最好。」
「啊——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美得銷魂。」
她望著天地相接的地方:「我但盼哪一日能親眼看到——」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不由自主得這句話從他口中溢出,自己也嚇了一跳,一回神果然那兩個人都驚訝得看著他,洛西城一時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淡淡的接下去道:「錯過畫舫簫歌瀲灩橋得好時光,但願又一次草長鶯飛之時能陪伴司制踏青。」
水影怔了好半響才道:「承你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