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上篇 第十二章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 上
    丹霞山萬年峰為丹霞主峰,山勢險峻,終年雲霧繚繞,許多路段都蜿蜒曲折,一不小心就是萬丈深淵;更有山洞點綴其間,均深不可測、洞洞相連,從古而來就是山賊盜匪聚集之地。少朝揭竿而起後也紮寨於此,起了個名字叫「丹霞大營」。

    少朝兩年多苦心經營,此地連年旱災,流離失所的本來就多,加上清平關一戰後聲威大振,在這百里丹霞山上行動的各路綠林到有八成投靠了少朝。如今丹霞大營常駐數千人,崗哨從營口一直綿延數里。凝川帶著幾個人雖是雲霧間的山路卻如履平地,走的極其輕快。不一會就過了崗哨密佈的兩里,其間不斷有人向她招呼「三寨主好——」

    這凝川加入丹霞大營的時間只有一年不到,差不多就是去年烏方乘蘇台窮於應付北辰之際大舉進攻的時候。當時國家一片混亂,官府形同虛設,其時少朝帶著一乾姊妹兄弟與那些亂殺無辜的盜匪及亂軍周旋,不少豪傑因此投奔麾下,凝川也是其中之一。她上山時間雖晚,可聰明過人,兼爾讀過不少書,是這干人中的才子,一出現就深受少朝重用。其後又連立幾次大功,更在一次入城打探時救過少朝,回來後少朝提議眾人推舉,讓她坐了此間第三把交椅。

    進了大寨,叫幾個弟子去休息,自己徑直走往中軍營。少朝早已在裡面等她,待她行過禮後道:「三妹出去可順利?」

    凝川嫣然道:「那司制膽子恁大,寫了要砍頭的信給大姐。」

    少朝「哦」了一聲,接過信拆開一看,先抬起頭道:「怎麼說是要砍頭?」

    女子抿唇笑道:「她寫了許多讚美大姐的話,恐怕還有非議朝廷的句子,若是拿到一些人手裡只怕要問她個私通盜匪之罪。」

    「你看過了?」

    「冤枉,我哪裡敢私拆,這是來送信的人說的。」

    少朝哈哈大笑,笑得一時氣都喘不過來的樣子,好半天才收聲道:「你自己看,你聰明,人家更精明。」

    凝川低頭一看信上只有寥寥幾個字「望以丹霞安寧為念,以百姓福祉為重」。

    「這真是……」

    「啊——要說的話都通過你帶回來了,什麼都沒寫呢,沒有抬頭沒有落款,好個少王傅。」

    凝川一直以為自己佔著上風,這才知道反而被別人利用了,顯然人家早知道客棧老闆不單單是「能夠聯繫到少朝」那麼簡單,更猜到他們會派人直接去見送信之人。想到這裡頓時一身冷汗,暗道要是那位少王傅不是送信而是派兵埋伏在那裡,今天她就回不來了。剛想到這裡就聽少朝道:「你今天算是撿了一條命回來,若是人家埋伏了兵馬在那裡可就危險了,看樣子往後再和此人打交道小心為上。」

    凝川點點頭,突然撲嗤一笑道:「說真的,今兒大姐不讓我動來送信的人可實在可惜。」

    「怎麼說?」

    「今兒來的是個難得的美人,若是引上山,正好給姐姐當壓寨的夫婿。」

    此話一出堂中眾人都笑起來,少朝也有些臉紅,搖頭道:「又來胡鬧。」

    凝川卻正色道:「我說的是真心話。姐姐年歲也不小了,該當有個合心的人伺候起居。」

    少朝一徑搖頭:「我做的是殺頭滅族的營生,別沒來由耽擱一個好人家的終生。」

    身邊幾個人又是一陣哄笑,一人道:「難道大姐這輩子就不娶不嫁的?」

    另一人哈哈大笑,推推這個說話的:「九弟是想要自薦枕席?」換來那人老大一拳,說話人笑著接下,兩人就在議事堂上你一拳我一掌的拆招。凝川回身看看鬧成一團的人苦笑著搖搖頭趨前道:「大姐是英雄,還是早日找一個和心意的男子吧。這寨子裡看不上,丹霞百里那麼多綠林豪傑,多少年少英雄的想要跟大姐,大姐也沒有滿意的麼?不如讓姐妹們從山下給大姐弄幾個年輕漂亮的上來,大姐心下如何?」

    少朝白了她一眼道:「那送信的就如此漂亮,挑的你春心蕩漾?要說好,你怎不說那個明霜,那才是少有的美貌。」

    凝川大笑道:「原來大姐要明霜這樣的人才才滿意。我說啊,那明霜是好,可惜太好了,背景又硬。那日我也見過他一回,看他目光炯炯,平日裡瞧著乖巧聽話,可一轉身藏都藏不住的翰逸神飛,不是個簡單的人。還是今日名喚日照的那個宮侍好,應答自如、進退有禮,氣韻也平和,大姐找這樣的回來當壓寨才合適。」

    少朝終於忍受不了,又白了一眼:「你果然是春心蕩漾了,下次做姐姐的下山,給你把那個宮侍弄回來吧。」凝川見她真生了氣,於是笑笑將話頭帶過。

    五月二十日,西珉使臣南鄉子郴率部百餘人,帶著大批財寶,帶著西珉皇帝與蘇台皇帝的國書在扶風軍幾位將官的護送下來到清平關下。西珉使臣過扶風時恰好扶風軍開始換防,有三位將官入京述職此後另外聽從安排,另有多人則直接從扶風出發前往任地。時任扶風代理大都督的是邯鄲蓼,本在二位,因去年抵抗烏方不利年初降為四位,上個月又重新提為三位。此次乃是西珉內亂之後第一次由國君派出使臣,意味非凡,皇帝下旨各地妥善照顧,邯鄲蓼就讓幾個述職入京的將官晚了七八天出發,正好護送使臣。

    這位使臣南鄉子郴是西珉將官世家南鄉家本支嫡子。蘇檯曆兩百二十年到兩百二十三年,西珉發生了五十年來最慘烈的內亂。原來蘇檯曆兩百二十年夏天西珉國王姑也就是正親王意圖篡奪皇位,發動政變,西珉皇帝在政變中被殺,皇室子弟慘遭屠戮。這位篡權者在做正親王的時候到是能力出色很受好評,可當上了皇帝,也不知道是背負著篡權者惡名因而心理失衡呢,還是一下子沒有任何約束所以本性暴露。總而言之,這位新帝的殘暴不但讓忠誠於先帝的大臣下定決心擁戴先皇太子復位,甚至連一度投靠她的大臣都難以接受。而西珉百姓,尤其是京城百姓,新帝的殘暴統治激起他們對溫和先帝的懷念;於是,當先皇太子在西珉北方邊境大都督下高舉義旗時,立刻得到西珉百姓和絕大多數地方官員的。

    經過長達三年的內戰,太子終於奪回京城,謀逆者以自殺告終,新君登基。

    然而在三年的動盪之中,無數名臣大將,多少世家貴族或慘遭殺害,或顛沛流離,南鄉家也是其中之一。歷盡艱辛的南鄉子郴投奔皇太子的義軍,三年征戰屢立功勳,如今已經是朝廷三位高官。

    而護送南鄉子郴同時回京述職的是扶風軍六位行司馬丹.夕然、六位職方士流珩、七位文書洛.西城。官職都不高,除了流珩外來頭卻都不小,洛西城是西城照容側室洛遠的侄兒;丹夕然則是前任大司馬丹舒遙的獨生女兒。

    五月十八日,也就是扶風郡快馬傳書抵達清平關後的第三天衛方的命令也站站接力的到了清平關,丹霞郡四位司制水影手中,內容很簡單,一是要他們兩個保護好使臣,二是讓她和明霜清理一下手上工作與使臣一起返回郡治丹州。

    南鄉子郴到的那一天清平關關守以及特意趕到此地的朱水州知州均前往城門迎接,同時前去的還有正在此地的水影和明霜。南鄉子郴原本笑意盈盈的和眾人招呼,待見到明霜整個人一震,臉色頓時蒼白,一下子連旁邊的人和她說話都沒反應。她恢復的也算快,可偏偏那個時候和她說話的是水影,連說了兩句沒反應,一邊日照時時刻刻眼中就只有這個年輕主子一人,跟著注意到,他本以為南鄉子郴擺架子,忍不住白了一眼卻見她怔怔望著明霜,顯然在出神。

    而另一個人目光也時不時投注在水影身上,此人眉清目秀、風姿綽約,身上是七位文官的青袍。他身邊站著一名綠衣女子,注意到他目光凝滯,唇角微微一彎,也往水影處看了幾眼,頗有幾分不屑,手肘往後一擺在俊秀青年身上擊了一下。青年陡然遭襲,小腹劇痛,咬著牙才沒有發出呼痛得叫聲,那女子卻一臉若無其事。

    當天西珉使臣宿於清平關,由知州出面宴請,一是迎接使臣,二來也為司制等送行。席上自然杯酒交錯,歌舞昇平,各盡賓主之歡;酒過三巡,南鄉子郴率先告退,說是連日趕路委實勞累,眾人見她小腹微微隆起,顯然已懷胎數月,自然不敢強留。不一會丹夕然等人也先後告退,剛剛掌燈不久即告散席。

    日照進房時水影已經散開髮髻梳洗完畢,隨著天氣漸熱,她每日總是早早梳洗,然後看小半個時辰書才歇下。隔三差五會讓日照陪侍,卻沒有芙蓉帳暖的旖旎,倒像是為了差遣起來方便才在床上騰出個讓日照能躺下的地方似的。

    這一日一切妥當,水影照常看書,日照在一邊也讀些她指定的書籍,房中一片寧靜,可過了一會兒也不知為什麼,她偏偏就覺得身邊這個男子有別樣心事。

    她抬一下頭見日照神情裡有一點困擾,像是被什麼事情難住了,於是放下書微笑道:「有什麼為難了?」

    日照還沉浸在對怪事的思考中,乍然聽到發問下了一跳,也不知道對方到底說了什麼,抬起頭一臉茫然。水影嫣然一笑:「魂不守舍。」

    他傻笑一下,靠近了側身坐下:「明霜大人與那西珉使臣好像是熟識的。」

    「怎麼說?」

    「我瞧見他們——」猶豫好半天才道:「我瞧見那位南鄉大人打了主簿一巴掌。」

    南鄉子郴告辭後並沒有馬上去休息,而是一個人在清平關縣衙後院廊上踱步。小小一個縣衙的後院當然大不到哪裡去,一個轉身就看到明霜向她走過來。子郴臉色一沉,轉身就走恰似沒看到此人,卻聽身後腳步聲急,那人片刻間已經趕上,與她擦身而過時子郴清清楚楚聽到他冷笑了一聲道:「將軍,久違了。」

    子郴沒料到他敢和自己答話,怔了一下口中吐出兩個字——賤人!

    明霜不怒反笑,跟在她身邊不輕不重道:「不錯,我是賤人。只可惜南鄉家要年年月月向我這個賤人上香,要在祖墳裡給我留地,你那些端莊高雅的夫婿進門時還要向我這個賤人的靈位磕頭——」

    「啪」一聲,一個巴掌重重打在他臉上。

    南鄉子郴看著青年俊秀臉龐上緩緩顯出來的幾道紅印一時也怔住了,剛才她氣急敗壞一時失去控制,如今也後悔了。畢竟是在別人的地盤上啊——此時又聽到遠處隱約有人聲,她哼了一聲快步離開。明霜沒有再跟上去,捂著臉冷笑一下。

    「賤人——」

    玩味這兩個字,明霜掩上門,一個人在房內無可抑制的狂笑。

    曾經他以為自己是第二個雲門慕,最後卻落得「賤人」這兩個字。

    桐城.明霜的名字至今仍在故鄉高大威武的漢白玉牌坊上熠熠生輝,而他卻在異國他鄉在一個貴族女子懷中獻媚求生。

    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故鄉的綠樹紅花,還有他長大成人的庭院深深,灑下無數歡笑的鞦韆、與兄弟們嬉笑打鬧的長廊,還有……還有子郴舞劍的杏花林。

    對,還有子郴,和他青梅竹馬的子郴,他父親知交好友定南大將軍的嫡女南鄉.子郴,自幼熟讀兵書、勤練武藝,最受他母親讚賞的子郴。據說他小的時候是和子郴打鬧在一起的,這些他都記得不清楚了,記得最清楚的是十一二歲,他在繡樓上由父親帶著學刺繡,累了的時候從窗口看出去,清清楚楚看到校場上母親帶著子弟們操練,其中最英武的一個就是子郴。還有那一天,兩家出去踏青,她在杏花樹下折一支:「明霜,日後我要娶你為夫。」

    直到如今他還常常想起這一幕,是他二十多年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刻,他的子郴年少俊美、前途無量;相比幾個同族兄弟都被嫁給從沒見過面的女子,最苦命的四堂哥還被許給一個長他二十來歲的官員作續絃,他覺得自己幸福的讓人羨慕。

    那個時候,他不是沒有背景、沒有身份的明霜,他是西珉建威將軍之子桐城.明霜。

    人生的轉變從正親王宮廷政變,有時候他自己都覺得可笑。他一個深居樓上的青年男子的人生居然和西珉皇族一起沉浮動盪,深宮之中九五至尊的更替居然也決定了他的命運。

    有一天母親過來告訴他說,已經將他改許了丞相的女兒朝.永之。他見過那個女子,毫無救藥的浪蕩千金,說來只能怪他貪玩好奇,跑出去看廟會,才惹來這麼大的麻煩。廟會上他狼狽不堪的擺脫那個人逃回家,不久朝家就上門提親,那個時候南鄉還是大將軍之家,他家也聖眷正隆,自然毫不客氣的回絕了。又說永之不甘心,到南鄉府鬧事,結果當然是被子郴好一頓修理。

    他大驚失色,哭著問母親為什麼悔婚,他說自古好男不侍二女,他既許了子郴,生是南鄉家的人,死是南鄉家的鬼。母親也跟著落了淚,抱著他說明霜啊,你不明白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南鄉將軍因為忠誠於先皇而下獄,子郴被全國懸賞通緝;而我們家也是深受先皇信任的名門,如果得罪為今上立下大功的朝家,只怕從此天下再無桐城。

    母親說「明霜,為了這個家,你就委屈一下吧」;父親一邊流淚一邊還要努力寒起臉,教訓他「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不許有二心」。

    然而,他做不到啊,做不到什麼都沒發生似的披上嫁衣,不要說那人是出了名的浪蕩,不要說那人曾調戲過他;就是那人完美無缺,他還是不願,他從小讀的是「好男不事二妻」和「從一而終」,即便是許配也不能反悔。

    吹吹打打的迎娶路上,他看準機會從橋上一躍而下,跳入奔騰的江流,口中念的是子郴的名字,而當江水冰冷的淹過來時,他心中最後想到的不是子郴,不是母親,而是雲門慕——堅貞、淑賢,他自幼當榜樣的雲門慕。

    後來的歲月裡他常常想為什麼那個時候不能幹乾脆脆的死了。尤其是太子登基南鄉與他們桐城家東山再起後,皇帝冊封「死去」的桐城明霜為「貞烈郡表」時,他恨不得自己真的死了,能夠毫無愧疚的享用這個榮耀的稱號,讓後代的詩人稱他為本朝「雲門慕」。

    當他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被水沖到了淺灘上,也不知道漂了多遠。那一刻他反而沒了死意,不但如此,他更覺得既然上天不讓他死,一定有所深意,也許是要他留著性命來挽救子郴,也許三生石上早有了他和子郴的名字。

    那一日全身濕淋淋的站在水邊,他——桐城明霜下定決心要將這滿腹才學盡皆傾灑,換來他與子郴的地久天長。

    他賣掉身上華麗的首飾,換上女裝,投入了太子的義軍。

    然後,又是夢一樣的日子,不過是美麗的夢,他南征北戰、運籌帷幄,多少名將在他身邊低頭。他不是武將,不能上陣不能殺敵,可他纖手一指,筆墨一落,千軍萬馬都可化作烏有。

    終於子郴來到了他身邊,逃脫滿天下的追捕,一身狼狽,帶著雙親下獄、胞妹被殺的痛苦,帶著未婚夫被「逼死」的恨來投靠太子。她身邊還有一個青年男子,不是很漂亮,但是溫柔純樸、一往情深。

    子郴說這是四處躲避通緝的日子裡幫過她的人,深深喜歡著她,天南海北跟隨。然而子郴沒有娶他,她包含深情地說要為她的明霜懷念三年。

    那個時候的他——不再是桐城明霜,而是太子身邊的親信重臣南明城,親手提拔了最心愛的人,用生命作保,給她兵馬,讓她建功立業。

    他並不妒嫉那個人,如果有功成身退的那一天,他願意和那個男子共侍子郴,就像當年嫁給蓮鋒的西珉公主沒有妒嫉雲門慕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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