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兩天過去了,日照還是反反覆覆要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每每想到年輕的主子調了酒放到他唇邊的情景總是臉紅心跳。那一刻那人眼中滿是溫柔,還有三分寵溺,他壯壯膽子正想上前抱住那人,偏偏那個時候門外傳來明霜的聲音說的是:「司制,屬下明霜有要事求見。」一連說了三遍,聲音也不是特別響,水影放下杯子臉色分明帶著不滿,卻也只能命傳。明霜站在內室門邊恭敬道:「扶風快馬來報,西珉國使臣已經過關,不日將抵清平關。皇上傳旨扶風沿途各路官員優待使臣,務保其平安抵京。」
水影嗯了一聲,隨即道:「來的好快。」
明霜這才微微抬頭淺笑道:「司制預料件件不差,屬下佩服萬分。」
好話總是人人高興聽,臉色頓時緩和許多,請他入座又吩咐日照溫酒。隨即道:「西珉與我安靖常年交好,最近這四十年來不曾發生過征戰。加之西珉國內亂方平,新君應當全心全意致力於恢復國力,讓百姓盡早安居樂業,而不是東征西討;再說,去年幾國同時進犯我國,永寧城都被圍了幾個月,那個時候西珉都不曾落井下石,沒有理由在此刻反而進犯。所以我猜前些日子扶風平西州三鎮被掠絕非出於西珉國君授意,而是那些四處逃竄的叛臣餘孽。西珉皇帝登基未久,正該與我相交以示正統,此時派出使者,一方面消除那些孽賊擾邊的惡劣影響,另一面也與我蘇台同修舊好。在邊境上,西珉要我蘇台協助的地方多的是。」略一頓,「來者何人?」
「平東將軍南鄉.子郴。」
「南鄉……我記得西珉的確有一個武將世家家名南鄉,不過子郴這個名字卻陌生得很。」
明霜淡淡道:「西珉新君平叛那幾年內啟用了不少青年將領,南鄉子郴大概也是其中之一。」
她微微一笑:「興許——不過,明霜你對西珉內務知道的倒也不少。」
明霜的目光閃爍了一下。
「都是在和親王殿下那裡聽來的。永州和親王府司徒鳴瑛大人熟知扶風軍務,也素來留意烏方與西珉的變化。」
「永州與扶風接壤,難怪對這些國家如此留意。」
說到這裡明霜起身告辭,水影微微點頭要日照送客。
等他關了門進來,水影依舊坐在桌邊,見了他抬頭道:「少朝這些人若是想要做出什麼事來,只怕會在西珉使臣過境時弄一些花樣。」
他見女子眉心不展,一陣心痛,低聲說天色已晚,女官早些睡覺,煩心的事明天再說吧。女子聽了哈哈一笑說:「好,今天聽你得。」
到了昨天傍晚,他端飯菜進屋時水影剛寫完一封信模樣的東西,朝他揮揮道:「你去向此地的老闆打聽一下,就說我要送一封信給少朝,要她想法子聯絡。」
日照應了一聲隨即道:「少朝是山賊,那些人——」
「這清平關中有的是與少朝同心的人。你想想,這麼個銅牆鐵壁的清平關,有一年烏方前哨長驅直入,直達清平關下,連那兩個扼守要道,所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關口都失守,唯獨對這清平關高聳的城牆和深邃護城河毫無辦法;小小一個少朝居然能輕鬆取下,沒有人給她通風報信做得到?不要說通風報信,我看這清平關的大門也是叫人從裡面打開的才對。」喝一口酒,繼續道:「能在這關城中開最好的客棧,店主必要有通三教九流的本事才行,這山賊也算在三教九流之中。」
事實就是水影預測的樣子。
如今他走在丹霞山天竺峰的山腳邊,那客棧店主經不起他一陣威逼利誘的手段,終於說他們與少朝的確有聯絡的法子,不過地方經常換,至於下一次換到哪裡連她也不知道,總之會有人來告訴。日照笑笑說我不感興趣下一次什麼地方,有人要送信給少朝,你告訴我怎麼辦。
抬眼望去,人間四月芳菲盡,春深難覓入此山。
爬上幾十米,果然看到一株枝幹猶如龍騰的槐樹,他趕了幾步心中一陣歡喜。那店主說這一次聯絡的地方就是這棵「升龍槐」下,將信件放入樹洞即可,還說要他一放好就走千萬不要停留,如果來人看到有可疑的人就不會理睬了。當然,這東西放進去什麼時候能有人來拿,恐怕只有老天爺和少朝才知道。
低下身,圍著這棵兩人才能合抱的樹模了一整圈,不要說樹洞,連蛀蟲的洞都沒發現。心想難道還有一株長得像龍的槐樹?正怪客棧老闆不把話說清楚,卻聽身後一人道:「日照少爺,在下等候多時了。」
猛然回身,不遠處山石上站著一個勁衣女子,也不知道用什麼法子無聲無息在上面冒出來。
日照一看頓時大驚,原來這人他是認得的。
在初到清平關的第一夜,被火把照的如同白晝般的客棧前院,那年輕而英氣逼人的容貌——凝川。
女子目光如電,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落到他俊秀的容貌上時眼中微微流露出一點欣賞,彷彿在說「好一個俊美青年」。
凝川手上提了一條鞭子,手一抬,用鞭尾遙遙指著他的鼻子:「聽說你在找我們大姐。」
日照暗暗吃驚,他在後宮作為貼身宮侍侍奉的第一個主子是司習女官中專門為皇子們武學啟蒙的那一個。他生的漂亮,性格乖巧,又聰明懂事,也沒有一般貼身宮侍那種爭風吃醋的毛病,十分討主子歡喜。故而閒來無事還教了他不少弓馬,而他也是一點就通的靈慧,主子有幾次看他習武歎息說正經要教的半天都學不會,倒是你,隨隨便便點撥一下就比誰都出息。等歸了水影,那人少時也學過一段時間武,但在以身護主後傷了元氣,太醫叫休養兩年也就把那點基礎擱下了,專心學文。留了他後時常教他識字讀書,他當然喜歡,可又不捨得徹底丟掉當初的武藝基礎,就找沒人處比劃幾下,叫她看到了說你既然有這份心為何不對我明說,弓馬之術不是一個人就能琢磨出來的。
此後教授他的是內廷侍衛統領名叫蘆桐葉的女官,那英朗女子第一次見他就說「你這個孩子實在是福氣,能讓我親自教授,要知道端王請我我都沒答應」。
日照並不知道自己的武藝學了幾成,弓馬之術又到底怎樣,晉王府庭院深深中年輕的司殿女官是眾星捧月的身份,根本沒有要他這個宮侍出手保護的時候。然而這一次到丹霞郡,臨出發前蘆桐葉叫人給他送來一把劍說「你以往在王府,侍奉司殿貼近晉王,不能隨便帶武器。但此時不同,丹霞郡動亂未平,而朝廷不就近調動鎮壓,千里迢迢從京城西城衛大人,其中或許有不為人知的東西。你把這把劍帶在身邊,說不定有用到的時候。」
日照叩頭收下,終於忍不住問她為何願教授他這樣一個卑微的宮侍。那人大笑道:「我和你家主子情投意合,她拜託的事我既然答應了自會盡力。何況你聰明勤奮,能有你這樣一個學生是我蘆桐葉的福氣,還說什麼卑微不卑微的話。」
打從出晉王府門那一刻起,日照就劍不離身,水影剛注意到的時候還吃了一驚,說蘆桐葉把壓箱底的寶貝拿出來送你了,你真是好福氣的人。
如今對著凝川,下意識先摸了摸腰間,摸到劍好好的佩在身上隨時可用才靜下心,挺起胸道:「不錯,我在找你們……」一時不知如何稱呼好,官府文檔上寫的是「盜賊」,少朝自然叫做「匪首」,可真叫日照對著少朝的下屬稱呼對方為「匪首」委實說不出口。猶豫了半天終究道:「我找你們大姐,我家主子有一封信給她。」
「哦?」那人笑意盈盈,嘴角彎起:「你家主子是什麼人?」
「朝廷少王傅兼丹霞郡司制、晉王府司殿——水影大人。」
「哦!那麼,小哥你又是什麼人?」
凝川雖然笑著可身上有一種魄人的氣息壓過來,加之鞭子不斷的指指點點,而他四週一看山石後樹木上都有可疑的反光,恐怕早已布下天羅地網。他心中又起懼意,直覺要退後一步,身子剛一動心念一動暗罵自己沒用,深吸一口氣暗道「日照你爭氣點,別丟了女官的臉」,這麼想著又挺一下胸坦然道:「在下日照,是晉王府宮侍。」
「哦——原來——是司制的愛寵——」
「我是後宮一等宮侍,不是哪一個的親侍。」
凝川原本一臉調笑之色,步步緊逼,鞭尾都快碰到對方的鼻子上,聽到這句話「咦」了一聲,放下手後退一步又是一番打量,緩緩道:「小哥倒是個有趣的人。」
雙手往身後一背,再不見嬉皮笑臉,一字字道:「信裡是什麼東西,可是——司制大人想要招降?」
日照默然不語,凝川覺得猜的八九不離十,冷笑一下:「久聞朝廷少王傅才華卓越、獨步上京,可是想倣傚前人『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6),一文定凜霜?」
這幾句句子乃是千月江漪平定凜霜郡時寫於當時凜霜郡守沈國公衛.柳的勸降書。衛柳乃是諸侯中玉籐國名將,玉籐國覆亡後衛柳據凜霜與清渺對抗。清渺國君以慕蓮鋒為主帥,千月江漪為副收復凜霜,遭到衛柳和效忠於她的凜霜百姓英勇抵抗。江漪在一個雨夜寫下了《報衛柳書》,上面那幾句描寫了衛柳故鄉鳴鳳郡春日鶯飛草長的美麗景色,為全文靈魂。衛柳收信後三日率眾歸降。如今的衛家就是當年立系家主仰慕前朝衛柳恪守邊關,保衛百姓的功業,故而用了這個「衛」字,實際與文成王朝衛家並沒有關係。
日照微微一笑搖頭道:「我家主子說了,那些上山落草的都是官逼民反,叫昔日官府壓搾的活不下去才走上這條路,他們最不相信就是官府。我們初來乍到,還沒有施政的功業可以展示,這時候招降就是再多甜言蜜語,也只能讓人家拿回去當火引子。」
凝川聽到最後這句話,又看他說的正經,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這一下剛剛擺出的威風又消失殆盡。
「我家主子還說,少朝雖然劫了關城,卻沒有獨吞錢糧,一大半都私下裡分發給了清平關周邊百姓,還有那些遭了旱的地方也跟著受惠,是個英豪人物。她既然為百姓反入深山,也該知道什麼時候要為了百姓安於深山,我蘇台經歷去年那場兵亂,至今未復,方今之際要的是化干戈為玉帛,而不是好好的破壞了睦鄰之情。少朝是一個明白人,看到我這封信就知道其中厲害,不至於做出劫掠使團的傻事。」
凝川聽完微微皺眉,日照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也凝神屏氣,左手握住劍柄,隨時迎戰。過了一會兒那人突然哈哈一笑:「就是這些事?」
「正是。所以我家主子命我將這封信送到少朝拿得到的地方。」
「嗯——你拿來,我會帶給大姐。」
日照上前雙手奉上,凝川本想當場撕開,一看信封上寫的是「少朝親啟」,也就作罷放入袖籠中。日照這才深深一揖,道一聲「告辭」,轉身離去,直到走出百來步沒見有什麼意外才深深喘一口氣,伸出手來拍拍自己的胸口。此時已經汗濕重衫。
(6)語出《與陳伯之書》,南北朝南梁王朝,臨川郡王蕭宏奉梁武帝之命北伐,在壽春與南梁降北魏的陳伯之相遇。蕭宏記室丘遲寫《與陳伯之書》勸降,為南北朝駢儷文名篇。陳伯之見後擁眾八千歸降。暮春三月之句為全文精華,描寫江南三月的美麗景色,千百年來盛傳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