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上篇 第四章 輕煙散入五侯家
    安靖國蘇檯曆兩百二十五年時,坐在國家至高無上地位上的那個人,這一年只有十七歲。蘇台偌娜是皇七子,也是德妃——也就是現今皇太后——的次子。九年前讓後宮腥風血雨的宮變發生時,偌娜只有八歲,還是一個對很多事都不明白的孩子。恆楚皇后控制宮廷的那兩天曾經想過殺了所有公主以絕後患,但當派去的人提著劍來到德妃宮中時看到的是當門而立的蘇台迦嵐,她說:「要傷皇妹,先殺了我。」

    恆楚皇后得報後一方面不想和自己的女兒鬧得太僵,另一方面蘇台清揚陪伴皇帝在離宮養病,既然這個皇長女殺不掉,急急忙忙殺掉八歲的孩子也沒多大意思。偌娜就這樣逃得一條性命。

    偌娜十四歲登基,雖然作為公主,和清揚、迦嵐一樣從出生第一天起就被當作未來國君培養著。可也不知道為什麼,一直以來偌娜在文武學業和政論、國策上都表現平平,與兩個被稱作天才的姐姐相比遜色許多。迦嵐七歲起間隔著隨愛紋鏡早朝,清揚十三歲就能監國聽政。偌娜卻直道被冊封為太子後才真正涉足政務。

    作為天子,偌娜不能說怎麼不好,但離開勤勉二字還有很遙遠的距離。平日裡貪玩怕苦,不論大小事,但凡能偷懶就偷懶,性格也頗為驕縱,不愛聽臣下的勸諫。愛紋鏡雅皇帝的長兄——前任正親王私下裡這樣對自己的兄弟評論皇帝,說的是「今上一路行來實在是太順利了。」事實也正是如此,清揚、迦嵐這兩個一直處在漩渦中心的人自不用說,花子夜、蕰初這幾個皇子也親身經歷過宮變的驚心動魄,看到夫妻反目、手足相殘的悲劇。而偌娜宮變時尚且年少,宮變後皇后恆楚和權傾一時的淑妃蘭台皆成往事,四妃之一的德妃琴林一下子舉足輕重起來。後來七年多,德妃是實質上的皇后,她的一對兒女自然也就與旁人不同;偌娜不像迦嵐,承擔著宮變的罪孽;也不像清揚,出生的卑微迫使她除了出類拔萃高於眾弟妹外別無出路。偌娜這樣的身份,就算什麼事不做,也是注定了的一位正親王。

    偌娜登基這幾年來朝廷還能維持正常運作,絕大部分歸功於正親王花子夜。一直到二十歲,花子夜留給人們的印象就是花下撫琴、柳下賦詩的俊逸。他精通音律,棋藝也在宮中數一數二,愛紋鏡常說這個兒子文武雙全,人又生的漂亮,是皇子中的翹楚。每當宮中召開宴會,不管是款待異國使臣還是慰勞守關的親王,皇帝總喜歡將這兒子叫出來炫耀一番。直到二十歲之後才被德妃趕出來與清揚爭長短,還是做一些原本該是公主承擔的巡狩、賑災之類的工作。他被封為正親王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看好,前任正、和兩位親王以及先皇的幼弟宋王等都進宮勸說皇帝改變主意,甚至在先皇臨終塌前爭吵起來。然而四年過去了,今日再把前任正親王拉出來問他花子夜如何,大概也是笑著歎口氣回答:「勤勉能幹。」

    蘇台歷史上,歷代外戚之家都會有一時的強盛,更不要說本來就是名門的人家。花子夜和偌娜的母系就是被稱為京城五大名門的琴林家族。與廢皇后所出恆楚家不同,琴林在德妃得勢之前就已經百年榮盛。德妃得勢與偌娜登基也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好像還添得不是那麼順心。用當家琴林映雪的話來說,五代以來,哪個皇后的母家不是「京城第一名門」,偏偏到了我們琴林,不要說第一,想要自稱第二人家還未必承認。

    這一日映雪在朝堂上又和大宰衛暗如爭了起來,偏偏自家侄兒的花子夜胳膊肘往外拐,讓她恨得直咬牙。想當年花子夜是何等乖巧聽話的孩子,本以為他當了正親王從此朝廷也就是在琴林家掌上做掌上舞,哪裡想到……一想到這點,映雪就會咬牙切齒,掙扎再三狠狠吐出「那個女人……那個女人……」這麼幾個字。

    正憤怒中下人來報說少司禮到,她收拾心情起身迎接自己的妹妹,卻見琴林葉芝笑容滿面,那份陽光燦爛和自己的鬱悶恰成對比。

    兩人對面坐下待下人送上茶點退出後,心情鬱悶的那個首先沒好氣地開口,忍不住要挖苦那人幾句。葉芝也不生氣,越發體現出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樣子,身子半靠在茶几上湊到她面前道:「皇上有喜了——」

    一口茶一滴不剩的噴在地上。

    琴林映雪一邊手忙腳亂的避開茶水一邊道:「開什麼玩笑!」

    「這是能開玩笑的?今兒傳得太醫院司院,確診的時候我正陪著皇太后,絕對沒錯。」

    相對於葉芝的高興,映雪的反應是重重一掌拍在茶几上,啪的一聲兩個茶杯一起震落地上。侍從聽到聲音剛探出一個頭,給映雪一句「滾出去」嚇得退了回去。

    「哪個賤人的?」

    「還有誰?還不是我們家養出來的好人兒。」

    「那個賤人,居然敢……這種事情有什麼值得高興的?皇上懷的是那賤人的孩子,又不是我們琴林家的,要是因此讓那賤人爬了上去……哼。」

    葉芝笑著搖搖頭,緩緩道:「姐姐這句話就說得不對,在我看來,這是大喜事。」

    「你糊塗了。」

    「姐姐,我們琴林家走到這一步也算是位極人臣,再往上……不要說能走得台階沒幾階,即便有,走上去也不是福分。咱們要做的不是繼續往上爬,是如何保住眼前的榮華富貴。歷來外戚貴家幾個有好下場,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登基要拿權臣開刀,第一個面向就是前代外戚。所以……要讓琴林家不蹈覆轍,就要讓天子代代出於我族。」

    「……」

    「姐姐,你也知道蘇台王朝十幾代來不曾出過兩代皇后出於一家的事情。至於皇上……皇上對我們家那幾個孩子也不怎麼熱心,你我不是一直擔心,怕這幾個孩子不能在後宮得一高位麼。現在,機會來了。」

    映雪的眉早已糾結成一團,沉思許久,可滿腦子都是對「那個賤人」的憤怒,怎麼也靜不下心來品味其中的「好處」。沉默了半晌,終於忍受不住,甩甩手道:「行了行了,別賣關子,痛痛快快說出來。」

    「今天皇太后聽到這個消息後怒不可遏,看這樣子,要麼要皇上打掉孩子,要麼要她殺了簫歌……」

    「正該如此。」

    「可照我看來,這兩條都不妥當。一來,皇上是什麼樣的人,又不是當年生和親王的那個女人,說打胎就能打胎。堂堂一個皇上,還是皇長子,打掉算什麼名堂。就算皇上願意,沒一個太醫敢開藥,另外,宗室難道肯?第二點倒是可行,可是看皇上的心思,怎麼也不會捨得殺了那賤人。我這麼想,最遲也就這一兩天內,皇太后一定會召我們進宮和皇上當面攤牌,選得也一定是第二種法子。

    「到時候皇上一定會想方設法保住簫歌,我們先不要開口,讓皇太后演足了白臉。然後姐姐你出來提議一個折中的方法,皇子當然是要保住的,簫歌不殺就不殺。關鍵不就是皇家的體面麼,要體面莫過於皇上立刻成婚,就像先皇對清揚殿下那樣,至於皇后的人選——」說到這裡她微微一笑,停住了話頭。

    笑容在琴林映雪臉上慢慢蕩漾開來,她重重得抬起手拍了葉芝一下哈哈道:「有你的啊,不錯,這皇后人選自然非我們琴林家莫屬。」

    「在那種場合提出,皇太后一定會附議,而皇上這時候只要有同盟,別的不會多想。皇太后、皇上定了,宗室就是再怎麼反對,又能鬧到什麼地步去?何況,我們還有正親王。」說到這裡停了一下,看看一團歡喜的映雪,緩緩道:「這件事只有一個麻煩,那就是衛秋水清。所以,我們要速戰速決,拖久了,恐怕秋水清出花樣。哼哼,這世上最不願意看到我們琴林家昌盛的大概就是她衛家了。」

    「不錯,這件事越快越好,我們明天一下朝就去求見皇太后。」

    「這些是皇上的家務事,照容身為臣子,只關心朝廷上的風雨。至於昭明殿、紫鸞殿後面的事情,不該是臣子管的,做臣子的也不想知道。」

    就如琴林葉芝判斷的,皇族宗室果然在第一時間通過各種各樣說得清或者說不清的渠道知道了偌娜懷孕的消息。由於偌娜和皇太后因皇長子生父蕭歌的處置鬧得極其不快,一怒之下偌娜連著兩天沒有上朝也不見任何人。也就是這兩天,前任正親王,當今的端孝親王和其弟宋王接連拜訪了大宰、少宰、大司徒等人。然而所得到的回答都和眼前這位大司徒西城照容大相逕庭。

    作為前一代正親王的端孝親王輔佐蘇台愛紋鏡二十餘年光陰,是在各個方面都具有出色能力的政壇人才。當年曾猛烈反對皇帝立偌娜為儲和以花子夜為正親王的端孝親王對於蘇台朝廷所處的局面有著深刻理解。愛紋鏡雅皇帝臨終榻前,他和花子夜一起守候。病重的先皇不斷猛烈咳嗽著,仍然在間歇中抓住花子夜的手,一字一頓道:「皇兒,你記住,『清揚莫帶兵,迦嵐莫進京,偌娜莫親林』,只要你記住這三句話,然後勤於政務、善待百姓,莫要嬌奢糜爛、窮兵黷武,就一定能……一定能治理好我們蘇台……能夠……讓……能夠讓我們蘇台的基業千秋百代……」

    年輕的花子夜顯然沒有聽懂這段話,他卻字字明白。蘇台清揚作為皇長子多年監國攝政布下的實力;對少年遠行,卻又表現出卓越治世才華的迦嵐的愧疚和擔憂;以及對外戚顯貴的防範,字字句句都是這位天子多年的辛酸和總結。

    然而,他雖然懂,還是不得不在後來的幾年內看著三句話一一被違背。違背愛紋鏡雅皇帝之意依然讓清揚按照歷代和親王「代王鎮邊」的傳統,以軍事重鎮永州,而非先皇所說的「中原富庶之州」為封地。那個時候他覺得自己的決定沒有錯,一來這是傳統,不可輕廢,二來他看著清揚長大,對這孩子的性格再清楚不過。清揚的確有野心也有實力,但是,她不是膽大包天的人;她要真是梟雄之性,愛紋鏡雅下詔立偌娜為太子,僅給她和親王封號時,當時剛剛從邊關回來,手上有十萬大軍虎符的清揚完全可以發動政變。當時她沒有這麼做,就不會僅靠一郡之力來對抗蘇台兩百年基業。

    然而……去年他在城樓上看著繡著「鶴舞.迦嵐」四字的七彩旗幟通過永定門進入京城時百感交集。他倒不是和迦嵐有什麼私仇,也不是相信「冤孽不詳」這種說法而把那害得前任和親王殞命,使京城泣血多日的宮變怪罪到她頭上。那一刻,他說不出的難過不僅僅因為先皇「迦嵐莫進京」的遺命被打破,更是看到宮闈之間再起風波的影子。

    如果連背負宮變責任,並被先皇下令生生世世不得踏出鶴舞一步的人都可以被冊為正親王並掌管天下兵馬,那麼身為皇長子且沒有污點的清揚也有權利要求更高一步的地位。這一年五十三歲的端孝親王時常這麼想,而這份懷疑在已經數年不出永州的和親王突然出現在京城「參加祭天大典,拜祭皇陵」時膨脹到了極點。

    當他聽到「皇帝懷孕」的消息時,產生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擇後」,而聽說此後琴林家兩位核心人物數次進入後宮面見太后後,對這家抱有的想法也基本明晰。

    京城的名門貴族,哪個不想把自家的兒子送進宮,哪個不想家憑子貴。雖然從來外戚權臣難有好結局,可那一度的榮華富貴權傾天下依舊吸引無數人飛蛾撲火。琴林家所求,應該是皇后的位置。他早知道琴林映雪姐妹二人從好些年前起就挑選族中聰慧漂亮的孩子,選聘了許多在宮中當過差的人來做教習,明擺著是為日後的選後選妃做準備。

    琴林家、皇太后的想法很明確,皇上則一時不想有拘束,他也明白;唯獨摸不清想法的只有一個花子夜。與此同時,宗室也有自己的考慮。在他看來,琴林家為一代外戚就已經足夠了,再出一個皇后,這家的隱性權利就會膨脹到無法控制的地步。

    比如說,正親王蘇台花子夜,雖然這兩年來,尤其是去年以場兵災之後,他和琴林家的關係已經淡了許多。朝堂議政的時候,對這個母系家族沒有偏袒,有時候還可以打壓幾分。然而,他身上畢竟流著琴林家的血,誰也不敢擔保要是有一天琴林家走到蘇台皇族對立面的時候,花子夜會選擇哪一個家名來效忠。

    琴林家的兒子若是成為偌娜的皇后,帝后所出再不濟也是後一代的和親王,一想到這一點,端孝親王就高興不起來。

    琴林家將會得到皇太后的,花子夜看在皇太后面子上也難以有太大反對;那麼,他們這些宗室就要獲得朝廷重臣的援手才能與皇太后一爭。然而……

    這日早朝剛剛結束就被傳進宮的端孝親王一想到那幾個重臣的反應就忍不住歎氣。西城照容、衛暗如這兩個所有已經成年的兒子都張羅過暖席禮,顯然不打算在選後選妃中分一杯羹的人,雖然最有資格當他的同盟,都毫不客氣地拒絕了。至於少宰漣明蘇,以一貫的溫和態度接待了他,聽完他的來意後微笑道:「漣明蘇所學的都是些政論、護民的東西,實在不懂後宮之事。」又開玩笑說端孝親王您看,我家裡人口這麼簡單,家僕也只有那麼幾個,就是因為我這個人實在不懂的治家之道,又怎麼敢置椽皇后人選如此大事。弄得他實在是哭笑不得。

    平日親王和貴戚重臣進宮走的都是青龍門,在宮門外放下輿轎,一般的人只能步行進宮,他作為親王自然換乘宮內的轎子。剛下轎就聽到有人叫他,轉頭一看是弟弟宋王。宋王是先皇愛紋鏡的幼弟,一個典型的安靖國皇子,清靜淡漠與世無爭,與王妃之間感情深厚,妻無二室的生活了將近三十年。端孝親王一見他苦笑道:「不容易啊,連你這個閒雲野鶴的人都驚動了。」

    宋王微微一笑對前來迎接的女官道:「不用備轎,我們兄弟二人好久沒在宮裡走動,走走也好。」

    端孝親王知道他這麼做必定有原因,笑著答應。果然兩人沒走出多遠,宋王便道:「我們的親家想要親上加親了。」

    他冷笑兩聲。

    「皇兄恐怕是想要反對到底吧。照我看——」

    「怎麼說?」

    「我倒是想要勸皇兄等下不要開口,皇太后、皇帝想要選哪家都可以。」看一眼端孝親王吃驚的神色,緩緩道:「皇兄,這幾年來哪一件皇太后決定的事是聽了我們的勸而改的?自我蘇台王朝建國以來,卸任的正親王是最不入後朝眼的。皇太后寧可聽大臣的勸諫,也不會聽一個前代皇弟的話。皇兄還是少說兩句,少惹得皇太后和皇上不滿為好。」說到這裡略微一停,左右看看,確信跟隨的人聽不清他們說的話,這才壓低聲音道:「自清渺以來,卸任後被殺的正親王還少麼?」

    端孝親王一個激靈,看一眼宋王,見他眼中流露出的關懷和著急都不是作假的,心道難道這個皇弟聽到了什麼傳言,不然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還著急成這個樣子。

    本來還想說說與那幾個重臣談話的事,此刻也放棄了,心道還好剛才沒說,不然宋王還不知道擔心成什麼樣子。再一轉念,心中也起了幾分害怕,心道要是皇太后真有對他下手的意思,倒是可以因此問他個「結黨營私」的罪狀。

    這麼想著也就到了皇太后住的永慈宮,一看琴林家的那兩個果然在場,皇帝倒是沒有來。端孝親王請安的時候著意打量一下皇太后的神色,臉上倒是看不出半點情緒,可目光接觸的時候分明能感到一陣冰冷,心道看來今兒果然不是能勸諫的時候。

    兩相就坐,琴林皇太后目光一一掃過,緩緩道:「今兒把各位皇叔和親家請來,想來大家也都知道為的是什麼。」說到這裡目光又是一掠,見幾個人都端端正正坐著看都不看她一眼的裝傻,冷冷一笑又道:「再過七八個月,今上的皇長子就要出生了。皇長子不能沒有個能稱呼父後的人,所以,本宮想要為皇帝選後,想聽聽卿家的意見。端孝親王覺得呢?」

    端孝親王開口前往了一眼宋王,見這個弟弟很輕的向他搖頭,於是平了口氣緩緩道:「臣遵從皇上的旨意。」

    聽了這句話宋王暗地裡歎口氣,心道這個皇兄雖然年紀已經不小了,這耿直的脾氣是一點沒變。雖然多少聽了自己一句勸,可還是不願意向皇太后低頭,轉念一想好歹沒有當場說些不中聽的,皇太后應該不會生氣。

    皇太后點點頭,又望向琴林映雪:「親家呢?」

    這姊妹二人早就討論好,那番紅臉白臉的戲一定要當著皇帝的面上演才有用,因為只有皇帝才能真正壓制住宗室和重臣。要是皇太后說話能算數,也不用等到現在,去年服禮行完就能把自己的兒子送進宮了。映雪想了想也畢恭畢敬回答說我們作為臣子的當然聽皇上的話,由皇上決斷就是。

    皇太后淡淡道:「既然皇叔們和親家都沒別的意見,那皇上就下選後詔書,在全天下的名門世家、青年才俊中挑選皇后和妃賓。此後幾個月恐怕要辛苦皇叔們進行遴選了。」

    此話一出,在場的所有人都徹底傻掉。

    蘇檯曆兩百二十五年二月二十七日,皇帝偌娜頒布選後詔書,言明大凡兩代四位以上官宦之家、五代入仕並有三位以上世家均可選送二十七歲以下青年子弟。此外,身家清白、位在四階以上的現任官員也可以自行報名參加遴選。除了這些自認為有合適人選的人家,可以將自己孩子的情況寫一個帖子,附上畫像送到春官內府那裡;與此同時春官內府也有相應的人對世家公卿的適齡子弟進行篩選,遇到合適的就通知對方準備畫像等物。其中皇后備選必須保持清清白白的貞潔之身。

    朝堂上詔書一頒,幾個熟悉後宮事務的權貴重臣面面相覷,想的和前一日琴林姊妹以及端孝親王二人差不多,那就是「怎麼決定的這麼順?」

    然而這個疑問存在的時間並不是很長,首先得到解惑的天官衛家。蘇台王朝六官官長多出自所謂的「京城五大名門」,其中又有一半是見習進階出身。當下這幾家當家中除了西城照容進階考二等入仕外,其餘的都曾經歷過從下位女官到職司位階女官的後宮經歷。當她們走出後宮擔當朝官職位後,他們的後代也多半選擇了十丈宮牆內的女官生涯,其中的翹楚自然是衛暗如嫡女衛.秋水清——偌娜皇帝的現任女官長。

    在端孝親王和宋王之間相互交換著「難道琴林家突然轉性」以及「難道皇太后也意識到不能讓兩代皇后出於一家」的對話時,大宰衛暗如對那一天出宮回府的女兒說:「是你勸動陛下下詔公開選後的吧?」

    一身緋衣的秋水清秀眉微挑,即便面前是自己的母親,還是投過去一個外人看了怎麼都覺得有挑釁意味,可在衛暗如看來叫做「銳利」的疑問眼神。

    「陛下數天不早朝不見外官,明擺著不是防我們這些人去呱噪,後宮沒傳出喜訊之前,哪個外官敢說自己已經知道皇上有喜。陛下不見朝官,其實是不想見琴林和宗室的人,這種時候能和皇上說上話,有資格知道這件事,又能勸得皇上下今天這道詔書的除了你這個女官長還有誰?」

    秋水清笑了起來,正想說到底是母親大人,果然敏銳,卻聽衛暗如不經意似的加了一句「這件事是你一個人想出來的,還是有人做了參謀?」

    她臉一沉嗔道:「母親覺得女兒做不了這些事?」

    「照我看,陛下有喜的消息傳出時你恐怕吃驚的南北都分不清,不見得能清醒籌謀。」

    「我這麼沒用?」

    「為娘說錯了?」

    秋水清怔了一會兒終於撐不住,噗哧一笑算是認了這番判斷。卻見衛暗如的笑容突然消失,小心翼翼道:「我做錯了什麼?」

    「你要給那人惹禍了。」

    「不至如此吧……」說到最後幾個字聲音越來越低。

    「你在後宮那麼久,其間的關係應該比為娘的更清楚。」衛暗如忍不住搖了搖頭:「你有勇氣,泰山崩於前能色不變;也能細緻入微,洞幽燭明;所有在你意料之中的事你都能處理妥當,可一遇到在你意料之外的事就會亂手腳。別人是事情越大越慌亂,你卻偏偏顛倒。」說到這裡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最後那句「我就不明白你做什麼非要抓著這個不見得適合你的女官長職位不放」給嚥了下去。

    秋水清被那句話促動了心思,她本來就站在那裡和衛暗如說話,此時一手托住下頜沉思起來。衛暗如也不打擾,端看她有什麼結果。過了一盞茶功夫,做女兒的嫣然一笑喃喃道:「以衛家之力要保一個人能保到什麼地步呢?」

    衛暗如一口茶噴在地上,差點脫口說「你腦子壞了——如果正親王都保不住,我們家吃飽了沒事幹去湊什麼熱鬧?」可接觸到女兒投過來的眼光後懷著「不要為了外人和好不容易回家一次的女兒吵架」的念頭,讓那句話終結在肚子裡。

    秋水清多少看出了母親的心思,自此想要開口,最終說的是「弟弟要不要去參選?」

    秋水清不是獨子,下面還有四名同母異父的弟弟,既然是「異父」自然全都是庶出。說起來京城幾大世家當家的婚配各有特色,西城照容與衛方是情投意合、生死相許;衛暗如就沒有那麼幸福了。衛暗如容貌秀美,風姿綽約,少年時候就被稱為「稀世美人」,即使到了如今四十五歲的年紀照樣光彩照人。秉承衛家的傳統,衛暗如二十歲時迎娶了進階考一等第一出身的一個平民男子。這位衛家家長的夫婿果然不負眾望的能幹,在官場上和妻子齊頭並進,甚至比妻子更早一點登上一位的寶座。也許就是太能幹了,夫妻倆人很難好好相處,新婚燕爾時候還能彼此諒解,也有過一段甜蜜歲月,秋水清就是那纏綿光景的「見證品」。可隨著兩人官職越高,矛盾也越尖銳,到了秋水清十歲後,兩人徹底分房而居,而衛暗如也就一個個側室往家裡迎。當下次子在鳴鳳軍前效力、第三子即將服禮,最小的那個還未滿十四。被秋水清問起的自然就是這家的三公子。

    衛暗如笑了笑道:「你那弟弟頑劣任性,生得也不見得有多好看。就是許給名門大戶我還怕他將來被妻家休,送到宮裡,我看算了吧,弄得不好把整個衛家的榮耀都叫他毀了。」

    秋水清和這幾個庶出的弟弟沒多大感情,既然知道母親不打算淌這個渾水也就罷了。當下又說等到遴選一開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走門路,估計來煩她的人也不會少,進不了宮就一定會到衛家來煩,請母親大人一概幫我推托了,重話往下丟就是了。衛暗如聽了她這種口氣只是淡淡一笑。

    母女倆好不容易談完那些一不小心就會引發家庭爭端的正事,做女兒的正想要表現一下孝心噓寒問暖一番順便撒個嬌,偏偏這個時候有人來報說衛方和西城靜選在前廳等候。

    當今西城家當家主夫的衛方是衛暗如族弟,兩人自小一起讀書手足之情倒比同胞姐弟還要深上那麼幾分。另外,衛暗如對這個弟弟的人生進展也十分滿意,認為他算是給衛家增光添彩的那一類子弟;嫁的好不說,自己也很爭氣,外甥女靜選眼看著也是能讓西城家繼續光榮的人選。

    秋水清十二歲入宮為下位女官,自那一天起,與童年這兩個字徹底絕緣。而靜選則先後在著名書院和太學院求學,直到十九歲那年通過進階考,在西城照容寬鬆的家教和洛遠無微不至的照顧下度過堪稱完美的童年和鮮衣怒馬的少年。故而這兩個人雖然是親戚,年齡身份也相當,交往的並不如他們母親們希望的那麼密切,相反,多少還有點互相看不慣對方。秋水清覺得靜選身上怎麼看都有一種京考入仕之人的自命清高;靜選則受不了秋水清那種後宮中人對玩弄權術的熱情。兩人每次見面都免不了互相揶揄幾句,但像現在這樣,一方徹底沉著臉就差沒在額頭上寫上「興師問罪」四個字的情形倒也很少發生。

    果然,衛方見她們兩人進來一句客套話不說,把一樣東西往桌上一放,冷冷道:「姐姐,不是我這個當弟弟的要說什麼,可這件事侄女做的太不像話了。」

    秋水清面對母親投來的疑問目光苦笑道:「我這是做了什麼了?我怎麼不記得有做對不起表姐的事?」一邊拿起桌上那可疑的東西,一看之下也是「啊」的一聲,隨即像被燙到了一樣放開,皺眉道:「這關我什麼事,我除非瘋了才會把玉台築算入皇后備選。玉台築服禮那天我也在場,又不是不知道他行了暖席禮。」

    靜選正要開口,被衛方攔住,他見秋水清的神情不像作假,沉吟一下道:「你真的不知情?可是靜選記得,有一次你們——」

    「方叔叔,我是有一次對人說過,西城家有一個人是我心中極好的后妃人選。可我心中想的人絕不是玉台築,而是洛西城,那個如玉如珠的美少年。行過暖席禮的人來當皇后備選,大司禮是在拿皇家的體面開玩笑!」

    「暖席」是安靖國「服禮」中的一環,起源於西珉,本來只為女子操辦,在十六歲生日那天舉行,被視作安靖國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服禮只是一個統稱,其間還有許多花樣。比如謝恩禮、及笄禮、更服禮、持觴禮等等,而服禮最後一禮就是「暖席禮」。所謂「暖席」顧名思義,就是由親長選擇合適的男子與服禮之人行房,讓服禮之人從此瞭解歡愛的意味,表示正式成年,可以成家立業。清渺王朝初期,安靖開始流行給男子行服禮,當然不含暖席之禮。到了清渺王朝中後期,一些貴族人家在兒子成年之時,也開始選擇合適的女子為其暖席。剛興起時自然受到不少非議,到了蘇台王朝也就為大眾接受,不過一些重視男子貞節的人家當然不會行「暖席禮」。蘇台宮制,皇后、四妃、正、和親王妃必須以清白貞素之身入宮,這一次皇帝下詔雖然也會選妃嬪,但以選後為主,春官居然挑選行過暖席禮的西城照容次子西城玉台築為備選,顯然是不太合適的。

    此外,玉台築即使中選,由於不是貞素之身,不得冊妃,最多只能從賓開始;這樣的安排顯然不符合他京城五大名門家主正出的身份。也就難怪衛方與西城靜選一看之下會如此吃驚,來不及仔細想就跑來興師問罪了。

    秋水清本來有點生氣,等弄明白事情後也知道這不是能夠玩笑的,靜下心來將事情思考一番,緩緩道:「大司徒這些年來可曾開罪過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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