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紅的杏花枝輕輕遞到身前,枝頭花瓣在他指尖微微一觸。他忍不住伸出手指碰了一下,又像被灼到一般縮回,可那人乘勢往前一送,花枝最終到了他手中。耳邊聽得那人婉轉優美的聲音「這邊請——」
清雨樓不愧為皎原名勝,傍水對山,其間佈置更是精雅絕倫,雅座均設在面山一邊,用餐的人一抬頭就是崔嵬蜿蜒的南屏山。二樓大堂有年輕貌美的男女吹彈演唱,卻不是一般酒樓那樣多唱妖嬈的艷詞,而是格調高雅的作品。據說,蘇台皇都的詩人常常以作品能在清雨樓上被唱響而感到榮耀。
昭彤影含笑報上自己的名字,青年略有吃驚神色,隨即道:「下官永州和親王府七位書記明霜。」這官職一報,她面上一點不見變化,內心中卻委實叫了一聲「可惜」。
蘇台王公之家和具有開府權利的高官幕府中,「書記」、「文書」這些位階不高、職務不重,但可以時時刻刻陪伴在身邊的官職常常是貴族高官們用來安置情人的花樣。真正的宗室女子講究的是門當戶對的婚姻,就算納妾也不能太隨便,於是對一些出身低微又非常寵愛的男子,贈以這些自己可以隨意支配得官職,既可以名正言順帶在身邊,又讓情人多少有了位階。事實上,說「情人」都是客氣的,這樣身份的男子,甚至帶上「官妓」的痕跡。昔年那個與她傾心結交,被她稱作才華罕見的女子——後宮女官長水影,也被不少人說成是愛紋鏡的寵姬,礙於出身低微不能冊妃,又不捨得以嬪妾了之,故而不斷的拿後宮官職來安撫。
明霜自從成為和親王府書記後早就習慣了一報出職務就迎接對方怪異的表情,習慣性的現在唇邊掛上一縷輕淡的笑容,沒想到那人只是含笑一句「原來是和親王幕僚,失敬」,倒讓他一番準備全部白費。
昭彤影一早就命家人在清雨樓定了包間點好菜,如今一道道精美菜色送來上,那人笑吟吟招呼他吃東西,一邊隨口說一些第一次見面都會講的檯面話。邂逅郊外的兩個陌生人,能說的不過就是各自的身世、來歷等等。昭彤影突然略湊近一點看了一會,仰了仰下頜道:「卿不是土生土長的安靖國人吧?」
明霜知道她注意到自己眼眸的顏色不是安靖素凰族人的漆黑,而是褐色,點頭道:「家母來自西珉。下官在扶風邊關長大,這是第一次到中原地方。」
她顯露一個「原來如此」的笑容,突然伸出手指指一下樓內:「明霜卿可知此地為何被稱為皎原第一名勝?」
「此地觀山傍水,側耳聽水聲,登樓即可遠眺南屏山,又可俯瞰皎原十里杏花,稱第一名勝也不過分。」
「對了一半。清雨樓有第一名勝之說,不僅因獨享青山秀水佳絕之色,還因著此地與一個人緊密相關。」停了一下滿意的看到美人眼中充滿好奇的神色,又斟上一杯酒:「來,慢飲此杯,我為卿說說此間典故,以助酒興。」
明霜與她這麼一段時間相處下來,本都沒了什麼戒心,聽到一個「酒」字,臉色一沉:「我不會喝酒。」
她噗嗤一笑:「實在可惜,美酒佳餚乃是人生賞心樂事。」說罷自己喝了個滿杯,一手支在窗沿上緩緩道:「當年蓮鋒從軍兩年後在與海威國一戰中遭遇全軍覆沒,好不容易逃得性命,本想返回故里。然而一路行來眼見群雄割據、天下動盪、戰事無邊,深感亂世和分裂的國家帶來的悲哀無窮無盡,從而起了輔佐一位名君統一安靖,結束讓百姓顛沛流離的分裂局面的雄心壯志。故而在皎原下定決心轉身北上,投奔鳳氏義軍。那一日,她投宿清雨樓,也就是在這裡題下壯志凌雲的詩歌,反身北上。」說話間遙指一顆李樹道:「這樹據說是當年蓮鋒所栽,她夜宿清雨樓之時,老闆有一兒子年方十七生得美貌動人,店主愛蓮鋒氣宇,有意將兒子許他。那少年也對蓮鋒一見鍾情,夜入其房中自薦枕席,卻被蓮鋒婉言謝絕,少年哭著問原因,她回答說『我心中已有所鍾,放不下他人』少年聞之感動,求蓮鋒在他門前親手中一棵樹以為紀念」說到這裡她看一眼明霜,淡淡笑道:「明霜聽過蓮鋒的故事麼?」
他皺眉道:「殿上書記說笑了。蓮鋒與雲門慕的故事戲文裡有、詩歌裡有、話本裡也有,明霜雖然生長在遠離京城的地方,可也不至於連清渺開國第一名將都不知道。」
「清渺開國第一名將……不錯,連我也很仰慕她的才華功業。皎原拒美——這是蓮鋒對雲門慕的忠誠,只可惜是她最後的忠誠。」
明霜覺得她的話語中頗有幾分不屑,轉過頭來道:「為何如此說?蓮鋒並未拋棄雲門慕,就連聽說他改嫁後還為他守了兩年,且一直不肯相信,回鄉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雲門慕。書記為何說這是最後的忠誠呢?」
她嫣然一笑,正要答話,視線裡突然闖入的一個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一下撲到窗邊。明霜也被勾起了好奇心,跟著探出身去,見她視線落處是一名青年女子,體態嬌柔,容姿清雅;身上衣著並不華麗,淺綠繡花,隨風輕揚。身邊還跟了一名青年男子,在她身後半步左右跟著。
「這位是——」他雖然剛到京城,也看得出這吸引昭彤影目光的人不會是尋常百姓。
果然,眼前人淡淡一笑,神色裡有一種讓人難以捉摸的東西,緩緩道:「這個人啊——這個人數年前與我出同車、入同席,一起看輕天下豪傑,冷對世間顯貴。這個人就是當時蘇台王朝歷史上最年輕的女官長,而今的少王傅晉王府司殿,名字叫——」
「少王傅水影?啊——我曾聽和親王殿下提起過。」
「原來……原來和親王殿下還沒有忘記這位昔日的女官長。」
最後一句話說得很輕,輕得連距離她並不遠的明霜都沒聽見。眼前人突然又展顏一笑:「春天的皎原果然是個好地方,春雨皎原、秋風雲橋,古人誠不欺我。十里杏花,滿山蔥翠,果然是人人都逃不出這份誘惑……」好像是在對明霜發表評論,目光並沒有離開窗外,喃喃道:「好玩的事情要開始了,看來我還是在這房間裡躲著為好。」
第一次到京城的明霜對京官和京城名門世家子弟的瞭解停留在蘇台清揚空閒時零零落落提起的那些名字,認不出和前面那位少王傅幾乎前後腳進入清雨樓的華衣女子到底是什麼來路。
少王傅水影就是昭彤影所謂「抗拒不了春日皎原誘惑」的眾多京城人氏中的一員。每年春天她總要到這裡來走走,住上兩三天才滿意。若是看不到此地十里杏花,不在清雨樓上吃一頓飯就像是辜負了這一年的春。故而每一次過了新年,她都定不下心來,掰著手指計算杏花開放的時間,總害怕有什麼突發事件會耽擱了行程,一定要到親眼看到遊人如織的皎原才落定這顆心。當年在皇宮中的時候難免身不由己,心神不定也是正常。可如今自己是閒散的少王傅,那太學院東閣多去一天不會有人讚揚,少去一天不會有人責怪,這焦慮的毛病還是一年必要發作一次,自己想想都覺得過意不去。
剛在可以俯瞰皎原的那一面坐下,小二還來不及上來招呼,就聽一人嘿嘿笑著,一個一點都不好聽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啊呀,這不是昔日的女官長麼?」
聲音響得雅間裡的昭彤影和明霜都可以清清楚楚聽到,昭彤影往後一靠,微微閉上眼淡淡道:「琴林.卓,琴林家當家的二女兒,家中直系排行第五。」笑容清清浮現在嘴角,彷彿已經忘了面前還有一個明霜。
作為殿上書記想要知道自己隱居東山那幾年朝廷中發生的重大事件並不困難。殿上書記是諫官,蘇台王朝傳統所有諫官彈劾官員或者勸說皇帝的奏折一式兩份,一份提交皇帝,另一份存在殿上書記辦公的天官鶯台書庫,供後代查閱。當然,不可能所有奏折都留檔,有的是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凜霜路八千(3)的遭遇,甚至當場下獄處決乃至抄家滅族都不少見,至於奏折當然也被盛怒的天子下令焚燬。
她記得在書庫中找到過這麼一份彈劾。時間是蘇檯曆兩百二十三年春天——愛紋鏡雅皇帝駕崩一年之後。當時擔任殿上書記的琴林卓彈劾少王傅水影,說她昔日身為女官長卻與皇子和宗室親王有染,乃是穢亂宮闈。還記得她剛看到的時候搖了搖頭心想那個人這些年的日子果然不好過,也不知怎麼讓她熬過來的。故而也充滿興趣打聽了一下琴林卓的現狀,一問大吃一驚,原來就是在兩百二十三年春末琴林卓被連降四級,從三位殿上書記變成五位府官,且被丟到偏遠地方。
這也算是典型的「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凜霜路八千」。
「琴林家總算在此次官員調動把這位五姑娘弄回京城來了,可惜啊——看樣子兩年多外放的教訓還是遠遠不夠。」腦海裡浮現這種念頭的昭彤影只能用「幸災樂禍」四個字來形容了。
清雨樓上,剛剛還婉轉飄揚繞樑回轉的歌聲停止了,二樓大堂中所有人都被那兩名女子之間湧動的敵意感染。
水影微微扭頭道句:「原來府台大人回京了,多年不見琴林家的五姑娘風采依舊。」
一開口就提讓琴林卓憤怒了兩年的事情,旁邊的人不知道原委也沒什麼,陪伴在水影身側的青年到吸一口冷氣。
「嘿嘿——托你的福,在窮山僻壤兩年多總算重新看到皎原春色。」
「哎哎,看樣子,果然是窮山僻壤——偏遠的讓府台兩年多就把京城的禮節規矩忘得乾乾淨淨。」
在包間聽壁的人對這場最後變成一場鬧劇的事件雖然只能聽到一半,事後說起時都一致認定琴林卓雖然不像話,可另一個也絕對不是無辜的,甚至有人說那個人才是故意撩撥挑起事端的。昭彤影在此過程中一邊聽一邊愉快的享用美味佳餚,間或還不忘招呼自己的客人,開兩句玩笑。而打斷這份悠閒的是琴林卓口中吐出全場皆聞的四個字「狐媚、娼婦」,這四個字一入耳昭彤影立時起身歎息道:「看樣子今天是要怠慢明霜公子你了。」正要掀簾而出,又是「啪」的一聲,也不知道哪一個人挨了一巴掌。
剛剛放下手的昭彤影還沒從接下來某個人的咆哮中推斷出到底哪一個受了這一巴掌,但聽鋪天蓋地「犯上、放肆」的叫罵中夾雜著一個沉穩的聲音,說得也是「放肆」這兩個字。奇妙的是,這個聲音一傳出簾外頓時一片安靜。
如果說明霜突然改變的臉色還沒讓昭彤影想到來人身份的話,緊接著想起的聲音也算為所有人解惑了,那是水影清雅平靜的聲音,說的是:「和親王殿下金安。」
昭彤影聞言一笑,再不遲疑,掀簾而出。
和親王蘇台.清揚是愛紋鏡雅皇帝長子,原本該是尊貴無比的身份。只可惜這位皇長女的生母並沒有顯赫身世,清揚是蘇台愛紋鏡在當太子巡視邊境時與隨侍宮女所生,是時愛紋鏡甚至尚未服禮。當愛紋鏡得知宮女懷孕時大驚失色要讓那個女子墮胎,當時的正親王蘇台明祺想要擁立皇長子玉夢,立即將此事上報皇帝,要皇帝更換太子嚴懲愛紋鏡。可就在這個時候傳來皇帝病危召諸皇子回京的消息。愛紋鏡將這宮女留在當地,自己飛馬回京,入京第二天皇帝駕崩,他一躍為新君,這個皇長女也因此保了下來。年輕的皇帝並沒有給一度受過他熱情的宮女地位,相反的愛紋鏡也知道未曾服禮卻讓宮女懷孕在安靖是違背道德世俗,世所難容的行為,故而賜死那宮女並將清揚歸入剛剛冊封的恆楚皇后名下。對這個莫名其妙出現的皇女,皇后自然高興不到哪裡去,帝后之間常年不睦,這也是一個原因。
這一年二十九歲的清揚是一個典型的安靖國公主,自幼飽讀詩書、文武兼修,無論在政治才能還是學識上都不遜色於前皇太子迦嵐。
昭彤影任殿下書記時與清揚也算有一些交往,此時站在門邊望過去,見她並沒有穿親王的服飾,看樣子也來了一段時間,應該和她一樣在包間內聽熱鬧。目光微微一掃,正好處於矛盾中心的那人也轉頭看過來,兩人目光一交都是淡淡一笑。後者旋即移開,復望向清揚一邊道:「打擾和親王殿下,是水影無禮。」
清揚哈哈笑著說了幾句王傅不用多禮,然後臉色一沉喝道:「琴林卓——」
被點名的貴族女子一個激靈,只聽緊接著兩個字「拿下!」
她淡淡說:「把她送到琴林映雪那邊,問她到底怎麼教管自家女兒的。這是連當今聖上見了都要稱一聲『王傅』的人,她家的女兒倒敢在大庭廣眾之下一口一個狐媚,本王看來琴林少司寇還是該把女兒送出去當幾年縣官才好。」
昭彤影差一點笑出聲來,心想好,這一下又連降四級,不知道琴林家這一次打算把帳記在誰頭上。想著丟了一個眼色過去,心道「做好的台階,王傅你就往下走一步吧,現成的人情,不做白不做啊」。哪裡想到那人本來還看著這邊,和她目光一接索性側過頭去。也就這個時候樓板上腳步聲急,一個人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來,琴林卓一見她眼睛一亮叫了聲:「三姐救我——」
來人狠狠瞪了她一眼,並不理踩,先走到蘇台清揚面前深深一禮,又低聲說了幾句求情的話,說的在情在理、不卑不亢。清揚笑了笑道:「你家這位四小姐並不是對本王無禮,本王倒是無所謂。」
這人轉過身到水影身邊緩緩道:「舍妹無禮,在下也不敢請王傅原諒。但盼看在正親王妃面子上,今日就放過舍妹,在下必定回報當家,嚴懲不貸。」
從踏入清雨樓見到琴林卓那一刻起,這個年輕女子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一點笑容,先看看和親王,目光一轉又落到自己身邊那名青年男子的臉上,刻意在清晰的五指印上停了一下,這才望定琴林家的老三,緩緩道:「拂霄言重了,一點點誤會而已。說來也有水影的不是。」
來人又行了個禮:「也容我代舍妹向日照道歉」,隨即對她身邊的男子笑道:「過兩日我備一份禮給日照你壓驚吧。」
水影嫣然道:「這倒不必,他當不起。」目光一轉:「走吧,我也沒胃口了。」這句話是對那喚作日照的青年說的。
昭彤影發現明霜一直沒有出現,顯然是不願意見到清揚的緣故,雖然心中有一些疑問,卻也不打算立時去弄明白,眼見那兩人往樓梯口走去,立刻往最近的小二手上丟了一錠銀子說一句「多的是你的賞錢」就匆匆追了上去。
「水影——」
皎原清雨樓下,落茵鋪地,流水縈繞,青年女子在水畔回頭,唇邊有笑目光溫柔。
她說:「許久不見了,昭彤影。」
一瞬間,宛然時光倒流。
三年前,她在皎原送她歸隱,那時秋風落葉,她站在官道上看馬車轔轔遠去,而她探出身來招手。
一揮手間,送走三年友誼,也送走她們華彩的少年時代。
如今她在皎原叫住了她,而她嫣然回首淡淡問候,宛若三年時光不過是三個晝夜,而她們還是當年出同車、入同席,攜手笑傲王侯,夜半長坐殿階的知交好友。
照著昭彤影的想法,原本一進京就要去探訪這位昔日知交,然而當時她身為迦嵐幕府首席幕僚,事情多的恨不得能不吃飯不睡覺,只能一天天擱下。等蘇台迦嵐封了正親王也坐穩了大司馬這個位置,而她自己排除萬難得到殿上書記職位,終於重新被蘇台朝廷認可後卻不急著去登晉王府的門。
原因無他,時間越多,聽到的知道的也就越多,而知道的多了就會發現種種不便。
當年她放棄春官職位掛印而走時不止一次勸她與自己同行,她說你當了這麼幾年女官長處置了多少人,哪個背後沒有幾名四位以上官員撐著;還有,你在先皇面前說話有份量,多少人求你救人,你又應過幾樁?而且,又有多少人是在你一句話下送了命?不錯,那些話都是清心殿、棲凰殿夜半無人時,可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你留在京城往後步步艱辛,何不與我一起退隱山林,從此笑傲煙霞,不比京城愉快的多?
她每一次但笑不語。昭彤影只當她不願意從此靠她這個做朋友的度日,勸了幾次沒有回音也就作罷。隱居南山時候並不乏京城來的消息,正道的小道的,第一年那人果然危機四伏、步步驚心,聽得她都為之驚心。可打從第二年起一切變得四平八穩起來,那時她還想果然不愧為昔日的女官長。然而說的人總有奇怪的表情,等她再往下打聽便知道所有的原委都指向一個人——正親王花子夜。
提到少王傅水影這三年多的日子,人人都稱讚一句「才華卓越,不負盛名」,再往深裡就頗多忌諱神色。待到酒後,交情深的難免透出一兩句,最常見就是苦笑著搖搖頭說一句「少王傅啊——那是正親王殿下倚重的人。」
那種神情恰如當初這個十五歲的後宮女子杏花得攀、瓊林夜宴時同科投過去的目光,他們在旁人看不到的時候小心翼翼拉你道邊上,然後斜著眼壓低聲音說:「那個人啊——那是今上寵到天上去的人……」然後是非常非常曖昧的笑容。
水影含著笑容走到她身邊:「怎不見你帶來的人呢?」
「我……帶來的人?」
「適才清雨樓上,你身後珠簾數次欲掀未掀,我還在想昭彤影的新歡怎麼是如此害羞的人了?」
「啊,皎原邂逅罷了,並不相識。」
「哦——」略一皺眉,突然一笑道:「你好大膽,連和親王殿下的人你也敢招惹?」
「怎麼說?」
「欲出不出,必定是在場有不想見或是不能見的人。琴林卓什麼眼光我們都知道,她看上的人你連多看一眼都不願。這麼說來,只有——」
「水影——」她故意沉下臉:「這可是一個無辜人的清白哦。」
兩人並肩而行,行過夾岸楊柳,昔日深宮之中能夠坐在清心殿前台階上,暢談古今、縱論國事,點評天下英雄、笑傲世間王侯的這兩個年輕女子,再度相逢能夠找到的話題也不過就是別後如何如何。
轉眼,斜陽向晚。
一直跟在後面不打擾那兩人說話的青年日照走上前輕輕道:「女官,您一天沒吃東西了,我們回客棧吧。」
「何必住什麼客棧,我的皎原別業入不了你的眼了?」
「你說——方便麼?」她淡淡笑著:「各為其主之後,我……還能下榻在你的皎原別業?」
「此話怎講?你我同朝為官,主只有一個——寶座上至高無上的那一個,怎麼叫各為其主?」
她冷冷一笑轉頭道:「日照,我們走。」
「水影——」
「若不是各為其主,昭彤影怎麼會在我面前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
「你呢——你心中又是怎麼想?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並不是我。」
她幾乎立時就要反口,突然覺得衣袖被人拉動,略一側頭目光與日照相接,見他輕微搖頭神情裡顯然是不認同的模樣。頓時心中也有說不出的感慨,歎了口氣道:「你叫住我並不是為了吵架吧?」
這句話一出口,兩個人都笑了起來,宛然高山冰破、春水溢流。
年輕的少王傅深深歎了口氣道:「你得有良枝而棲,我在京城聽說,也十分高興。有迦嵐殿下助你一臂之力,從此往後再也不用擔心琴林那些人的花樣。少年時那些志向,在你身上或許有實現的那一天。至於我……苟且偷生罷了。這些年來,若是沒有那人人,今日我定不能再與你相會於此,那個人——」
「行了,」昭彤影愉快地笑起來:「還記得當年我在瓊林夜宴上第一次見你時說過些什麼?」
「……記得……」
「我的想法從未改變。」
「我……也是……」
一陣風,一層落花,她輕輕拂去肩上菲薄的花瓣:「你入京後不久是不是遇到過刺客?」
「跳樑小丑罷了。琴林家的手段越發不入眼了,看樣子這個家族的榮耀也快走到極點了。」
「不——我覺得這件事與琴林家無關。你身後是蘇台迦嵐親王,琴林家身後是當今偌娜皇帝和花子夜親王;先皇駕崩時琴林家將你遷至春官,確是報復。可如今,你們之間的恩怨不過是前塵往事,琴林家不見得有興趣翻舊帳,那個時候真的要刺殺,還不如刺殺迦嵐殿下。」
「你的意思?」
「朝廷之上本來只該有一個共主,今日這種拉幫結派各為其主的局面是許多人不願意看到的。昭彤影啊昭彤影,你若是不出山,迦嵐親王今日未必會讓人這般忌憚。親王得你,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福分。」
「怪了,我可沒有挑唆親王什麼事,怎麼人人都用看叛臣的眼光看我?」
「你或許什麼都沒做。可是,哪個人不知道昔日殿下書記昭彤影壯志凌雲,她向愛紋鏡雅皇帝上萬言書,直陳見習進階已被濫用,請求皇帝修改蘇台王朝進階制度;她竭力反對親王分封擁兵制,說這是伏下有朝一日天下分裂的隱患;她心中,有的是一個嶄新的安靖,一個盛世的蘇台。哪個人不知道,昔日昭彤影就是因為看到大志難酬故而棄官遠隱,而這四年中請你東山再起的為數不少,都被你一一拒絕,唯獨選中了迦嵐親王。人們會問,是什麼樣的東西能引得昭彤影再燃鬥志,能讓昭彤影東山再起的人,所擁有的又是什麼樣的志向和胸懷?而那個想要徹底改變安靖的昭彤影又是怎樣從迦嵐親王身上看到壯志能成的影子?你說——若是你,這樣想下來,會怎樣看待親王?」
那人,苦笑不語。
「我聽說你還在追查刺客的事情?」
「追查刺客是秋官的職責,我沒有插手。」
「秋官京師司馬府大府、秋官司救都是昔日與你交情深厚之人,一個沒傷人的刺殺案,刺客當場斃命,被刺的人屆時也不過是迦嵐王的幕僚。若非看在你得面子上,這種沒頭沒腦的案子他們會查得那麼起勁?昭彤影,這件事,你能不能不要追查下去了?」
她眼睛微微瞇起,腦海中將兩人剛才的對話重新回想了一遍,待想到「朝廷之上本來只該有一個共主,今日這種拉幫結派各為其主的局面是許多人不願意看到的」這一句時心念一動,嘿嘿冷笑兩聲道:「罷了,就聽你這句。」
(3)原句: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韓愈《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