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賦 上篇 第七章 燕宋秦吳千萬里 四
    京城出雲橋到丹霞郡郡治丹州,要經過三郡九州,分別為安城郡、天水郡和永晉郡。其中永晉郡位於白水平原最富饒處,而天水郡與永晉郡之間是南北走向南斷山脈。本來從京城赴任丹霞,最舒服的是走水路,弄上十來條大號官船,沿著白水江溯流而上,大概一兩個月就能到了。不用翻山涉水、風餐露宿,還能帶上一大堆東西,沿路吃吃喝喝就好。一般官員上任都選擇水路,可衛方著急清平關的被劫,想要盡快上任,先安撫三關民心,確保三關太平,這才能讓朝廷新準備的糧餉輜重能順利運到扶風軍前。故而拋棄至少要走四十天的水路,轉而花二十來天走艱難的陸路。

    這一日新任丹霞大提督的隊伍起了個大早開始攀登南斷山脈,這是此次赴任途中最後一段難走的道路,一過此地就是一望無際、富饒美麗的白水平原,然後先到朱水州州治朱水,然後北上白裡就到了郡治丹州。南斷山主峰不算太險峻,可範圍極廣,翻越一次就是再快也要三天光景,其間自然只能露宿山野。所幸他們一行也有百來號人,又帶著兵器,不怕山上野獸。行到南斷山已經是出發後十七天,臨時組成的一群人也漸漸開始習慣和瞭解對方。說實話,衛方帶著這群人出發的時候心情一點都不愉快;必須和妻子分別,去收拾一個爛攤子已經夠糟糕了,還偏偏不能選用自己信得過人當幕僚。

    明霜是少宰璉明蘇推薦的,在他聽到任命風聲後就開始著手物色幕僚。他知道司制一職位在四階,必定由朝廷指派,其中還有制衡郡守的意思,故而不與考慮。專心致志找的就是一個精通公文、文采出眾的主簿。原本看中的是太學院一名博士,哪裡想到某一日漣明蘇登門拜訪,問他可是在選擇幕僚,衛方一一回答了。漣明蘇突然說自己有一個人選想要向他推薦,衛方問及名姓,回答居然是:「和親王府書記明霜。」

    衛方著實吃了一驚,連連說王府書記怎麼敢調用。漣明蘇卻正色道:「我曾與那位書記暢談一夜,此人文采見識非同一般,隱然也有經天緯地之志。我真心愛他才幹,不願看他以色侍人而終,若能在你身邊到丹霞郡歷練幾年,展翅高飛有望,也能替我安靖添一能臣。」

    他早知道清楊入京那日明霜與她同車而行,其後幾次宴會也總見明霜陪伴她左右,神態親密,更聽人說清楊雖然薄情浪蕩,對明霜卻是不同,已經寵愛了一年光景還熱情不減。故而哪裡敢貿然答應,當時隨便應了幾句。哪裡想到西城照容回家後聽他一說,先聽到以色侍人」四個字,搖了搖頭道:「漣明蘇就是什麼話都敢說。」待丈夫描述完她到認真了,正色道:「方,我想那個明霜或許真有些才幹。一來漣明蘇的性情我再清楚不過,他不是喜歡誇大的人,他說一個人好,那人就差不到哪裡去。二來明霜我也見過幾回,雖然深受和親王殿下寵愛,倒一點不是會持寵而嬌的,接人待物謙恭有禮,聽說在王府署官內評價也不錯。其三,王府詔書多由司殿起草,可這次和親王入京將司殿留在封地,王府的公文依舊行雲流水、俊雅出色,方啊,這個書記該是有真才實學的。」

    衛方連連搖頭皺眉道:「他與親王殿下同車入京,身份不言而喻,就是再有才學,我也不方便去開口要人啊。」

    照容又是一笑,輕輕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說他糊塗了。衛方當然不服氣,要妻子解釋,那人淡淡道:「丹霞郡與永州郡相接,又扼扶風、永州兩郡糧道,若是將清平關關閉三個月,永州就徹底癱瘓。如今你這個郡守是大司馬推薦的,你說若是不讓殿下送一個親信在你身邊,殿下能安心麼;不但殿下不安心,就連我日後也是睡不著的。再說……你是男兒身,明霜在你身邊兩三年有什麼關係?」

    衛方鬱悶萬分的點點頭,承認妻子的話有道理。

    不錯啊,若是接受了迦嵐殿下的推薦,卻拒絕清楊殿下贈送的「人才」,豈不是讓人覺得他西城衛方——不,應該是整個西城家族,已經正式投靠迦嵐親王了。至少,是與和親王劃清界限的樣子,那麼接下來……想到這裡就覺得頭痛,果然是從此不要想睡一個安穩覺。

    當時他抱著「也許和親王不捨得這個愛寵」的僥倖開口向清楊要人,當然用的是玩笑的口氣,借的是漣明蘇的名義。清楊聽到一半就大笑起來,連聲說「巧了」,她道:「本王正想向你推薦我這書記,原來少宰與本王同心意,已經搶先一步了。那麼本王樂的順水推舟、成人之美。」

    衛方剛剛離開京城的時候到非常擔心他新聘用的掌書記明霜會受不了千里奔波,黃沙撲面的辛苦,暗地裡不知道埋怨了照容和漣明蘇多少次,居然死活騙他帶一個親王的愛寵上路。可真的相處了幾日,卻驚訝的發現這個年輕人不但不嬌氣,不管風餐露宿都隨遇而安;而且每天宿營後還細心的巡邏幾遍,看看士兵們有沒有身體不適的,有沒有路上受傷的,順便聽聽士兵們的反應,和他們聊聊天,緩解一下思鄉之情。更出乎他意料的是,明霜好像很習慣行軍生活,連日趕路騎快馬都不見半點不習慣,正好和另一個莫名其妙被送到他隊伍中的人形成對應。

    蘇台官制中郡守之下不設副職,緊接著就是四位司制和四位行司馬,分司文武二職。若邊關四鎮,則先設都督,此外又設郡守,都督為二位,郡守三位聽其令,不設四位郡內行司馬;而其餘郡,都督、郡守二者僅選其一,均在三位。衛方這一次雖然稱呼叫做「郡守」,實際偏武職,故而司制就相當於郡中最高行政長官。司制和行司馬受郡守命令,同時又對郡守的權利予以制衡,如果郡守嚴重失職,兩人均有權直接上書大宰甚至皇帝。

    這一次新任行司馬從東方蘇楊郡調來,司制選了已經四年擔任少王傅,形同與朝政隔絕的水影。和明霜一樣,年輕的少王傅也沒有對艱苦的行軍抱怨什麼,可她畢竟頭一次千里遠行。山高水遠的,又是急行軍,不可能坐馬車,可憐她一天快馬騎下來大腿內側立刻滿是水泡;兩三天後,皮膚多處擦破,更是苦不堪言。幸好日照也隨侍在側,每天晚上向隨行醫官討了藥細心敷上,更用紗布層層包紮;縱然這樣,好幾次晚上換藥時褲子居然被血浸透,和皮肉沾在一起,脫都脫不下。

    衛方原本對這性情高傲又帶著「花子夜親信」標籤的司制很不滿意,可平日休息時看她路都走不穩的痛苦樣子,倒也頗為同情,幾天後索性自我安慰道「人在官場身不由己,也不見得是她願意來的啊——」,就此放下包袱,決定日後以平常心待之。衛方平日很有些人緣,他對水影的態度一變,其他的人也都跟著有所改變,水影本來就是博學多才之人,既然別人有意相交,她也有所改變,平日宿營時無事說一些天文、地理、史學,讓一干人聽得入迷。

    故而,到了攀登南斷山的時候,這支臨時組成,且人員複雜的隊伍已經展現出同心同意的跡象。

    宿在山中的第一夜不斷聽到虎嘯之聲,他們雖然人員眾多,又圍著火塘,還是禁不住為之膽寒。衛方年輕時曾在扶風軍前效力過一陣子,這南斷山不是第一次走,深知此中艱險。故而破例在天色未暗就宿營,命兵士盡可能搜集柴火,務必讓火燒得夠旺。此外囑咐所有人不准隨便離開營地,更加不能落單,以防野獸和盜匪侵襲。

    見明霜聽到虎嘯露出害怕神色,安慰他說,他們人多,不會有野獸靠近;真正危險的是那些三五成群的商旅,和一些孤身上路的旅客。明霜才笑著說了聲:「多謝提督大人。只是西珉很少有老虎,明霜這才害怕,讓大人見笑了。」

    剛說完這句話,就聽外圍執勤的士兵喊:「什麼人,站住!」

    過了一會,傳來一個青年女子的聲音,說的是:「我們是趕路的行商,看到這裡有火光才過來的,沒想到是軍爺,這就走。」

    衛方聽了對明霜囑咐幾句,明霜立刻起身走了過去,見山路上幾點火把,顯然這些人真的離開了。明霜揚聲叫住,問他們從哪裡來,一共有幾個人等等。對方一一作答,說是丹霞郡人,到安城郡採買貨物,一行共有七人,聽到虎嘯心裡害怕,想要多找點人一起宿營云云。

    明霜含笑道:「我們大人說了,各位行商也頗為不易,就搬過來一起宿營也好。多一個人,多一份安全。」

    領頭之人謝了,返回去叫旅伴,不一會七個人趕著馬匹過來,都是身強力壯的年輕女子,一看就是多年風霜奔波的模樣。領頭之人三十不到的模樣,也叫太陽曬得透黑,可眉眼清秀,呼喝之間有一種指揮千軍萬馬般的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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