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旅在營地外圍安頓下,離火堆最遠,這些人沒有帶帳篷,繫好馬後就有人拿出氈毯往地上一鋪,想來晚上就這麼裹一裹湊合過去。衛方帶來的人都圍著火堆紮營,一宿營就派出人四下砍柴火,火要保持一個晚上不熄。火堆邊有兩個人守衛,外圍東南西北四個角各兩個人,都拿著兵器,一個時辰換一班。最靠近火堆是中軍帳,也就是衛方的住處,緊鄰中軍帳就是司制水影,中軍帳另一邊是軍官們的帳篷,而其他的士兵也只有一條氈毯裹裹的待遇。這一隊護衛共有一百二十餘人,都來自京城四營中的停雲營,此營先屬木世英,丹綾事敗後歸邯鄲蓼統帥,可謂久經訓練。京城四營駐紮在距離京師永定城東南西北各約一百里的地方,是守衛京城的最後屏障,也是蘇台王朝精銳所在。一紮營,站崗、巡邏、點火、埋鍋造飯,一切井井有條,待到吃過飯士兵們開始休息,衛方還在和幾個幕僚商量事。此時這群商旅一來,但聽馬嘶人喊。
水影這些天被連續行軍折磨得有氣無力,每天一宿營就像馬上睡下,幸好衛方也知道她這回受了不少罪,沒有大事不叫她過來。這日剛剛解開髮髻,就聽到外面嘈雜的不正常,放下梳子扶著日照往外走。站在門邊正看到那些商人有的還在卸貨,有的已經開始餵馬,走出去看了幾眼又拉住一個士兵問是怎麼回事。士兵將經過一五一十說了,那人皺眉到:「是主簿出來看過後向大人回的話?」
士兵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問,點頭道:「回大人話,正是如此,郡守大人聽說是行商就叫留下,說不定明天還叫她們跟著一起走呢。」
「也是到丹霞郡的?」
「主簿大人說起過,說是丹州人氏。」
她點了點頭,帶著日照回帳,也不說什麼,繼續梳洗,待到一切停當,日照忽然道:「女官,今晚讓我留在這裡吧。」
她抬起眼望了過去,日照一手放在劍柄上,身子站的筆直,頭卻微微低著,目光投在行軍床前。
「你——不放心什麼?」
「那商隊古怪。」
「哦?」
「她們自稱行商,到安城郡采貨。她們的馬匹都駝了大袋子,可我剛剛看過泥地上的馬蹄印,極淺,不像有大批貨物的樣子。另外,她們卸貨的時候神情也顯得輕鬆了些,若是那麼大的袋子都能單手提下來不見半點吃力,那就是高手,根本不用怕露宿郊外。」
她嫣然一笑:「你也看出來了。」
「女官——」
「丹州人氏,又是行商,當說不知道往返過這裡多少次,野獸也罷、搶匪也好,都該有所準備。我聽人說過,一般的老百姓都不怎麼願意和當官的打交道,所謂惹不起躲得起,這群人卻偏偏湊上來,我就覺得古怪,也著意看過馬蹄印。不過——」一縷難以捉摸的笑意在唇邊蕩漾開,緩緩道:「這就奇怪了——」
「女官的意思是?」
「你一眼能看出其中有古怪,我們的主簿大人和她們說了半天話反而不覺得有異樣,日照,你說這是什麼理由?」
「主簿大人是文官。」
「你不也長居宮廷之中。」
「女官!」
她坐在床邊一手仍拿著梳子,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許久忽然道:「你出去歇著吧。」
「女官,我不放心,讓我守在裡面吧。」
女子微微搖頭緩緩道:「出去吧,旁人看到了會以為我水影恣意妄為到行營之中還要尋歡。」
「可是——」
「行了,百來個士兵環繞,那幾個人縱有什麼古怪也不會輕舉妄動的。」
日照依然不放心,可見那人已經沉下臉,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倒退著往外走。他知道這人從來看重名聲,從第一次在後宮見到她時就是這樣,那個年輕漂亮而又驕傲的文書女官,總是在皇帝身邊巧笑倩兮,可一離開君王的視力範圍就冷淡下來,常常沉著臉,看不透其中是悲是歡。
她曾對他說「一個人做事,可以瞞過天下人,卻瞞不了身邊最親近的人。而這最親近的人往往不是夫妻,不是父母,而是貼身的侍從。」她又說:「日照,我的事不瞞你,也瞞不了你,所以天下人都可以說我是非,只有你不可以。你若是叛了我,若是……若是讓我聽到什麼不中聽得東西是從你口裡出來的,我會殺了你。」
一步步倒退,行軍用的帳篷也就三五步,再慢一個眨眼也退到門邊。
他正要告退,那人突然作了個「噤聲」的手勢,但聽外面傳來明霜的聲音,說的是「這邊走」「你在這裡等著」的話。
「衛方要見那些人麼?」
自言自語了一句,突然下地道:「報郡守大人,說我過去問安。」
只不過用緞帶草草束髮,趕到中軍帳時已經有一個陌生女子在裡面。衛方顯然還沒準備休息,案上堆著地圖、文書,架在筆山上的一支筆筆尖的墨還濕濕的。
見她進來,先做了一個「不必多禮」的手勢,示意她一邊坐下。她含笑欠身,一邊抬眼觀察那站在下頭的青年女子,見她舉止言辭間雖有些粗魯,不像受過良好教養的模樣,可神態從容,目光中看不到一絲半點猶豫惶恐之色。
那人正在說感謝話,說道這條路上這個時候本來很少有虎豹出沒,沒想到這次連連聽到虎嘯,她們人少,不由慌了等等。衛方一一聽著,隨後問起此人籍貫職業。那人也一一作答,自稱丹霞郡朱水州人,名初陽,家裡兩代都是商人,四處採購些藥品雜貨來販賣,一趟行程幾百里,也沒多少錢可賺之類。又說雖然辛苦利薄,好歹還能養家餬口,也就不作他想了。
他又問這人家中情形,有否成家之類。提到成家二字,初陽臉上微微泛紅,喃喃說自己東奔西跑,哪裡有好人家的青年肯跟著吃苦。衛方聽了哈哈一笑道:「我看你十分能幹,怎會無人欽慕。」
初陽自然笑著謙虛了幾句,也許是看出衛方平易近人,一開始的拘謹也消失了,和他愉快地交談起來。兩人從丹霞郡的分佈,談到當地民俗民風,一路又談到氣候條件等等。一說到天氣,初陽就重重談了一口氣道:「說到這個天氣,老天爺這些年還真不幫大家的忙。該下雨時候不下,不該下雨時候亂下。西面大旱,緊靠著白水江的地方都叫沒水;東面倒還過得去。」
衛方知道丹霞郡的東西分割點為丹霞山脈,也就是三關。初陽的意思就是三關以西大旱不斷,連白水江的水流量也降低了;流出清平關後,白水江接連幾個轉折,在丹霞、并州兩郡不斷進出,孕育了富饒的白水平原。但是白水平原最富饒處不在丹霞,而在有一次轉折後流入的永晉郡。白水江到了永晉郡不再曲折蜿蜒,而是一瀉千里,直到於東方入海。
他妻子是堂堂大司徒,掌管天下民生,但凡水旱之災第一個知道的就是地官屬。照容家三代地官,她是從小把「民以食為天」五個子掛在嘴上,只要哪裡報上來發生什麼天災人禍,她必定心情低落一兩天,有時候連飯都吃不下,有幾次洛遠說她「這下不下雨是老天爺管的是,夫人少吃一頓就能感動上天麼,要這麼有用,遠願餓上三天來代替夫人這一頓。」可這一年來這種情緒低落的情景看過兩三次,可沒有一次與丹霞三關以西大旱有關。
他心中犯疑,也就問的勤快了,本來只是扯家常,當下卻問起官員行徑,比如當地有沒有開倉方糧等等。不說到還好,一說到那人臉色一寒,連連冷笑道:「放什麼糧?別說放糧,整整旱了三年賦稅不見半點減少,還增了兩成;今年春天好容易盼到幾場雨,家家都趕著插苗的時候,官府又說要修什麼東西,將一家的勞力都拉了去服徭役。一開始的時候說是修關城,那也算了,好歹是保家園的事情。真去了一看,什麼修關城,是咱們丹霞郡郡守老爺修自己的官署。」
衛方見她怒不可遏,也挑眉道:「竟有此事?朝廷不是三令五申不得在農忙時抽徭役,只有修築要塞城防或者搶修大堤可以例外麼。」
初陽突然笑了起來,像是嘲笑他天真。衛方跟著也自嘲的笑了笑道:「本官說的不對?」
她又是一笑:「對自然是對的。可丹霞這地方天高皇帝遠的,郡守說拉人就拉人,誰敢和她說什麼朝廷規矩。難道咱們這些平頭百姓還真能上京城告御狀?」
「難道就聽之任之,那叫百姓如何生活?」
「能熬就熬唄,真要熬不過去」,她抬一下頭,淡淡道:「就上丹霞山找山大王去。只要不怕死,還有什麼過不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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