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影結識丹舒遙更在成為晉王府司殿之前,舒遙為著外甥在宮中,對這位女官長自然恭敬有加。他是正直端方之人,紫千向花子夜提過這麼一件事。某一次紫家宴席上,一群貴族提及不久前皇帝將年僅十七歲的文書女官提拔為女官長一事,某人對丹舒遙說類似於有皇帝恩寵就是不一樣的話;更有一個剛剛進入軍旅的青年故意冷冷的哼了幾聲說這種以色侍人的女人,居然要和她同朝為官實在是恥辱,還說想到日後每次進宮還要向她行禮就受不了,又問丹舒遙「將軍必有同感否?」
他淡淡看了說話人一眼:「如何?」
「晚輩是說如將軍這般功高當世、名震異國的人居然要向女官長那種女人行禮,實在讓人感慨。」
他露出怪其言的表情:「女官長位在三階,我等入宮向其行禮乃是禮法本分,有何感慨?」
「可是……那女人乃是以色惑人才有當今的榮耀……」
舒遙突然沉下臉,一字字道:「但知其人足以當其位即可,其餘豈是我輩臣子當問?」
花子夜聽到這個故事時自己已經是正親王,當時點點頭道:「大司馬的確是寬容、公正的人。眾人皆誹之人既能見其才,眾人皆贊之人便能見其短;知人短長兼公允如此,難怪治軍嚴謹天下聞名。」
故而丹舒遙對水影除了晉王這層關係外也算有一言之恩,而此刻水影說話的口氣到像是此人完全與己無關,生死也不放在心上,因此花子夜說她薄情。
她嬌笑起來望著花子夜的眼睛緩緩道:「王想要臣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呢?若是王捨不得這個國家棟樑之材想要保他一條性命,這也不難。就算是王要留他在朝廷中繼續效力,過些日子讓他重擔重任,也不是多麼麻煩的事。一切但聽王的意思,我就算是擔心,又有什麼用處呢?」
「若是本王要保他,又如何?」
「其實呢——王真的以為能輕輕鬆鬆殺掉丹舒遙?」
「混賬……我要殺他做什麼!」
「是是——是臣失言。王啊,朝廷不稀罕這位大司馬,可有人稀罕。舒遙入獄以來沒受過罪,其中有什麼人在打點授意,王也是知道的。陛下下令之日,難道正、和兩位親王是虛設的?這個人情皇上終究是要賣的,關鍵是到底賣給哪位罷了?照我看麼……王何不讓殿上書記做成這個人情?」
「昭彤影——」
「救命之恩當結草啣環以報,王覺得是讓丹舒遙欠兩位親王一個救命之恩好呢,還是欠殿上書記一個人情好些?」
言下之意,丹舒遙是名將,自來對將領的控制是朝廷重中之重,朝廷向來害怕手握重兵的將軍結黨營私或者用兵割據;相對應的,也最害怕顯貴們,尤其是擁有兵權和封地的顯貴拉攏將軍。而昭彤影,不管她有多麼厲害,畢竟是一名普通臣子,而且還是沒有背景的平民子弟;丹舒遙如果感激和親王或正親王,會成為她們的倚仗,甚至從此投靠;感激昭彤影,最多日後在朝廷上互幫互助,危難的時候也拉她一把。即便昭彤影是迦嵐親王的親信,可畢竟,直接出頭的不是迦嵐親王,丹舒遙要感激也是以昭彤影為主。
花子夜半天沒有回答,就連「嗯」一聲,或者點頭搖頭的表示都沒有。
她看在眼裡又笑了笑:「看樣子,殿下是不捨得把這個天大的人情讓給別人做了。」
「哼!」
「殿下若是想自己保下這個人……不,」她臉色一正,緩緩道:「若是想要讓陛下自己來糾正這個錯誤,也不是沒有辦法。有兩條路,下策是陛下自己承認對丹舒遙處置不公,放他出來給他應該有的地位;至於上策,那就要等機緣了。」
「機緣?」
「邊關再起風雲。我們做臣子乘此機會為丹舒遙求情,陛下允其戴罪立功,等他有所成就後加以寬恕和提升,重新重用,也不失為良策。即留下這個人才,又顯得陛下賞罰分明。問題就是,這個機緣恐怕不好等啊。」
她本來還想說「為了丹舒遙盼望邊關出事,也有點大逆不道」,想了想又嚥下去,心道就不要提醒一句反而討罵了。沒想到花子夜聽了一點動氣的樣子都沒有,反而笑了起來,水影心中一個激靈,暗想「該不會好的不靈壞的靈,邊關真的出事了……」
果然,花子夜淡淡一笑將一個冊子往桌子上一甩冷冷道:「你自己看。」
打開,引起注意的第一個詞組是「丹霞郡守臣某某」,還沒看到正文心中先叫一聲糟糕,暗歎這兩年到底是風水不好還是怎麼著,安靖居然多災多難到這個地步。再往後看,待到合上折子,已經連苦笑都發不出,怔了許久才道:「這也太荒唐了……」
花子夜一聲冷笑:「是啊,我也納悶著呢。我們的朝廷大臣一個個都在聖上面前拍胸口,說漂亮話。什麼萬民敬仰,四海來朝,去年四海來朝到圍了京城幾十天。今年呢,萬民敬仰得掠奪了官倉,搶了軍餉。要是萬民敬仰都要絕了扶風軍軍糧,毀我邊疆要塞,動我朝廷根基,若是哪天不敬仰了,是不是我花子夜要頸纏繩索、白馬素車?」
一時間她有點想笑,花子夜攝政這麼些年,除了去年兵臨城下時他暴怒過一次外,這還是第二次說這麼刻薄的話。其實她還不知道這段話在衛暗如、西城照容親自趕到皎原將告急送到他手上時候,他已經說了一遍,而且還是指著那兩人的鼻子說的。
事情是這樣的。
蘇檯曆兩百二十五年三月十日,丹霞郡朱水州下轄清平關失陷。
清平關位於丹霞山口,是至西入白水平原的必經之路。與一同被稱作「朱水三關」的鎮西、青龍兩關不同,清平關不以險峻聞名。然而那裡城牆高聳,護城河又寬又深,配合敵樓、碉堡、兵營,成為牢固的關城。這裡是三關糧草囤積之地,也是內地向永州和扶風郡輸送糧草物資的轉運站。因此,朱水州司庫的官署雖然在州治,可一年中至少有半年於清平關關城辦公。
清平關失守不僅意味著通向富饒的白水平原最後一道防線崩潰,而且截斷整個扶風郡的糧草物資供給。
十九日,朱水州八百里加急入京。
而讓花子夜暴怒是因為清平關失守,不是出於外敵,而是源於內患。
蘇檯曆兩百二十二年秋天,永州郡下屬宸縣村民少朝在連年大旱而官府持續追加賦稅的情況下,揭竿而起,帶領四鄰八鄉武裝抗稅。兩個月內,少朝的隊伍連續攻破兩個縣城,洗劫了當地的官倉,又在官府聚集大規模軍隊前隱入丹霞山腹地。此後,朝廷幾次派兵清剿,可丹霞山峰高谷深,地勢多變,少朝又深受當地民眾愛戴,故而不知道讓多少將軍和行政官員將前途折損餘次。
蘇檯曆兩百二十四到兩百二十五年,永州、朱水再遇大旱,儘管永州和親王清楊兩次下令打開官倉,緩解了饑荒並讓百姓能有一些種子用於春天播種;但是乾旱已經延續了好幾年,一點糧食解決不了全部問題,更糟糕的是由於去年的用兵,扶風、永州等地都被要求加固城防。官府再度追加本年度賦稅和徭役,尤其是大量抽調青壯年勞力服徭役,已經造成很多地方春種無勞力、四海盡閒田的局面。
所謂官逼民反,地方上群情激動之時,聚嘯丹霞山的子朝也加緊了活動,派出最精幹的兄弟深入民間,挑動百姓的反叛情緒。
蘇檯曆兩百二十五年二月十七日,距離清平關僅三十里的近關村村民與前來抓徭役的衙差之間發生了衝突,憤怒的村民用鋤子等將衙役們趕出村莊。無法交差的衙役向上方報告說「村民造反」,於是悲劇發生了。
二月十八日夜晚,來自州治的兵馬於深夜中包圍近關村,接著就是一場屠殺,將近六成的村民死在刀劍和烈火中,其中包括不滿週歲的幼兒。殘餘的倖存者被押解到州府,不分男女老幼都被吊在城門邊示眾,直等十日後處斬。
村子遭屠殺時也有一些人僥倖逃了出去,為了援救自己的親人,在小心翼翼徘徊兩三天後,終於有一個人提議到丹霞山去找少朝。
二月三十日,也就是預定處斬那些村民的前一天,少朝的「叛亂軍」襲擊了關口縣縣城,在內應幫助下打開城門,斬殺巡城司馬,搶奪村民。這一夜,縣城火光四起,殺聲震天。翌日天明,縣官沮喪的看到四散丟下的幾十具屍體,以及一片狼藉的城門口。而被俘村民和襲擊縣城的山賊已經無影無蹤,而再過一天,當州治兵馬趕來增援的時候,這些人早就遁入丹霞山深處,不見蹤影。
這一次徹底激怒了朱水州州官,就連朱水所屬丹霞郡郡守也被驚動。暴徒膽敢襲擊縣城,那是何等可怕,於是丹霞郡調動清平關等地兵馬,下定決心哪怕搜遍丹霞山每一座山峰都要將少朝等人抓出來粉身碎骨。結果,清平關兵馬方出,那邊少朝的隊伍就趁夜襲擊了關城。和襲擊關口縣一樣,少朝的勢力早就滲入關城軍營,屆時裡應外合,趁著關城守備空虛之時一舉攻陷。她早在發兵前就通過滲民間的勢力傳出要開倉濟民的消息,清平關大火一起,四周百姓紛紛趕來,將官倉洗劫一空。而那個時候,清平關和丹霞郡的精銳部隊還在丹霞山脈中迷路。
等到其餘兩關得到消息,準備發兵援救之時,少朝早就將官府的大多數細軟儲備洗劫一空,丟下一個殘破關城揚長而去。更讓郡守發瘋的是,清平關一些士兵也許是怕關城失守會遭到處罰,居然加入了少朝的隊伍。
這一次禍闖得大了,尤其是清平關剛剛到了一批送往扶風郡犒勞守軍的糧食、布匹和銀兩,如今丟失大半,就算其他的隱瞞的過去,這一筆軍餉是怎麼都沒法子隱瞞的。於是丹霞郡守只能硬著頭皮向朝廷請罪。
花子夜抓起折子一下下敲打桌面,連敲了十來下後才對著水影道:「扶風、鳴鳳、凜霜,我該調哪一郡去平叛,又該調哪一個去當這丹霞郡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