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抑,深深淺淺的灶坑中還余有明明滅滅的火星,低回的呻吟在營盤裡隱約而又起伏。
刀疤坐在帳篷門口,拿塊缺角的刀石磨著他的桿子刀,一下下發出刺耳的噪音。
他重複這簡單的動作是因為心中煩鬱,突圍雖然成功,可開始那種排山倒海的士氣打沒了,人因為未知才恐懼,滿營在傳說那可怕的爆炸到底是什麼來歷,越說越玄乎,什麼那個匪首能呼雷喚電、召喚應龍之類的都出來了。
這樣下去,他們這一營精銳第一次出征就心驚膽裂地潰敗回去,在軍中能有幾年都抬不起頭來。
正想著,突然看到一個影子在偏寨門處一晃,閃入黑夜,他不由噌愣一下跳了起來。
那不是萬素飛,卻是誰?
在這夜深人靜之時,單人匹馬,溜出營門,看方向似乎還是向北的,那不是早上失敗的方向?她要幹什麼?
難不成她是勾結匪首的?
刀疤心裡突然湧上許多胡猜的念頭,他急忙找來馬匹,追了出去。
他原來的馬讓給萬素飛騎了,這匹是白天從敵軍手中奪來的,腳力不如,又不太默契,因此一路緊趕慢趕,還落的老遠。
一會兒是土坡,一會兒是樹林,繁茂的枝葉掃過他臉上,打得生疼,他越來越確定。這是通向龍鼎地路。
如果這娘們真的是去投敵,***他先扇自己三個大嘴巴子,然後撲過去,哪怕被砍成肉醬也要親手掐死她!
又跟一程,出乎意料地,發現萬素飛突然翻身下馬,給馬勒上嚼子,不使嘶鳴。然後躡手躡腳地前進,爬到一塊大石頭後面去。
他定睛細看,遠處不是白天那座鬼門關的谷地嗎?她這是要做什麼?
再一留意,刀疤又突然發現,這時,「鬼門關」裡有人!
他忙也屏氣凝神。不敢出聲,如法炮製地接近過去。
近了,能看清好像是一些賊軍打扮的人押著一些匠人打扮的,在谷地周邊活動,白天的屍首基本已經都拖走了,匠人們蹲在地上,摸摸索索,好像把什麼圓形的東西埋入地下,然後再將土地鋪平,很快。要不是那些焦枯地籐蔓還破布似的掛著,這地方又像是鳥語花香的人間樂土。
盜匪模樣的人間或在喊些什麼。頂著風聽不清,大約弄到半夜的時候。所有人陸陸續續撤走了,只留下一谷的夜風,和唧唧蟲鳴。
然後他看到萬素飛動起來了,腿很麻地樣子,拐了好些步才能正常走路,下到那谷地裡去,他忙也跟進。
萬素飛幾乎是屏著呼吸進入谷地,來到一塊稍有突出的土塊前面。剛才她是看著人把東西埋下的,千萬不要記錯才好。
她半跪下去。折一根還帶著綠芽的小樹棍,用它轉著圓圈地探,每當似乎觸及了什麼硬物,她的手都一抖,這樣完全稱不上劇烈的運動,汗水卻順著鼻樑滴滴答答地墜落。
正專心致志,沒想到身後響起一聲「你幹什麼呢」,嚇得她嗷喔一下,差點蹦起來,半晌,才定住神,看清是刀疤。
「你來幹什麼?」她喘著氣反問回去,不過片刻自己答了,「你以為我來投敵是不是?」
刀疤語塞。
萬素飛笑笑,重新蹲下去,自嘲道,「要是個美人也罷了,我這樣子,投敵還不也是個死啊。」
「可你到底在做什麼?」刀疤看她又拿小棍杵來杵去,問道。
「自己不會看?」
「在挖什麼?」
「嗯,把地底下的『火鬼』挖出來,這應該是龍鼎城最新造出的武器,到處都還沒有普及。」
刀疤大驚,「挖出來不就炸了嗎?」
萬素飛略停了停,擦把汗解釋道,「萬物皆有機理,這東西——剛才我順風聽到一耳朵,叫做『炸炮』——既然他們可以抱在手裡,可以埋下去,可見必定也有機理可循,只要順著那個機理,便不會炸。」
「但你如何知道那機理?」
「我不知道」,萬素飛說了這句,突然有些不耐煩起來,「你怕死就躲遠點。」
「誰怕死啊!」刀疤吃一嗆,反忍不住跨前兩步。
萬素飛沉默了。
雖然來之前她心裡已經有七八成的把握,可也不是完全不怕。
她說不清楚這種感覺,明明知道他站在這裡,也不過是萬一爆炸時多死一個人而已,可是,就是知道有個人站在這裡,知道有個人出了事會跟她一起死,心裡竟像有那麼一點踏實似的。
希望出事有人一起死,是不是很自私?
可是她真地說不出來趕人的話了,她怕他真地會走。
「你弄這個,對我們有用嗎?」刀疤打破了沉默,又問。
「有用。」
「那我幫你弄幾個」,說著他就想蹲下去了。
「別別、別」,萬素飛嚇得一磕巴,「你看清埋在哪兒了嗎?再說你粗手粗腳的,弄炸了咱倆都得飛嘍!」
刀疤想想也是,皺著眉頭道,「那我怎麼辦?一老爺們杵在這干看你出生入死地?」
「我挺冷的,你給我擋風吧」,萬素飛抬起頭,一臉真誠。
刀疤這才發現,雖然是初夏,可夜裡,風口,她又出了一身的汗,單薄的衣衫貼在身上,瘦削的肩胛骨聳出來,一直輕輕顫抖,抬起的小臉上,嘴唇也烏紫的。
他突然覺得有點口乾,忙也扭過頭,掩飾自己的表情,真地就那麼老老實實站在那兒,好像一堵屏風牆……
、
、
下半夜,營帳裡。
幾個鐵疙瘩供佛一樣放在軟墊上,其中之一,在萬素飛懷裡,被瑣碎地擺弄。
那可不是一般的鐵疙瘩,隨便光地一聲,
化為一場血雨。
所以萬素飛的動作也極輕極細,嘴唇不自覺地向內收緊,壓得全無血色。
「都轟出去了」,鏜鏜的腳步進來,不用看也知道是刀疤。
「我說轟出去,也包括你」,萬素飛頭也不抬道。
「憑什麼?誰剛給你把這堆東西抬來的?!你他媽過河拆橋啊!」
「我就過河拆橋怎麼了?剛才你有用,現在沒用了,所以滾」,萬素飛揚起眼睛,想要瞪他,奈何一陣眼花,只好用手去揉,心裡暗恨輸了氣勢。
「有影兒擋住看不清了吧?」,刀疤突然笑起來,雙手往腰上一叉,道。
萬素飛一怔,確實,她想要仔細處理的某部分,常常不管從什麼角度擺,都隱沒在討厭的陰影裡,眼睛睜酸了,眼淚都快流出來,還是看不清楚。現在他這麼說,難道有什麼辦法不成?
刀疤沒跟她繼續別嘴,轉身去翻了七八根兒臂粗的蠟燭,擺成一圈點上,將她圍在中間。
素飛一驚,這樣一來,她的影子被扯成七八條,可也因為如此,每條影子都變得極淡,不再能夠阻礙視線。
「怎麼樣,我還有點用吧,不趕我出去了?」刀疤拿根蠟燭在她面前一晃,得意道。
萬素飛不情不願地哼了一聲,不知是承認還是否認。
「其實也不是我想出來地。」
「?」萬素飛抬頭看著他。
「是我六姐」。刀疤往後一仰,坐在地上,「給人家做針線丫頭時,夜裡趕活,細處繡不清楚,只說明日不得就是個打死,急得直哭,也不知道怎麼竟然就想出這個辦法來了。」
「你是她帶大的?」萬素飛問。因為他這樣的家庭,多數都是大的拉扯著小的。
「嗯。」
「現在她怎樣?」
刀疤突然沉默了,很久,自己照嘴上打了下,「***這張爛嘴,說以前的事情幹什麼?」
萬素飛出言也就後悔了。現在刀疤怎麼說都有軍功了,如果姐姐還活著,一定會接來照應下的。
於是她甩出一句「樂意陪葬地話,隨你」,然後不再說話,接受著亂世中那個聰穎又可憐的無名女子的恩惠,繼續她的工作。
刀疤也退到一邊去,嘴裡隨便嚼著片草葉子,眼睛卻忍不住追隨著萬素飛纖細的手指順著鐵疙瘩上的一些縫隙延伸。
很久以前,姐姐在地時候。常常把他拘在身邊,他生氣。說「我又不會繡花,你拖著我有屁用?」。姐姐便會很好看地笑著回答,「沒用,圖個踏實。」
他瞇起了眼睛,人為什麼總要經歷撕心裂肺的痛才能明白一點什麼呢?
所以現在,他決定留在這裡,他知道自己在或多或少承擔著什麼,雖然這個女人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打死也不會開口求他。
他注視著。她的手細而巧,操縱著一些工具。那開始好像雞蛋一樣無處下口的鐵塊,漸漸分崩離析。
但顯然她也不是一帆風順的,時不時蹙起的眉頭說明了困難的情況。
每當看到她屏住呼吸,刀疤感到自己的心也提到嗓子眼上去了。
終於,炸炮被大致拆成幾個部分,最大的一塊還是生鐵的圓球,一個小繡筒,還有幾個帶齒地鋼輪,連著一點絮狀物,
萬素飛咬著牙,在從鐵塊裡往外抽一根什麼長長的線。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卻突然,耳畔響起一聲驚叫,素飛地左手好像被什麼東西刺了般突然一縮,整個人表情也一下驚痛不堪。
他第一個反應是,那玩意要炸!容不得深想,一個飛身過去,將她撲出老遠,緊緊壓在地上。
刀疤伏在地上,緊閉著眼等了許久,卻並沒有驚天動地的響聲傳來。待他一點點睜開眼睛,迎面是萬素飛地怒目而視。
「你激動什麼!?」,她大吼道。
「我以為要炸……」
「起爆的東西都拆下來了,炸個鬼!」
「那你瞎叫喚什麼?」他也讓她給罵火了。
「手抽筋了不行啊」,她又瞪他一眼。
「拆個東西能把手拆抽筋,真有你的」,刀疤半天才明白過來,悻悻道。
「你不緊張?不緊張能這麼草木皆兵的?」萬素飛反唇相譏。
雖然刀疤不太懂草木皆兵,但根據語境能判斷大概意思,冷哼一聲正想反駁,卻看到萬素飛略略低下頭去,眉骨下方明顯集聚著巨大的陰雲。
「還有……」,她牙縫中迸出這兩個字。
他正想聽還有什麼,卻看到一隻憤怒的拳頭直奔自己的鼻子而來,「還有……你很重知不知道!!
……
刀疤蹲在地上,搓兩個小紙團,塞住左鼻孔的時候,咕噥一句,「媽地,老子壓個男人都不想壓你」,塞住右鼻孔的時候,「這世道,好心沒好報……」
「唧唧歪歪什麼呢?過來看看!」,萬素飛坐在案几旁,叫他道。
刀疤不咋情願地挪過去,面對剛才那拆散了地一堆東西,鐵球、竹筒、火線等物。
「你看這是什麼?」,萬素飛把鐵球倒過來,輕輕刮出裡頭一點黑色的粉末。
「倒有點像過年放的小鞭兒裡的東西」,刀疤皺眉聞聞,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萬素飛道,「要不我不敢也不能這麼輕易地拆開。」
她笑了一下,刀疤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可突然有點覺得,挺喜歡她胸有成竹的樣子。
「去把大家找來吧!」,她雙手撐住案桌,昂著頭站起來,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