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是冰冷的遺體,眼前是一片黑暗,只能感覺到身體不住的顛簸和車轆的晃動,所幸的是這個巨大木桶雖然狀似泔水桶,估計實際上也的確是,但是被清理得很乾淨,沒有任何異味——足見穎王對明瑤長公主遺體的重視程度。
行了不知多久,那車子終於停了下來,外面人聲道:「這裡已經是皇城外,再過不久便有人用穎王行宮專用的運書車來接應,你是否要留下來一起等。」
瑞香一張口就忍不住笑出來,趕忙道:「不不不,我這就出來,麻煩你再把這桶傾一下。」
話音未落,身體便打滾似的倒下,然後蓋子一開,微微的月光便灑了進來。
瑞香的手還是下意識地扶住長公主的遺體,咬了咬嘴唇,那人卻歎道:「出來吧,我不會傷你。」
瑞香默然。他早已意識到這人似乎從未有要傷他的心思,所以他這冒險無比的試探才能如此輕易得逞,竟然絲毫差錯也無。
交易很順利,出寺很順利,一路上也沒有被這人趁機抖落在路讓近衛軍抓去,也沒有被人盤查,眼前這人似乎太過木訥老實了,連一點詭計都不會耍,答應了他什麼就是什麼,竟然就這樣讓他順利地出了來。
那麼他說不會傷他,也的確不會傷了。
瑞香慢慢地爬了出來,回頭看了一眼,咬了咬嘴唇。緩緩放開了扶住長公主的手。
他這才有機會好好打量眼前這個人。一張方正而少表情的臉,看起來就是那種沉默寡言卻很靠得住地人。年紀大約已經過了三旬,頗具風霜之色。
「我答應把你偷運出來,便不再管你出來之後要去哪裡。」他淡淡道,「你要此刻與我分道揚鏣,還是呆在此處與我一起等人接應進宮,隨你選擇。」
瑞香呆了呆,道:「為什麼?」
他神色依舊沒什麼起伏,道:「故人之誼。」
「你曾經叫長公主為『長公主殿下』。」瑞香輕輕道,「這麼說來。以往你曾是長公主地舊部?」
他的神色微微動了一動,輕輕一歎,道:「前事莫提。你若要離開,最好快一些。」
瑞香也知他所謂接應之人時刻便到,他既不願明說,那麼再問也是無用。當下轉身便要走,卻又被他叫住。低低道:「若有可能……離開京城吧。憑你之能,沒有皇子這個身份,也許能過得更好。你的路……不在這皇城之內,不要再走來這裡了。」
瑞香默然,輕輕道:「若是原本的我。大約此次若是逃了出來。便不會再進京城了。但是現在我必須要弄清楚很多事,也必須要做到某件事,那是……長公主唯一要我做的一件事……一定要做到。所以……」他回過身來看了立在木桶之旁的人一眼。「我會回來。」
長公主只要他做那樣一件事,所以,一定要做到。
這個想法很奇怪,卻被他所奉行。也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為何要對此如此執著。
那人不再說話,微微點了點頭,轉過頭去,不再看他了。
瑞香低了頭,手縮進衣宿,摸到那柄短劍的劍柄,莫名地感到一陣安心。他現在穿的是護國寺提供給香客的布衣,並不顯眼,當下快步行去。
走到了皇城外城,才在街道之上雇到了一頂轎子。鈞朝慣例,男子一般不坐轎子,但以他如今的體力,要撐著自己步行實在是非常不可能,當下吩咐了幾句,便被那粗劣轎子一路晃到了地方,才想起自己身無長物,只怕沒有錢付賬,扯出了脖子裡掛著地翡翠玉兔,苦笑了一下,將那玉兔從繩結上取下,付了賬。
轎夫趕緊離開了,他又步行一會,
彎,便看到了熟悉無比的門庭。
那正是平靖王府。
許久沒有回來了,這裡開來愈發的死氣沉沉,大概半個鬼影也不該有。
可是現今那門口卻影影綽綽地站著四個人,兩高兩矮,兩男兩女。
瑞香靜靜地走過去,嘴角忍不住勾了起來:「真的來了啊。」
他剛一出聲,那最矮的一個人便風也似的衝了過來,一把摟住了他地脖子,卻又小心翼翼地不敢用力,似乎只怕弄傷了他。過得一會,另三人也走了過來,摟住他脖子的這位一言不發,就是死死地摟著,一點也不肯放開。
「好啦。」瑞香忍不住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在雲安寺偷偷甩下聽風去見伊呂,回家時聽風地神色情狀,卻當真是恍如隔世了,「我回來了啊……」
「你還真的能回來啊。」凌楊的聲音依舊很是不屑一顧,卻還是隱隱地帶了關切之情,「我原要回去,卻被柳眉姐姐說,到這裡等你應該沒錯。……我還真擔心憑你走不到這裡。」
「罷了罷了,剛才是誰急得跳腳非要去護國寺看個究竟?」柳眉溫溫柔柔地說著,話還未說完,一旁的信鈴便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王爺……」說完兩個字便哽住了,再也說不出話來。
瑞香微笑著扶信鈴起來,耳中聽著柳眉說話。
「今日剛用罷午膳,便有門童來報說,有位少年人,自稱為自家主人給伊呂統帥送禮,自家主人名叫殊友。伊家從未有這個朋友,伊呂也不準備接見,沒想到,一說不接見,這位少年就打人……」柳眉輕笑著道,「武功還頗高,結果是,終於只得見了一見。那件春衫穿在伊呂身上明顯是太緊了些,但那鯉魚花紋的繡法卻太過熟悉,竟是長公主殿下地手筆。」
「我知道那件春衫。」聽風終於回了神,放開了瑞香地脖子,低聲道,「是那次我們一起拜訪雲府,王爺隨口說托那位柳娘繡的。我按照王爺吩咐差人將春衫和繡樣拿去了,沒過多久就送了回來,王爺卻沒再提,於是我便收起來了。所以一眼就認出那是王爺的……」
「所以我才覺得事有蹊蹺。「柳眉續道,」於是事後瞞著伊呂偷偷留下了這位少年,問起王爺時他起先還不肯說,於是我就說我要去平靖王府等王爺看看,若王爺回來,也只有這已無人管地平靖王府可回了。聽風和信鈴知道了此事,自然也不依不饒地要跟著來。等了這麼久,我們還以為……理解錯了……」
「嗯……」瑞香無可無不可地應了一聲,便聽柳眉急聲道,「王爺,長公主……當時果真是藏在雲府麼?」
「是啊,當時的確是。」瑞香加重了當時二字的字音,心底忍不住一陣黯然。當時說的托柳娘繡春衫,大約長公主終是忍不住,還是親自動手了吧。他雖不通女紅,卻也能隱隱覺得這鯉魚花紋繡的手法與當日見柳娘繡的梅並不一樣。所以當日猜出柳娘身後另有一人,多半也因此更為確定了。
現在想來,長公主……大約是從未在他身旁留下什麼針,才不惜冒了洩露身份的危險,為他繡那件春衫吧?
可是這一番苦心,終究是辜負了。
「那麼現在長公主在何處?」柳眉急切地問道,「她好不好?」
「她……」瑞香語塞,緩緩搖頭,看向凌楊,卻見他咳了一聲,抬頭去望月亮,一副我不知道的樣子,只好囁嚅道,「我也不知道……」
柳眉的神色微微失望,過了一會轉而道:「那麼王爺如今有什麼打算?皇宮定是不能回了,藏在伊府瞞不過伊呂,而這平靖王府……」又實在不能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