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的當天下午,應酬也就接踵而來,那些榜上有名的新科舉子紛紛前來客棧拜會楊瀾,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兒得來的訊息,當然,其中的道喜聲究竟有多少出自真心實意,就只有老天爺才曉得了!
第二日上午,楊瀾和一干舉子來到了府學,參加了官府組織的鹿鳴宴。
所謂鹿鳴宴,起於唐代,沿襲至今,於鄉試放榜次日,宴請新科舉人和內外簾官等,歌《詩經》中《鹿鳴》篇,司稱「鹿鳴宴」。
《新唐書.選舉志上》:「每歲仲冬,州、縣、館、監舉其成者送之尚書省;而舉選取不繇館、學者,謂之『鄉貢』皆懷牒自列於州、縣。試已,長吏以鄉飲酒禮,會屬僚,設賓主,陳俎豆,備管弦,牲用少牢,歌《鹿鳴》之詩,因與耆艾敘長少焉。」
到得府學,進入廳堂,滿座舉子,唯楊瀾最為年少,也最受大家歡迎,至少在場面上是如此,十八歲的解元,自太祖開國以來,也是屈指可數,且多出自江南,在北地,更是少之又少。
說起來,楊瀾得這頭名,卻也有著一番典故。
當初,同考官將選中的卷子交付給主考官,乃是由副主考先行過目,那副主考將魏好古的卷子遞給主考,認為此文章華彩不凡,義理通順,當取第一,主考看過也深以為然,不料,閱到後面,那主考瞧見了楊瀾的文章,頓時大加讚賞,拍掌叫好。
兩篇文章他都喜歡,高下難判,副主考贊成取魏好古的試卷為第一,那主考卻不願就此判決,而是將兩人後來所做的試卷拿來一一翻閱,不再以首藝取士。
在策論一項上,魏好古的觀點極其新穎,這跟他四處遊歷,見多識廣有關,楊瀾沒有魏好古那樣的家世,一直在鄉間讀書,因此在策論的回答上就有些謹小慎微,老生常談,偏偏那個主考乃是老派人士,不欣賞魏好古的見解,認為其為人過於狂傲,若是得了第一,日後反而不美,故而,楊瀾得以奪魁,魏好古只能取了第二。
鹿鳴宴上,布政使大人與保定府知府也曾出席,雖然只是向舉子們道賀了兩聲,飲了幾杯水酒就因公務繁忙而告退了,一百多個新舉人仍然感到受寵若驚。
父母官們告退後,宴席上就剩下了新舉人和他們的座師,氣氛也變得輕鬆了起來,特別是當保定府有名的歌女羅凌波上堂獻藝,高歌一曲之後,這歡慶的氛圍更是達到了最高峰。
很快,有些表現活躍的舉人就躁動起來,不知誰站出來提議大家吟詩為樂,在座的舉人,一個個自負才學,平時誰也不服氣誰,有了這個在座師面前拋頭露面,展示自家才華的機會,自然紛紛出言附和。
於是,一幹才子個個奮勇爭先,皆要出場吟詩,這個時候,誰也不願甘居下風。名次較低的就想,考試考不贏爾等,在作詩上自然要壓爾等一籌;名次較高的當然不甘就此被人壓了一頭,一個個搖晃腦袋,皺眉苦思,尋覓著心中的佳句美詞。
最後,在某個考官的建議下,大家決定按照榜單上名次的高低先後出場,居於榜首的楊瀾則最後出場。
接下來,一個個舉人如李太白附體,相繼離席而起,來到堂前,皺著眉頭,將他們心目中的好詩詠唱出來。
輪到范進,他穿著新制的青衫,搖頭晃腦地念了幾句格律詩,他沒有什麼急才,這詩自然不是臨場而做的,畢竟,他讀了那麼多年的書,平時怎麼也做過幾首歪詩,用來自娛自樂,當然,肯定也不曾流傳出去,這個時候,也只好把舊作頂了上來……
范進詩如其人,平淡無奇,老氣橫秋,不過,大家也賞臉拍了幾巴掌,掌聲雖然稀稀落落,范進卻也滿意了,今日,能夠參加這鹿鳴宴,在昨天以前,對他來說,還是難以想像的事情啊!
又過了幾人,到了魏好古那裡。
頓時掌聲如雷,就連幾個考官也鼓掌為其加油,魏好古少有大名,氣度不凡,對於他所作的詩,期待者甚多。
魏好古微微一笑,右手拿著折扇,「刷」地一下,將其合上,緩緩敲打攤開的左掌心,隨著折扇敲打的節奏,他緩緩踱步出來,行到了廳堂中間突然站立,轉過身,面向堂上高坐的各位考官,朗聲吟道。
「一曲凌波去,清風應自憐。
江南誰得似,猶憶李龜年。」
吟唱完畢,他微笑著說道:「先前,羅凌波姑娘高歌一曲,歌聲繚繞,足以繞樑三日,魏某不才,特以詩詠之,還請各位大家,不吝賜教!」
「好!」
堂上的副主考率先鼓起掌來,對於自己這個世侄的才華,他甚為欣賞,只是天道不公,遇見一個古板的主考官,使得魏好古未能奪得頭名,為此,他感到非常遺憾,故而,在這鹿鳴宴上,他希望魏好古的風頭能蓋過楊瀾,也算是聊以自慰吧!
魏好古的這首詩雖算不得驚人之作,卻也極其上乘,遠遠超過了先前出場的那些人,他出頭鼓掌讚頌也不算什麼唐突之舉。
眼見座師帶頭鼓掌,下面的舉子又豈能不給這面子,無論真心與否,皆滿臉笑容,大聲叫好,用力拍打巴掌,恨不得將手心拍得又紅又腫,不如此,怎麼能表達出內心的激動之情啊!
魏好古躬身轉了一圈,向左右施了一禮,隨後,微笑著退了下去。
待其退下之後,一名舉子站立起來,高聲喊叫。
「現在,請我們的解元公出場!」
一時間,鼓噪聲四起,飲多了酒,才子們和那些販夫走卒也相差彷彿,楊瀾笑了笑,站起身來。
過了一會,眾人安靜下來,一個個平息靜氣,準備聆聽楊瀾的大作,不知道這頭名解元能否力壓魏好古,說起來,還真是期待啊!
在萬眾矚目中,楊瀾不像前面的那些人一般走到大堂中央,他就站在席間,微笑著,開聲說話了。
「各位,非常抱歉,詩詞一道,楊某不曾研習,也就不在此獻醜了!」
「呼!」
眾人齊齊呼出了一口長氣,隨後發出一聲驚歎,一個個目瞪口呆,面面相覷,就連范進也不例外,任憑他們怎麼想像也想不到楊瀾的回應會是這樣。
說出那番話後,楊瀾沒有在意其他人的反應,施施然坐下,神情如常。
「解元公!解元公!怎地如此啊!莫非瞧不起我等?」
「是啊!解元公,莫非我等聽不得您的大作?」
一時間,群情激憤,七嘴八舌,說過不休,有性急之人竟然離席而起,向楊瀾的席位奔了過去,魏好古嘴上露出一絲笑容,「刷」地一聲,抖開折扇,輕輕搖了起來,整個姿態說不出的愜意。
「啪!」
堂上突然一聲巨響,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堂上高坐的主考官神色鐵青,滿臉怒意,不知何時,他已經站了起來,那聲巨響乃是他重重拍在桌面上而引起的。
「夠了!」
主考官指著那些格外活躍的舉子,厲聲喝道。
「瞧瞧你們,成何體統!若世間文人皆如你等,大明朝還有希望嗎?天下還有希望嗎?」
不僅舉子,就連那些在一旁笑著看熱鬧的考官們也噤若寒蟬,不敢出聲。
「天子重文章,何須論漢唐,詩詞,本就是小道,聊以自娛而已!治理天下,需要的是聖人的微言大義,正是因為明白這一點,鳳梧才不與爾等一般嬉鬧,爾等不解他的苦心,反倒苦苦相逼,情何以堪!」
「是!」
「大人說得有理,我等慚愧!」
就算是酒蟲上腦,讓人放蕩形骸,此刻,面對主考官的叱喝,舉子們同樣驚出一聲冷汗,除了點頭應是外,還能作什麼呢?
說實話,楊瀾的確是做不出詩來,而不是像主考官所說的那樣沉迷聖人之言,無意詩詞小道。似乎這具身體原來的那個靈魂對詩這東西就不太感冒,至少楊瀾沒有找到與作詩有關的記憶,至於他,後世的確有許多詩歌可以抄襲,可惜的是,他雖然愛學習,卻也不會平白無故地去苦讀什麼古詩,能記得也是寥寥幾句。
就算心中有別人不知的佳句可以抄襲,楊瀾也不屑為之,像堂前那些舉人一般譁眾取寵,向座師討好賣乖,這和那些走江湖賣藝討要錢財的武把式有什麼區別?
重生一次之後,若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活著,那還有什麼意思?若是他能夠委屈自己,當初也不會死心塌地地想要逃離那個殺手基地了!
有了主考官這番訓斥之後,鹿鳴宴上的氣氛就變得沉悶和無聊起來,大家自覺地降低了說話的腔調,不多會,在考官們離去後,這宴席就散了。
互相比較熟悉的人就結伴而起,再去別處尋歡,至於楊瀾,因為他,眾人在大喜之時得了座師的一番訓斥,人人皆對其不滿,也就沒有人來邀請他這個解元公同去,待他的態度和最初大相逕庭,到是魏好古主動前來邀他同行,言談之間,神色如常,似乎一點也沒有把剛才發生的事情放在心上。
不過,楊瀾拒絕了他的邀請,他要趕回客棧,今日傍晚,錦衣衛百戶陳光要離開保定府,楊瀾要去為他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