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瀾白日讀書習文,晚上勤練身體,就這樣過了數日,到了八月九日,秋試之時。
當夜子時,往常這個時候無比安靜的保定府便多了一絲喧囂,城內各條街巷,燈火若游龍,點亮了夜幕,青石板的路面上,不時響起腳步聲,急匆匆而來,又急匆匆而去。
三更左右,肅寧會館內的秀才考生就已齊聚一堂,十來個會館下人打著火把提著燈籠將這些秀才老爺護送出館,往城西的貢院而去,途中,不時遇見其他考生,於是,大家聚在了一起,形成一條火龍,在黑夜的街道中游竄,直奔城西。
人數雖然眾多,卻沒有多少聲響,一路上,只聽得腳步聲,呼吸聲。十餘年,甚至數十年的辛苦,成敗就在眼前這一遭,就算那些平時自詡腹內滿是詩書,恃才傲物的名士狂生,在這一刻,同樣心情緊張,只知緊閉雙唇,埋頭趕路。
楊瀾一行到達貢院門前時,門前已經黑壓壓地站了一大群人,各式各樣的燈籠閃著紅光肅穆地立著,場面頗為安靜,偶爾響起一些低語聲,也很快自覺地沉寂了下來。
貢院門前,空出了一大塊空地,數十個身披鐵甲的兵士排著整齊的隊列肅然而立,氣氛顯得頗為肅殺。
四更時分,貢院大門大開,在監門官的嘶吼下,考生們排著隊魚貫而入,從人,書僮等閒雜人等自然是不能進去的,考生們只能帶著隨身的筆墨進去。
范進排在楊瀾的前面,他左手抱著筆墨,右手垂在身側,楊瀾能清楚地看到范進垂下的手在不停地發抖,他能理解范進的心情,只是,自己卻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這種緊張,在原來的那個時空,他也經歷過所謂的考試,那是人與人之間面對面的廝殺,勝則生,負則死,眼下這個場面,對他來說並不足道。
進入貢院之後,接下來就是搜身,秀才們須得將外面的儒衫脫下,只穿著一件小衣,接受搜檢官的搜查,以防夾帶,若是搜檢官瞧你不順眼,認為你有私藏夾帶的嫌疑,甚至可以勒令你脫光衣服,赤身接受檢查,每一年,這樣的場面並不少見,今年,范進就受到了這樣的搜查。
他的表情過於緊張,引起搜檢官懷疑,認為他有所夾帶,所以,令其脫光衣服檢查。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范進面紅耳赤,下巴的花白鬍子微微抖動,他不停地搖頭,一邊喃喃自語,一邊順從地脫下內衣,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任由一側的搜檢官檢查。
為了防止作弊,考場將同鄉們打散分入了各房,楊瀾與范進並不在一個房內,因此,他並不知道范進的遭遇,由於他神情泰然,舉止之間,自有一股凜然之意,他那房的搜檢官只是搜了搜他的衣袖,連外衣都沒有讓他脫,就放他進去了。
搜查完畢,領了號牌,一干人等就在小吏們的帶領下進入了各自的號房。
標準的號房長五尺,寬四尺,高八尺,裡面有著一椅,一桌,一榻,這三樣物事擺下之後,幾乎就沒有了人容身之處。
在原來的那個時空,年少的楊瀾在訓練時曾經被教官關過小黑屋,這間號房讓他想起了那個時候。
他深吸了一口氣,將筆墨分左右放在桌上,隨即,走到榻前坐下,閉目養神。
破曉時分,試題發了下來,與考卷紙張一同發下來的還有一個小籃子,籃子內放著茶水,幾個饅頭,兩個煮熟的雞蛋,還有三根蠟燭,考試要考一天,茶水,饅頭,雞蛋是供考生充飢所用,蠟燭則另有名堂。
鄉試有個規矩,黎明入場,黃昏收卷,若是太陽落山之後,考生仍未交卷,可以讓其點上蠟燭繼續考試,三根蠟燭點完,仍然未曾做完,那就對不起了,監考官會令人將其叉了出去。
試卷發下之後,小吏退出房去,就將那房門鎖了,待到日落時分方才開鎖,收卷放人。若是你提前做完了,也只能在號房內窩著,餓了有食物充飢,若是想要方便,號房的角落擺著一個小小的木桶,你可以拉在裡面,一般說來,考試時間只有一天的情況下,考生們大多能夠忍受,不過,也會有意外發生,若是誰腸胃稍有不適,那這考場的氣味就不怎麼好聞了,那時,大家也只好自認倒霉。
鄉試分三場,第一場八月九日,十二日第二場,十五日第三場。
第一場考八股制義,用經書闡發聖賢微言,作七篇八股文;第二場考論,要作論一篇、判五道,詔、誥、表三者選作一道,用後世的話說就是考公文寫作;第三場考策,即對策,類似於問答題,內容可以是問經史,也可以是問時事。
在這三場中,最重要的是第一場,第一場又最重「首藝」,也就是七篇八股文中的第一篇,若是第一篇「首藝」沒有做好,後面的文章你做得再是妙筆生花,這場考試也有些懸,若是第一篇做好了,後面只要做到中規中矩,不出大的紕漏,也就成了。
楊瀾在桌前正襟危坐,先看了第一篇試卷的題目,隨後,往左邊的硯台倒入清水,緩緩轉動松墨,不一會,墨成,他心中也有了第一句。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捨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
這是第一篇時文的題目,出自論語。這句話的意思大概是:孔子跟顏回說,我道能行,那就在這個社會上施行我道,倘若這個社會不能允許我道推行,那就藏道於身,能做到這樣的,只有我和你了呀!
當然,在這裡這樣解釋是不行的,必須用八股文闡述,按照一定的格式,按照宋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的內容解答方才合適。
聖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此兩句乃八股文之破題,楊瀾有了這兩句,接下來的文章就如奔泉般從筆尖湧出,不多會,白紙之上便滿是黑色的字體,雖然,楊瀾本身不通書法,卻也覺得自己筆下的字體甚是好看,幸好,這身體仍然保留著原來那個主人的記憶和能力,不然,他只能枯坐到天黑了!
寫完之後,檢查了一遍,看看有沒有錯別字,格式有沒有錯漏,再看看是不是犯忌,發現沒有問題之後,楊瀾開始閉目養神,等候墨干,待墨干之後,他將已完成的試卷放在一邊,將下一張試卷放在了身前。
大約申時初,楊瀾就將那七篇八股文做好了,做完之後,距離交卷的時間尚早,他將試卷從頭到尾再細細看了一遍,覺得沒有任何問題了,就將試卷放在一旁,就著茶水吃了一個饅頭,隨後上榻閉目養神。
若是一般的考生,唯恐時間不夠用,就算做完了試題,也要不停地檢查,檢查一遍不夠,再檢查第二遍,一直檢查到交卷的時刻,仍然意猶未盡。畢竟,這幾張薄薄的試卷,乃是他們生命之中無法承受之輕,日後,是龍還是蟲,就指望它了!
楊瀾與他們不同,他的心態畢竟和這個時代隔著一層,就算有著楊鳳梧的記憶和情感也是如此,這具身體,終究是以他的靈魂為主。
他對於這個時代還沒有多麼強烈的認同感,參加鄉試也不過是隨著這具身體的某種慣性罷了,自己究竟想要什麼?暫時還處在迷惘的狀態中。
到了酉時三刻,房門打開了,一個小吏行了進來,他朝楊瀾作揖說道。
「秀才,可要點上蠟燭?」
楊瀾從榻上起身,搖了搖頭,徐徐說道。
「不用了!」
於是,便交了卷,出得場來,不一會,就走出了貢院,到得門外,三三兩兩的考生已經相繼出來,有的人逕自離去了,有的人仍然流連在貢院門外,三兩個熟識的人聚在一起,相互問著對方所作之文,不時有人捶頭頓足,連聲抱怨。
沒有見到范進的身影,楊瀾走到廣場的一角,正對貢院大門,背靠牆壁而立,夕照從貢院的飛簷竄了下來,撒了一地金黃,那光暈堪堪抵著他的腳尖方才停下,他容身於陰影之中,路人若不仔細留意,很容易將他忽略過去。
一個白衣秀士出現在貢院門外,二十上下的樣子,長得劍眉星目,神情俊朗,霞光落在他身上,宛若批了一身金色的衣裳。
楊瀾認得那人,河間府肅寧縣有名的才子魏好古,魏好古出身官宦人家,祖上曾經做過一任尚書,如今,也有人在外地為官,每任肅寧知縣到任,都會前往魏家拜訪。
這魏家家世顯赫,魏好古卻不是什麼紈褲之輩,自幼就有神童的稱號,十三歲即中了秀才,頓時聲名遠播,連整個北直隸都為之震動。
魏好古中了秀才之後,卻沒有參加鄉試,而是四方遊學,拜訪名師,後來,在洛陽龍門書院的理學大儒顧雙門下學習,直到一年前才回到了肅寧,準備今年的秋試。
楊瀾和魏好古並沒有什麼交集,兩者生活的圈子大不相同,不過,都是肅寧的秀才,低頭不見抬頭見,相互之間也算是點頭之交。
魏好古乃是肅寧縣以及河間府生員的代表,他一出來,一干人等就圍了過去,道賀,恭喜之聲不絕,就像魏好古已經特定中舉一般。
那魏好古一邊微笑著回應眾人,一邊望向四周,最後,他的目光落在陰影中的楊瀾身上,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相逢。
楊瀾將視線淡淡的移開,魏好古的目光微微閃爍,過了一會,他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往楊瀾這邊走來,身後,跟著一群青衫書生,只聽得一陣嘰嘰喳喳之聲,一路奔湧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