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嘖嘖連聲,翻來覆去地細看著權夫人給的那對羊脂白玉鐲子,一邊看,一邊和梁媽媽感慨,「真是白如截肪,沒有一點瑕疵,你看看你看看,論油、水,倒是要比我常戴的那對更亮更潤些!」
梁媽媽就笑,「看權夫人的意思,這對鐲子,她是經年戴著的,這玉也得靠養,您的好首飾多了,這裡戴一個,那裡戴一個的,哪裡還成天就戴這一對鐲子了?」
「話不能這麼說。」大太太卻罕見地實事求是,「你看這水頭、這油性——恐怕從根子上來說,也是要比我的那幾對都好些。不過這上等的羊脂玉,也都是獨一無二,我常戴的那對就要比這對寬厚些,也是難得的。」
她把手中的玉鐲珍重地放回了錦盒中,囑咐七娘子,「這樣的好東西,可要好好保管,千萬別失落了暴殄天物,就是不戴,拿著看看也是好的!」
這才揮了揮手,把立冬同梁媽媽打發了下去,從書奩裡找了一封信,遞到七娘子眼前。
「我說這權家的行事,是從來沒有這麼魯莽過的。」她似笑非笑,「這不是?諸總兵才打發人上門,良國公、良國公夫人的信就到了,你爹那裡還有一封良國公的信,我知道他自然會叫你去看的。——你先自己看看權夫人的口氣,這權家和桂家,我倒是分不出好壞了,還得看小七自己的意思。」
看大太太的言談態度,應當是已經知道了七娘子的決定,說起來,除了不能進宮當太子嬪,為大太太掙臉之外,七娘子不嫁封家的決定,還是讓大太太相當的滿意。甚至於對她的態度,也多了幾分尊重,倒像是對個平輩說話,用上了商量的語氣。
只是不知道大老爺對大太太透露了多少,大太太是不是知道了封錦和太子的關係……
七娘子不禁有些微微的煩躁:她把此事告訴大老爺,為的可不是讓封錦在背後受人褒貶。
只是以封錦的姿容與他選擇的這條晉身之道來看,恐怕這一輩子,都逃不脫被人議論,只盼著大太太能知道些輕重,別到處亂嚼舌根了。
七娘子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接過了權夫人的信。
她先沒有看,而是大膽地望向了大太太,輕聲細語,「娘方纔還提到桂家……桂家的那門親事,還、還算數嗎?」
只這一問,七娘子的態度已是一目瞭然。
大太太點了點頭,面容卻是有了些許凝重。
「算倒是還算數的,這些年來,我們家和桂家隱然已有了默契,聽說桂家的二少爺,也很中意你當桂二少奶奶。」她頓了頓,才又道。「只是四月裡我得了桂太太的一封信,說是含春這孩子前段時間帶兵和北戎餘孽交戰的時候,臉上被箭簇擦過,受了不輕不重的傷,還不知道會不會落疤……當時想著怎麼都要到選秀之後再說這事了,也就沒有告訴你!」
桂含春破相了?
七娘子微微一怔,卻也沒有太多的驚訝。
將軍難免陣上死,別說破相,就是受傷截肢,在邊關都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只是,她畢竟離開西北太久,竟是已經忘了在那片風沙大漠之中,性命兩個字,要比江南水鄉更輕賤得多……
「你且放心吧,桂太太的性子,我清楚得很。」大太太見七娘子出神,也不由起了一絲憐惜,就安慰,「她這個人,把面子兩個字看得比天還大,一旦含春是真的破相了,弄出一副可怖的面容,就是我們家要和桂家結親,她都一定要把話說明了,免得日後兩親家見面不好看。好在你今年才十四歲,論理,也要等你五姐和六姐的事完了再給你說親,到那時候,破相不破相,還不是一目瞭然的事?大不了就讓含春再來一次江南,讓你親自掌過眼再說!」
七娘子一下就回過神來,一邊聽大太太的說話,一邊笑著開了權夫人的信。
大太太目光一閃:聽了破相兩個字,就開信了……罷了罷了,比起權仲白的仙人風姿,含春這孩子的容貌也的確是太不出色了些。
只是七娘子平素裡多聰敏的一個小姑娘,怎麼也就被權家的富貴迷了眼……
她正在這邊思量,那邊七娘子已是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權夫人的來信。
「倒是沒有說什麼。」她喃喃自語,「只是誇了誇小七,又說了說權神醫的事。對為什麼上門提親,是一點解釋都沒有……」
大太太就是一怔。
七娘子不關心權仲白如今的身份地位,不關心權家的內務,倒是關心起權夫人上門提親的動機了?
「娘要知道,我們兩家一個在魯王帳下,一個在東宮身邊,雖然有過來往,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並不親近。權二少爺鰥居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權夫人更不是昨天才見的小七,在皇上身子骨不好,魯王與東宮之間暗潮洶湧的時候上門提親,小七是覺得,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
大太太面色一整,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就為之一變。
雖說七娘子的表現,一再讓她驚喜,但在政局上,這孩子這份難得的清醒,還是讓大太太格外的賞識。
若是小五能有小七的半分睿智,又何必一定要嫁進許家……
大太太的傷懷,一閃而逝。
「我和你爹昨兒盤算了半日,也只是有了些模模糊糊的頭緒。」大太太就望著七娘子笑,「小七素來是靈醒的,不妨說說看你的想法。」
七娘子也沒有謙虛的意思。
楊家的未來,牽扯到了所有出嫁女兒的臉面,更別說不能出嫁的九哥……為楊家在政治上謀取最大的利益,是每一個楊家人的義務。
「權家上門提親的時機,挑得相當的微妙。」她一面沉吟一面分析,「按說現在選秀在即,就連我們楊家,都是剛剛才定下方針,權家卻早先就托人提親,就有些不合常理了。」
大太太頓時將七娘子引為知己,「昨兒我和你爹參詳了半日,也是參不透權家這一招背後的玄機,要提親,什麼時候不能上門,早不早晚不晚的,偏偏在這時候寫信過來……」
「是啊,不知道的人,還當權家和張太監熟悉得很,一封信就能左右我們楊家選秀的成敗呢。」七娘子喃喃接口。
大太太頓時臉色一變。
太子選秀,主事的張太監又是東宮大伴的熟人,張太監是鐵桿太子黨,這是不用說的了。
而權家身為魯王麾下的重臣,居然能在張太監身邊說的上話,這裡頭的涵義,可就微妙得讓人都有些害怕了!
見風使舵,是世家慣用的把戲,權家不看好大皇子,想要倒戈到太子這邊,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以良國公的尊貴與權柄,就算在太子的陣營裡,也很缺這樣的老牌權貴。
只是想要倒戈,與已經和張太監相當熟稔,那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權家難道是早在權夫人下江南的時候,就已經投入了太子這邊的陣營?
大太太是越想越心驚,從這個角度推演開去,一切好似都有了合理的解釋,為什麼權夫人已經對小七另眼相看:在太子陣營中立足不穩,想要和一樣根基淺薄的楊家結盟,是個很合理的決定。
為什麼在這時節上門提親——以權家的身份地位,和太子打個招呼,把楊家的這個女兒從選秀中黜落,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只是,權家一直安安穩穩,和達家又是慇勤,誰也沒想到他們會叛出大皇子那邊。按說,應該是太子安排,潛伏在魯王陣營的內鬼,又怎麼會忽然間大張旗鼓地托了諸總兵向楊家提親?
這事雖然那不可能立刻傳得家喻戶曉,但要瞞過有心人,總不是什麼易事。權家就不怕……
「你五姐夫沒有什麼大事。」大太太忽地又提起了許鳳佳,「他派來報信的人今天一早就進了城,據說只是受了些皮肉輕傷,耽擱不了多少行程。據說路上遇到的賊人,身量都很高大,他們放倒了一個,那俘虜雖然不肯認,但說話的確帶著山東口音……諸總兵,到底是沒有出手。」
這時候再看諸家與權家的關係,就看出味道來了。
七娘子心底不禁直冒寒氣:只看諸家會肯為權家上門提親,就知道他們倒戈到太子一邊,也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太子瞞著楊家,還情有可原,可憐許家都被瞞在鼓裡,那是多深的心機?
當然,更可怕的是,許家人心裡有數,只是不曾透露給楊家知道……
外宅的政治鬥爭,真是要比內宅的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冷酷了無數倍,也險惡了無數倍!
大太太也是面沉似水,垂首沉吟了許久,才抬頭叫人,打發立冬,「去前院看看諸總兵走了沒有,若走了,就把老爺請進來說話!」
立冬匆匆而去,兩母女對視一眼,都是無言。
雖然只是東一鎯頭西一棒槌的小事,但不知怎地,七娘子已經有了一股風雨**來的預感。
天,怕是真的要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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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爺不久後就匆匆進了正院。
這個封疆大吏在一夜間似乎老了不少,鬢邊的銀絲白得發亮,看上去,為大老爺平添了不少憔悴。
大太太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把七娘子提出的思路,告訴了大老爺。
大老爺也聽得很入神。
只是讚許地望了七娘子一眼,就逕自沉思起來,目光閃爍,似乎有無限的心緒,正在腦海中流過。
就連大太太也是兀自盤算了起來。
屋內一時就沉默了下來。
半晌,大老爺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這一口氣中,有七娘子從沒有在大老爺身上發現過的心灰意冷。
「要變天了!」大老爺一開口,就為眼前的局勢敲磚釘腳,蓋章定論。
兩母女都嚇了一跳。
大太太禁不住就叫,「老爺……」
卻是話一出口,就無以為繼。
大老爺也沒有搭理大太太這個話頭,他叫了立冬進來,吩咐這丫頭,「去找張總管,就說我的話,派一輛車去山塘書院,把九哥接回來。」
九哥當然是一早就去山塘書院,和同學們一道讀書了。
大太太和七娘子都嚇了一跳,更別提立冬了。
這丫頭的臉色,頓時刷白,轉過身匆匆忙忙地出了屋子,連掀簾子的動作都沒了節制,叫這水晶簾跌宕起伏,映出了一室的星光。
「把五娘子和六娘子也叫到正院吧!」大老爺放柔了口氣和大太太商量,「家裡的大事,兒女們還是要知道得好!」
大太太面色煞白,「老爺……」
聲音已是有了些顫抖。
大老爺衝她一笑,寬慰地握住了大太太的肩膀,「怕什麼,當年風風雨雨都走過來了,也沒見太太怕過!」
大太太就露出了一個哭一樣的笑,「江湖走老,膽子越小……老爺,咱們家,該不會有事吧?」
「哪裡就至於會有事?!」大老爺哈哈大笑,意態又輕鬆了起來,「不過是未雨綢繆,天變在即,我們家,也要安排後路了!」
七娘子雖沒有說話,卻也是心若擂鼓,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推演著她所知道的信息。
在這一刻,她才知道,原來對於這世界而言,自己是多麼的渺小,原來對於這時代而言,自己不過是楊家這根蔓籐上的菟絲花,縱有千般本領,身為女子,沒有家族,她所餘下的東西,也沒有多少了!
她恨過楊家,也怨過楊家,更嫌惡過這個龐大而冰冷的錦繡棺材,然而離開了楊家,她算什麼呢?
她悄悄地攥緊了拳頭,漸漸又調勻了自己的呼吸。
然則,一無所有的滋味,她也從來未曾陌生,她曾兩次一無所有,也曾兩次在自己的一點點土壤上扎根發芽,就算再來一次,那又有何妨?
就算最壞的結果發生,楊家事敗,還可以回西北去!萬貫家財,總是能剩下一點,只要人還在,本事還在,就不怕站不住腳,生存不下去!
待到五娘子、六娘子進屋的時候,七娘子已是徹底平靜了下來。
事情還遠遠沒有嚴重到這個地步,楊家雖然不得太子歡心,但的確是站對了隊伍,滅門大禍,是不會有的。
只是,她也有所預感:在未來的一段時間裡,楊家的日子恐怕是不會太好過了。
大老爺也是心潮起伏,久久未能平靜。
他一遍又一遍地環視著這精緻而幽雅,富麗得含蓄的東次間,又一遍又一遍地巡視著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就連大太太口中的家常,也都模糊在耳際。
多年往事,似乎又在眼前浮出,上京趕考,得娶高門女,一步一步爬到了今天這個位置……
「……爹,娘!」九哥步履匆匆,進了屋子。「出什麼事了?」
一眼看到九哥,大老爺的心,就定了下來。
榮華富貴,死後為空,唯獨這一滴血脈,是的確傳承了下來!自己將來百年,也有面目見先人了!
他微微一笑,止住了大太太的嘮叨。
「九哥,去把隔扇攏一攏,門關關好。」他和顏悅色地打發九哥,「女兒們坐得離爹娘近一些。」
一家人於是就擠擠挨挨地在八仙桌前坐了下來,九哥關門閉戶,把東次間通往堂屋與東裡間的通道都落了鎖。
大老爺又深吸了一口氣,才緩緩地開口。
「前兒諸總兵……」
就添添減減地把昨天發生的幾件大事,都交代清楚。
「一葉落知天下秋,從年前你表哥下江南起,太子似乎就已經佈置下了一個龐大無匹,以天下為棋盤的珍瓏局。先拔除魯王在江南的暗樁,吃相貪婪難看,讓天下人都以為皇上身子骨再出事端,東宮不過順勢而為,要籠絡住江南這塊魚米之鄉。」
「而後特地留下魯王信重心腹的性命,大張旗鼓押解上京,誘得魯王發兵來救,這位心腹,若我沒有猜錯,恐怕就擒後已然投敵……又以選秀來安撫我們江南地頭蛇的情緒,就勢派心腹封子繡去考科舉,大有讓封子繡化暗為明,正式接手廠衛的意思。這一番做作,無非就透露了一個信息:皇上的身子骨已經快不行了,勝負就在此番,太子的動作才會這麼大,這麼急……我們大秦的天,很快要變了!」
七娘子率先露出恍然之色,九哥緊跟其後,面露駭然。
六娘子還在懵懂時,五娘子也面色大變,就連大太太,都聽得一臉的驚悚。
「可皇上的身子骨好不好,憑的是誰的一句話?憑的是如今他最重新的御用神醫權仲白權子殷!自從昭明二十年,權子殷把皇上從鬼門關前硬生生地拉了回來,自此皇上就再不要別人診脈,半步都不肯放權子殷離京……說得難聽些,皇上的生死,其實只操於一人之手!」
「當權家投入太子麾下的時候,這天,要怎麼變,已經不是皇上說了算了!」
「只是權家身為皇長子旗下的內奸,若果這變天的日子,還在將來,他們是不會現在就上門提親的,這一招畢竟露了馬腳。皇長子知道了,不可能不生出疑心。」
「只看權家的這一步,就能知道變天的日子……恐怕亦不會遠,而東宮恐怕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魯王深入彀中卻還並不自知,權家這才騰出手來向我們家示好,提起了這門親事,畢竟最清楚皇上身子骨的人,非權子殷莫屬。」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旦變天,我們楊家不可能不受影響。這些年來,雖為東宮效力,但卻不得重用,更遭猜忌……」大老爺面上難得地露出了幾許疲憊,「這位太子爺手段莫測心計過人,爹畢竟已經老啦,再服侍一個皇上,也有些力不從心……我已經下定決心,等今上一去世,我就上書新帝,告病還鄉!」
眾人頓時都怔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晚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