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興沉默了片刻,從懷中掏出皮夾,自皮夾裡抽出一疊飛票。
這種飛票萬俟詠與帥范認識,他是一種大面額飛票,據說印刷它採用了先進技術,紙面光滑的寫不上毛筆字去,而且紙裡還夾雜了金屬絲,使這種紙可以被吸鐵石感應。這種紙採用一種特殊顏料印刷,通體顯露出一種淡淡的粉紅色,圖案的花紋則是深紫色。它印的不多,每張票面一萬貫,轉讓手續還很複雜,需要當事人最終簽約認可。
趙興這一摞飛票大約有二十多張,他數出兩摞,每疊十張,分別推給萬俟詠與帥范,並輕聲解釋:「二位跟我在前線奔波一場,勞苦功高的,我先替各位置點小身家。這點錢不算什麼,卻可以讓兩位自由的決定今後的行止。」
萬俟詠與帥范都稍稍猶豫一會,毫不推辭的將這疊萬貫面值可轉讓飛票揣進懷裡,而後耐心傾聽趙興繼續解釋。
趙興沉默片刻,幽幽地說:「以前我總勸老師不如歸去,如今我也體會到這份不捨。爽兒,記得我們去西洋的時候,我跟你說過那位向大風車發起衝鋒的莽撞勇士嗎?」
程爽笑了:「記得,那故事太可笑了,我記得那個人姓唐,名吉訶德。你還告訴我們這個唐姓意思是貴族,在法蘭西它被叫做讓,在德意志它被叫做馮……」
趙興慢悠悠的說:「我一路走,一路看著環慶路上的風車水車。腦海裡都在轉悠著向風車衝鋒地這位莽漢。你知道嗎,在西洋醫生的標誌徽章就是向大風車衝鋒地唐吉訶德。」
萬俟詠與帥范沒有吭氣。程爽禁不住問:「七叔,西洋醫生為什麼選擇這麼可笑的圖案做自己地標誌。」
「勇氣——他們選擇的是勇氣!」趙興平靜的說:「相比大風車的龐大。唐吉訶德是渺小地,這場戰鬥是不對稱的,但唐吉訶德依然信心百倍地發動了衝擊——他是一個笑柄嗎?
西洋醫生認為,病魔是強大地。在病魔面前個人的力量是渺小的,有時候他們的很多努力、很多研究看來都是可笑的。因為他們走錯了方向。然而。作為一個醫生來說,他們唯一的職責就是:面對病魔發起一往無前的衝鋒,哪怕他們個人的力量渺小不堪也要堅持衝鋒,這才是做人最基本地勇氣。」
程爽又站了片刻,將趙興剛才講地回味了一下,他拱手回答:「我知道了!老師是要做一位唐吉訶德,且讓弟子追隨其後吧。」
帥范答應的最快,他一捶桌子:「此等妙事。豈能無我?!」帥范接著一拍胸。懷裡那疊飛票沙沙作響,他繼續說:「如今我已無後顧之憂。當追隨趙大人一往無前。」
萬俟詠小心,他先是表態自己也願意追隨,而後小心地問:「大人今後打算怎麼做?」
趙興微笑著,用最平淡的語調說出了最驚心動魄的話:「既然做不成賢臣能吏,且讓我做個軍閥吧。」
帥范目光一閃,萬俟詠低聲嘟囔:「軍閥,我只聽說過門閥,這軍閥語出何處?大人,棄文從武可不是一個好選擇……」
帥范截斷萬俟詠的話,說:「這個大人自會安排,我等只管追隨就行了。」
這三人才商議完,林希背著手從客棧外走來,他臉上充滿著自鳴得意的笑容,一見趙興就習慣性的繼續勸說:「趙大人,你要去延安府,我看還是正式投官帖吧,投官帖需要官印……」
趙興一伸手,淡然的回答:「林大人無需再說,官印與官身文誥拿來!」
林希狂喜,心裡大大鬆了口氣,他以為是萬俟詠兩位勸好了趙興,連忙沖二位拱手:「多謝二位,多謝二位幫襯,在下感謝不盡。趙大人且待片刻,我這就取印信來。」
林希不知道,他這一交出趙興的印信,從此宋代又誕生了一個大軍閥。
在原本的歷史上,涇原路的謝麟回到荊襄後也轉了念頭,一心做個大軍閥,他把持荊襄二十餘年,被人稱為「謝南王」、「荊襄王」,連「六賊」之一、號稱東南王的朱在最囂張的時候也不敢進入謝麟的領地。後來百姓立廟祭奠,稱讚說:「二千石荊楚贍依,公是前朝賢太守;八百里洞庭環抱,天留此老鎮名山。」
如今,歷史又增添了一個新軍閥:趙離人。
一場黨爭,兩個軍閥——殘酷現實教會了大宋官員現實。
林希跑回自己房間去印信的功夫,門外衝進來一隊士兵,一進門就嚷嚷:「趙安撫何在,趙安撫何在?」
趙興站起身,輕輕的搖搖頭,答:「此處沒有趙安撫,只有一個卸任的趙離人。」
「等的就是你」,門外響起一聲大喝,緊接著闖進來一個全身披甲的大漢——是延路準備、殿帥折可適。
1094年1月,遼知北院樞密使耶律斡特刺率大軍討伐韃靼,遇大雪天,打敗韃靼四部,斬殺千餘人。後又擒獲磨古斯,俘回遼朝處死。從此,遼國平定韃靼匪患。
與此同時,林希在路上發出的緊急奏章與環慶路章、知永興軍范純粹發出的彈劾奏章接連傳頌入京城,京城的那些官員這才發覺自己闖了大禍,平白的塞給西夏人一個大把柄,還讓周圍蕃國有了取笑的內容。這可不行,古代中國外交都是講究仁義的,若是承認環慶路私扣西夏國使,宋人就會在後續外交中吃上個道義的啞巴虧。這責任誰也不肯擔。
於是,朝廷緊急再派宣慰使。同時召喚新任涇原路經略呂大忠與趙興同時上京,名義是:朝廷打算咨詢邊境州縣地戰事。如此一來。對趙興的任命被擱置起來,朝廷也有了台階下。
宣慰使派出去不久,章回家,兒子章援詢問父親:「嫡父。我聽說對趙離人地貶謫命令已經取消了,父親打算怎麼安置趙離人。莫非要放到樞密院?」
章擊掌。懊惱的說:「看到趙離人我就嫉恨蘇老坡地福氣,趙離人何人也?其殺伐決斷比父親還乾脆;治理地方的手段花樣百出,比那蘇老坡還能幹;放之軍政,他衝殺起來比悍將還要凶狠幾分。這樣的人若是肯幫我,朝堂上那群庸碌之人,哪在父親眼裡。
即便此人不肯處身朝廷,那也好。他若肯投身於我,放之北方邊境。為父能安然入眠。從此不懼胡馬騷擾。放之南方富縣,他也是一個聚斂高手。能夠讓朝廷不為財賦發愁,可惜啊。這回把他召到京裡,總得讓他表個態。
兒啊,他與你有救命之恩,等他到京城,由你出面招待,讓那些人也知道一下:趙離人是我的人。」
一月底,趙興宿於甘泉,會晤延路準備、殿帥折可適。
二月,哲宗皇帝將資政殿學士李清臣從真定府(今河北正定)召回京城,任命他為中書侍郎,同時任命兵部尚書鄧溫伯為尚書左丞。李清臣首先提出」紹述」地建議,鄧溫伯立即附和,於是,哲宗紹述宋神宗的時代開始了。
同月己亥日,中國第一鄉約創始人、前任宰相,老好人、現任舒州團練副使、循州安置呂大防卒於虔州。當天,「中國第一鄉約」地另一位創始人、涇原路徑略、呂大防地弟弟呂大忠抵京,被召問邊事,哲宗皇帝一見這位,馬上親切地問候說「朕久要見卿,最近曾得大防信否?」
呂大忠感動得不得了,回答:「近得之。」
上問:「安否?」又曰:「大臣們要貶謫大防過海(即貶謫呂大防到海南),是我特地安排大防獨處安州,知之否?」
呂大忠回答:「臣舉族荷陛下厚恩。」
上曰:「你回去寄信給大防,再三說與,且將息忍耐,大防誠樸,為人所賣,候二三年可再見。」
大忠再拜謝,退而喜甚。
延路殿帥折可適是來找趙興商議今年進攻計劃。去年梁太后遭受重挫後,整整一年都忙著維護自己的統治,清除異己。現在又到了西夏人習慣入侵的時間,而在這時候,去年經過戰火洗禮的老一批帥司們都已經撤換,新來的官員,環慶路呂惠卿是個貪官,延路劉法是個棒槌,除了會寫詩他什麼都不會。
原本趙興計劃在環慶路上待足三年的,所以去年進攻後他與涇原路延路有個會晤共同確定今年的行動計劃,考慮到環慶路戰爭潛力已經挖掘盡了,加上延路又是去年西夏人進攻的主要路線,受地損傷極其重大,趙興與涇原路經略一同約定,今年那兩路用自己地財力支持延路恢復生產……但當初商議的三個人全部被撤職了。
延路去年確實損失慘重,因為西夏人是春耕十分入侵地,所以他們整整一年顆粒無收,朝廷的補償只能讓他們苟延殘喘,要想恢復生產還需要臨近州縣予以支持,而在這期間,趙興的作用不可忽視,所以趙興雖然離職,折可適決定還是拋開劉法,前來徵詢下意見。
這一徵詢意見花去了折可適十天時間,兩人每天天一亮便關起房門待在房子裡密議。林希幾次想衝進房子裡聽聽他們說啥,但外有折可適的士兵,內有趙興的家丁,兩人的屬下將這間客棧圍的密不透風。林希隱約發現,不時有一些官員打扮的人,躲躲閃閃的在萬俟詠帥范的引領下進入這間客棧,而後又不知何時告辭離開。等到五天後,折可適告辭的時候,神情顯得很振奮。
二月,呂大忠入京日,趙興帶領林希進入河東路。林希隱約猜出折可適與趙興商議的內容。等趙興重新上路時,林希假意歎著氣。試探說:「劉法劉經略這幾日也不露面,我倒是送信給他。可這廝竟然連個信都不回,我看他這個經略恐怕也當著無趣。」
「當的無趣」——這個詞才是關鍵,趙興一咧嘴,不屑地回答:「如今我是貶官。誰會願意與一位貶官來往密切呢,除了我自己。」
趙興回答的這句話關鍵點也在最後幾個字。這是一句雙關語。林希無法回答。尷尬地一笑,繼續試探:「劉大人這幾天忙著接管延路政務,沒來迎接,趙大人不怪吧?」
趙興仰天哈哈大笑,直截了當的說出了林希地擔心:「林大人,這幾日你看到了官員來往我這客棧,擔心劉大人被軍漢們架空吧——可你怎麼不擔心一下定州?定州是前線,梁乙逋去年初入侵的時候。被我們幾路夾攻。不得不請求遼國人出兵。遼主命大將蕭海裡駐兵定州,為此。我順便瞭解了一下定州的情況。
據說定州歷任知州都是被軍漢們架空,府庫裡的軍械都被他們盜賣光了,當遼兵大軍壓進地時候,定州武庫找不出一張可使用的弓箭,一副可以穿用地鎧甲,整個武庫除了廢鐵就是朽木。在這種情況下,整個定州沒有想戰鬥地人,百姓大批逃亡,將官們戰戰兢兢,只想投降。
我查了定州軍政情況,用兩個字形容:壞馳。諸衛卒驕惰不教,軍校蠶食其廩賜,歷任知州對這種現象不敢說一句話。滿定州總共三十七個指揮,臨戰時卻湊不出三個滿編的指揮——眼看得西夏入侵在即,你們把我的老師派遣到定州,這是做什麼?這是謀殺!這是借刀殺人!
好笑我的林大翰林,你現在還有心情關心劉經略的事。實不相瞞,劉經略的死活關我何事?今年西夏人要入侵,必不敢來我環慶,所以兵鋒所指,不是涇原就是延,遼國人要響應,必是定州。劉大人還是顧著眼前吧,他能熬過這場戰爭,再說其它。至於戰前嘛——抓權越多,責任越大!我倒要看看劉大人有什麼本事活到年尾。」
林希想了半天,默認趙興說的有理,他當日趁夜寫了封書信派人送給劉法,劉法得信後恍然大悟,等他急急派人迎上趙興,準備親自向趙興請教,但此時,趙興的隊伍已經出了延路,進入河東路。追之不得地劉法悵然若失,從此,劉法對延路地軍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做起了袖手大將
二月初,趙興穿過河東路向大名府走,朝廷正式下詔,改元紹聖。
林希早看出來了趙興的目地是要去定州,但河東因為連年的戰事,加上軍官苛叩軍餉,許多軍人逃亡,落草為寇,所以沿途匪寨密佈,三五個人輕易不敢上路。在這種情況下,林希也覺得與趙興的大隊人馬走官道先到大名府,再從大名府回京最安全。
今年陝西路由於趙興的離開,都人心惶惶,故此提前進入了戰前動員。那股戰爭氣氛也迅速傳染了河東路,河東路上行人很少,道路兩旁遊蕩的全是伺機搶劫的盜匪。在這青黃不接的時候,他們便格外瘋狂,連趙興這樣全副武裝的隊伍也敢發起試探進攻,趙興一路打退上百股盜匪,艱難的抵達恆曲,才搭上了黃河快船,沒幾日就趕到了大名府。
此時的大名府留守是前任宰相劉摯,趙興準備禮物前去順路拜訪,但劉摯是舊黨人員,林希與他彼此看不順眼,加上科舉在即,他便不入大名府,在黃河邊上與趙興分手,繼續搭乘趙興家的快舟向京城趕去。
二月,趙興辭別劉摯開始向真定府進發,此時,朝廷召喚趙興入京奏對的奏章終於追上了趙興,趙興接旨後,淡淡然不置可否。他打發走了宣慰使,繼續向真定府前進。
原真定府留守曾布已經奉詔回到朝廷,新任真定府官員恰好是個舊黨大佬、前樞密使王巖叟,趙興見到這位倔老頭,張著嘴驚愕的說不出話來,半晌,方結結巴巴的說:「王翁也被貶了,那麼今年的樞密院誰來主持,眼看夏人就要入侵了,不知道王翁走後,不知西夏人打入我們的境內時,新任樞密使能否熟悉手頭工作?」
王巖叟苦笑了一下,趙興能在這個時候毫無顧忌的來看望他的貶官,令他心中有一份感動,他哈哈笑著向同僚介紹:「大家都來看看,這就是《西園雅集圖》上那個大個子,就是當初給章相公烤肉吃的大漢,揚州人稱金手指,夏人稱作惹不得的環慶緣邊招討安撫使——趙老虎。
哈哈,想起西園聚會,彷彿昨日。想當初你趙離人可是在西園裡揮舞著拳頭恐嚇過我們,沒想到你竟然能來拜訪老夫……來來來,哈哈,我聽說你在環慶,一首《琅琊歌》唱敗了西夏人,快來跟我說說。」
文人說話就是喜歡極度誇張——王巖叟所說的《琅琊歌》全稱是《秦皇登泰山琅琊石刻》,也就是那首「普天之下」的秦歌。西夏人不是被歌曲打敗的,是被趙興的苦戰擊敗的,而《琅琊歌》在這裡起的作用是鼓舞士氣,向西夏人宣示大宋文化。
但文人就是喜歡這樣,他們喜歡把一場血淋淋的拚死搏殺美化成一件風雅事,趙興也算是文人,他怎能破壞文人的規矩呢,他沖王巖叟一拱手,先為西園的冒失道了個歉,而後說:「霖翁(王巖叟字彥霖,故以霖翁稱之)若想聽聽《琅琊歌》,也不算什麼難處,我讓環慶路給你派幾個人來教導一下。」
王巖叟剛才口稱趙興的原官職,那是他口誤了。趙興現在隱隱提醒對方,自己雖然離職了,還能部分操控環慶路的軍事,王巖叟一聽就明白,他瞇起眼睛,單手一引請趙興進府:「離人,府裡說話。」
趙興拱手相讓,兩人攜手進入大名府官衙,大門立刻關上,衙役們出來驅散了圍觀的行人。
《第二部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