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臉色變化是因為他擔心被環慶路上的官員揪住把柄,控告他硬栽趙興罪名,逼走了趙興,他心中一急,連忙向各位官員求助:「各位大人,你們剛才聽到了,趙大人可沒有承認環慶路扣押西夏國使,在下可沒有說趙大人扣押了,你們可要作證啊。」
章放下遮口的手,一指衙門口,說:「林翰林,趙大人走了,要想挽回此事,除非他收下楚州知州官印,還有,他這份辭官表也需要收回。」
林希忍耐不住,趕緊抓起辭官表,匆匆表示:「下官這就追上趙大人,一定讓他收回成命。」
呂惠卿苦笑著,他也趕緊指揮從人:「快快快,追上趙大人,就說本官交接完公務,準備親自去送一送趙大人。密州照顧之恩,呂某切切難忘,請趙大人一定留步,等本大人相送一番。」
朝廷裡面的新黨官員是利令智昏了,他們只想找一個充足的理由調動趙興,沒想到這個理由太充足了,充足的送給西夏人一個大把柄。呂惠卿是接任趙興的人,如果西夏人歡天喜地的收下這個把柄,以後夏人的怒火就要由他來承受。想一想,呂惠卿覺得頗為不值。反正他現在已經接任了,剩下的理由……讓朝廷去頭疼吧,他能做的只能是盡力挽回,消除影響。
回味過來的呂惠卿對趙興留下的那堆賬簿無心挑刺,立刻當著章的面全盤接收,蓋章認可,等到接任完畢,他連停留片刻的心思都沒有,馬上又衝出府衙去追趕趙興。
趙興走的很快。
此前,他的搬家舉動讓慶州城的百姓通過衙役們打聽到一些內幕,但趙興考慮到春秋兩季正是西夏人大舉入侵的季節,為了防止他走的消息引起前線震動,所以他盡量把自己左遷地消息控制在慶州城內。所以一交接完官職他就馬不停蹄的奔出慶州。等出了慶州才緩下腳步,此時林希追來。苦苦哀求他收回辭職令,接受新官印。
趙興未置可否。於是這位林希也不敢再慶州停留了,他派人去慶州城召回僕人,一路尾隨趙興閒逛,逮住空閒就向趙興嘮叨懇求……
林希落到如此境遇。他還在那裡哀歎命運對自己不公,但沒想到。此時身在慶州城內地呂惠卿。那才叫欲哭無淚。
呂惠卿接任之後,也沒詳細看府庫賬簿,反正他知道環慶路民間富足的令人髮指,所以一邊心中竊喜,一邊假惺惺追趕趙興,打算為後者送行。三心二意地追趕,自然沒有效果,等他從慶州城外返回。發現自己帶來的那些幕僚各個愁眉苦臉。呂惠卿笑著調侃:「諸公怎麼都苦著臉,我看慶州百姓人人身上都穿著千餘貫的青唐甲。連小童子都手持三百貫左右的手弩,簡直是富甲天下啊。
傳聞上次蘇子瞻接過了趙離人地揚州任,那一年啥事都沒幹,收錢收到手發軟,輕輕鬆鬆獲得了一個考績優良,如今我們接替趙離人,諸位怎麼這番愁眉苦臉。」
聽到呂惠卿回來,慶州的司庫、先行、刑獄、法曹等一般吏員都過來向呂惠卿行禮,重新參見這位新上官。呂惠卿看到他一番安慰話後,自己地幕僚依然皺巴著臉,一副欲言又止地神情,他心知不妙,眼珠轉了轉,心一橫,索性將事情當面掀開,他語氣輕鬆的、含諷帶刺的說:「怎麼,趙大人留下的賬目不對嗎,他可是說了,這賬目絕無問題!」
「絕無問題!」沒等呂惠卿的幕僚回答,環慶原任司庫等吏員異口同聲的強調:「趙大人所做的賬目筆筆清楚——趙大人每個月的賬目都要公示,此舉環慶從無先例。在下等都曾參與審核賬目,這些賬目每筆我等都清楚,呂大人有什麼問題,只管詢問。」
幕僚皺著臉、擰著眉、歎著氣,拖著哭腔說:「大人,這賬目確實筆筆嚴謹,且每筆收入支出都有多人連署,包括章經略司地吏員、范大人京兆府地……我等也覺得賬目出入不存在問題,只是……」
呂惠卿心中有點不妙的感覺,他小心翼翼地問:「只是,只是什麼?」
「只是,環慶路在寅吃卯糧,大人,賬簿上提前支出八十三萬一千三百六十七貫零四十二文,且……」
司庫一挺肚子,插嘴說:「且這筆錢是由三大票行聯合放貸才湊出來的——大人,您曾經擔任過相公(即宰相),朝中的人都熟悉,您可要多催催他們,讓他們將今年的款項盡快撥下來……」
環慶司庫略作停頓,又鄭重叮嚀:「大人,票行放貸可是需要利息的,每拖一天我們都要付給他們錢吶!」
呂惠卿剛才聽到那個巨額數目,兩眼一花,差點暈倒在地,他腦筋迅速的轉著,尋找著反擊借口,聽司庫把話說到這,他眼睛一閃,厲聲問:「什麼?朝廷的撥款還要拿出一部分來,白白付給票行做利息,天下哪有這個道理?」
司庫看了周圍的吏員一眼,眾吏員齊聲答:「大人,不是這樣說法。趙大人說時間就是金錢,時間就是生命。只要我們提前做好戰爭準備,有了準備,今年西夏人再來必定討不了便宜,這點時間或許多花了點錢,但會讓我們少付出很多血,為了爭搶時間就是搶奪先機,為了這個,值得我們多花錢,所以我們以朝廷撥款作為抵押,預先向票行貸款——甚值!
至於大人所言用朝廷撥款歸還利息的說法——也不消朝廷掏錢,等我們打贏了西夏,這筆利息自會向西夏人討來,大人無需擔心,慶州懸賞捕捉西夏惡人法子只要繼續下去,官府就有入息——趙大人說,這叫戰爭紅利。」
呂惠卿氣的直哆嗦,那些吏員見到呂惠卿無話交代,便大搖大擺的行了個禮,趾高氣昂的退下。
望著他們退去的背影。呂惠卿惡狠狠的謾罵到:「趙離人那個賊廝鳥,人走了還留下這麼一群惡吏。想我呂惠卿竟然叫一群惡吏劫持,說起來都好笑。」
罵完。呂惠卿轉向自己的幕僚,紅著眼睛問:「你們誰來做我的張乖崖?」
沒人想做呂惠卿的張乖崖。
一位幕僚一邊搖著頭,一邊說:「大人,與三家票行借款地事情。范純粹章都已經連署了,我們連賴賬都做不到。八十三萬貫啊。朝廷的撥款剛剛好,這位趙大人地心可真黑。」
呂惠卿本人就是無恥之徒,跟隨他的人當中要是還有一人知道廉恥,那才怪呢。另一位幕僚緊接著提出大多數同伴心中地疑問:「大人,這第一年我們就要為趙離人還賬了,現在,連我等的俸祿都不知道從哪裡出賬,怎麼辦?」
怎麼辦?呂惠卿只想哭。
看看剛才那群囂張的吏員。呂惠卿就知道想從他們手裡擠出錢來。恐怕很難。可不從公款裡給幕僚發薪,難道還讓他自己掏腰包。嗯。如果是自己掏腰包的話,有幾個只會拍馬屁地廢物就沒必要供養起來——畢竟找個戲子,聽整月的大戲也比養活一個馬屁精便宜……
呂惠卿在慶州城內想哭,林希在環慶路外也想投河,他心裡直埋怨:你說我沒事擺那副訓斥模樣幹什麼,這全怪呂惠卿沿途蠱惑,可恨。
林希是從湖州(浙江吳興)知州位子上升任上去地,他與米芾關係密切,現代,我們能見到米芾地《蜀素帖》,功在林希。但林希是個典型新黨人士,他這麼快要趕回京城,一方面是因為趙興的刁難,另一方面是因為他還擔任今年的知貢舉任務。
而這場紹聖科考,由於其思想極其守舊,間接埋下了宋朝滅亡的禍因,所以林希也可謂是北宋滅亡的罪魁之一。
林希以前不在京城,皇宮大院內的許多內幕他並不清楚,而隨著呂大防、錢勰等老一波大臣出京,「樂至公主」的事件已經被刻意壓制了。林希只看見趙興每年都大把的送禮物直接送到宮中,甚至某些宗室王爺也有份獲得趙興地禮物,這種奇怪地現象讓他納悶不已。但究竟為什麼趙興能把禮物直送宮中,知道的人都不肯說。結果傳聞越來越離譜。
趙興這份「找茬文書」發出來後,傳遞這份文書地吏員都在搖頭,據說連六部裡的「一賜樂業」吏員也對此頗不滿,而皇宮內也不乏抱怨的太監宮女。可惜宋朝是內閣執政,內閣鐵心要收拾一個人,連皇帝都阻止不了。
林希接受這份任命時候,感受到這種詭異的氣氛,原來打算見到趙興裝模作樣一番,把事情糊弄過去就行了,沒想到一路上被呂惠卿忽悠的,忘了自己原來的打算,竟想喬裝打扮,一路上不露聲色的觀察一下前線情況,好回去後匯報給小皇帝,以討好獻媚新皇。
林希也是一個當過地方官的,看到趙興把一個頻遭戰火的前線破敗州用兩年時間治理的恢復了元氣,心中不免有一分嫉妒,呂惠卿再一煽風點火,他見到趙興的時候就想擺出威嚴來,給對方一個下馬威……
他實在沒想到,趙興是個屬炮仗的,他還沒有擺夠威風呢,對方已經用腳投票——跑路了,他直接走開不打算跟人玩下去。這一下,以後但有攻擊,所有的罪責需要林希一肩扛,想起他出京以來的種種詭異事,林希後悔了,他悔恨的只想跳河。一路上,但有機會他就勸解趙興,但趙興總是不置可否。
今天,林希已經從三皇五帝講到了當今陛下,講到了皇恩浩蕩,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口才了得,竟然一口氣不歇,滔滔不絕講這麼多這麼久,可趙興好像沒聽見,他埋頭直入甘泉縣,帶領從人直奔縣中最大的客舍。
趙興如果承認自己是官,他就應該去官捨驛站,那裡有免費的招待。且趙興這一夥人總共有兩百多人,普通客舍根本住不下,所以。當林希發覺對方是向客舍走,心裡歎了口氣。知道對方還沒有改變主意,他只好步步緊隨。
沒辦法不寸步不離。一路走來林希已發現這群人動如脫兔。一旦發起性子來,一天可以奔出百里。林希怕自己一個轉身,這些人跑的沒影子,那麼惹怒西夏的罪責就由他來承擔。皇帝一生氣了,輕輕一句「惹事生非」。就可以讓他的仕途就此終結。林希剛剛知貢舉。美好前程就在眼前,他可不想把這一切葬送。
客棧門口,廖小小帶著喀絲麗出來迎接,趙興皺著眉頭,不滿的說:「不是讓你們兩個先走嗎,怎麼在此滯留,跟著我們,煙塵滿面的。何苦來著。」
廖小小盈盈拜下:「奴家給官人惹了禍。大官人不加責罰,反而恩寵如舊。奴家心裡甚是不安。這點風雨怕什麼,大官人心裡不舒服,奴家正好陪在左右,替官人解憂。」
趙興聽了這話,轉過身來,背著手凝望著空蕩蕩的長街,漫聲吟道:「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這是蘇軾的詞《蝶戀花.春景》,其中每段地最後兩句正是千古傳頌的名句,趙興吟誦地意態悠然,彷彿那掛冠而走的經歷只是一個噴嚏,完全沒必要在意。
廖小小做了個福,起身輕聲吟唱蘇軾地另一首名詞:「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男女兩人站在這街口,吟誦著蘇東坡的名句,相視一笑之間,所有的不滿煙消雲散,兩人就這樣牽著手,沉浸在那種灑脫的心境裡。
此時,蘇東坡這位不可救藥地樂天派,在妻子死後、自己貶官去定州前線,依然滿肚子開心。這次他召請的幕僚是李之儀,兩人一邊去赴任,一邊還談論著風花雪月,談論著詩詞心得。蘇軾不知道,他這個一代文宗,數風流人物,竟然走投無路到這步田地——整個大宋歷史在丟臉!
趙興與廖小小牽著手站在長街,許久。程爽趕忙招呼萬俟詠與帥范、林希進入旅店,一個旅店住不下,附近地旅店這裡安排幾個那裡安排幾個,加上民居也塞幾個,不一會,所有地人住下後,林希洗漱完畢,端著茶杯繼續來找趙興。
胡姬喀絲麗正拎著一個披風給趙興披上,看見林希走來,她用胡語向趙興說:「主人,春天裡還是有點冷的,進屋裡去吧,這片破敗的土地有什麼留戀的。」
林希走到趙興身邊站住,訕笑著說:「趙大人,你突然中午就歇宿,莫非有什麼打算?」
趙興心不在焉的回答:「此地屬於延安府,我打算去延安府見一見范經略(范育,字巽之),來環慶這麼久,我待在家裡的日子都不多,也沒有見一見這位關學大家,如今要走了,正好去拜訪一下。」
林希還沒有回答,一名店小二正牽著一匹馬路過,他意興闌珊的回答:「都走了,上個月涇原路的謝經略走了,聽說貶去了荊襄;這個月范經略走了,聽說貶去了密州。我還聽說環慶路上地趙安撫也要撤換——這是什麼世道,對西夏人打了一場勝仗,功臣們各個被貶官,朝廷大臣難道都是西夏人派來地嗎?」
林希苦笑了一下,他想理直氣壯的駁斥那位店小二,告訴對方黨派利益高於一切,只要黨派有了利益,國家滅不滅亡都是小事,都是「五德」循環之一,附和儒學大道……但轉念一想,他一個大學士,跟一個店小二鬥氣,旁邊還站著一個滿肚子怨氣地學士,鬧不好,他這一輩子的名聲全毀了。
所以林希裝作不知道。
趙興也只能裝不知道,他牽著廖小小的手向院裡走,喀絲麗緊跟在他們身後,林希身子動了一下,忽然轉過一個念頭,他沒有動,招手叫過店小二,和藹的問:「現在新任延路經略使是誰,老夫給你寫一封信,你送過去,必有賞錢。」
趙興沒有注意到林希背後的小動作,他回到客棧大廳,萬俟詠與帥范正對著滿桌的食物等他來。趙興慢悠悠的坐在了桌上,程爽端著酒杯過來,慇勤的說:「七叔,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趙興結果酒一飲而盡,程爽卻還不肯走,他等趙興把那杯酒喝盡,鼓足勇氣說:「七叔剛才吟誦天涯何處無芳草,兄弟們都齊聲叫好。七叔,朝廷不公,七叔也不常勸師公不如歸去,我們今日何不歸去。
七叔,想我們程族也算是家財萬貫,退居臨下做一富家翁足矣,何必受這醃氣。瞧七叔這兩年,馬不停蹄的奔波於環慶路各州縣,親手教農夫種草種樹,親披甲冑上陣殺敵,兄弟們陣亡了七個,家丁們陣亡一百多名,倭人馬僮損失三成,可我們換來什麼?
七叔,不如歸去——我們回到杭州,連地方官也要看我們的眼色,何必在這爛泥堆裡掙扎。」
萬俟詠帥范屏住呼吸等待趙興的回答,因為趙興的回答也關乎他們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