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痛,怎麼這廝來湊熱鬧」,趙興顯然知道源業平是幹啥的,他皺著眉頭又問:「送信的是誰?樸寅光大人嗎?」
「是他,樸大人隨高麗使節金大人入朝納貢,順道給興哥帶來信件。他倆正在路上慢慢走,估計三月初准到」,焦觸回答。
源業平是誰?
在日本誰不知道源業平可以,但不能不知道他的祖父源英明,因為「源英明」這個名字,在日本就如同「龍陽君」這個名字在中國一樣。而在日本,說一個男人「英明」,就如同說一個女人「小町」一樣……(當然,說官人「英明」,決不是說官人很玻璃——偶反對聯想。)
日本的同性戀風潮是從中國學去的,但學去的時間比龍陽君時代晚。平安時代,入唐求法的密宗大師空海(774-835年),將唐朝盛行的男色之風傳入日本,所以日本的「男風」又叫「唐風」,而日本最富盛名的同性戀就是源英明,因為這廝是個詩人,才華橫溢、名傳千古的詩人,所以赫赫有名。
「源英明」與詩僧「橘在列」是一對「戀人」,這兩人的情詩讀之令人肉麻,但寫的實在好。
橘在列贈源英明的詩是:「松桂晚陰一遇君,誰言鵠燕不同群。感吟池上白蘋句。泣染箱中綠竹文。豹變暫藏南嶺霧,鵬搏空失北溟雲。為君更詠柏葉什,莫使風流俗客聞。」
源英明回贈橘在列地詩是:「恨我多年未遇君,山頭一旦適成群。知音如舊初傾蓋,會友無期只以文。膠漆交情斟淡水,瓊瑤麗句遏青雲。相攜欲結林泉計。塵網喧嘩不足聞。」
「橘在列」與「源英明」兩人風雅至極的唱酬,讓佛教僧侶和貴族武士傾倒,同性戀之風迅速在他們當中蔓延,並擴展到市民社會中,形成日本特有的「美少年」觀念,傳承逾千年而不衰。直至今日。日本仍盛行由「美少年」組成的各種演唱團,且每場演出必有展示其俊美身體的節目。
趙興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談到」源業平「地——那是三年前,在高麗。當宴席上人們談起這位傳說中「龍陽」之孫時,趙興反唇相譏:」都說了這位源英明好男風。怎麼會生下來個後代?難道他就是傳說中的雙向插頭,男女都愛?」
日本人不在乎血緣,比如他們的「度種」習俗,這位源業平或許是抱養的種。所以,若趙興只說這些,算不上對那位絕世俊男的攻擊,但趙興順嘴又聊起他對男色的看法,聲稱:「我原本以為關東武士都是雄赳赳地大丈夫,卻原來有這麼一位雌啾啾的好男兒……關東也能出產超男,真出乎我的意外?」
這麼一說。等於侮辱了全體關東武士。
古代信息傳播的速度,一般以每年度若干厘米計算。這段話用了三年傳到了倭國,最近曝光了。於是。關東武士團怒了,他們希望源業平能洗刷這個侮辱,這便有了源業平這次渡海之舉。
他是來拚命地!
其實,從現代人眼光看,源英明、源業平的存在。或許是源氏首領特意挑選出來的「公關人員」。專門負責與喜歡男風的公卿打交道,如魚得水地替關東武士彌合、溝通關係——所以這人罵不得打不得更殺不得。得罪他就得罪了日本全體愛好「唐風」的「同志」。
這正是趙興頭痛的原因。
趙興慢慢的哦了一聲,隨口問焦觸:「你的住宿問題……」
焦觸趕緊回答:「我聽興哥的!」
「你就在我府中住下吧,回頭也好幫幫馬夢得。」
「瞧你說的,我能幫馬都管什麼忙……」焦觸謙虛著。
程爽領焦觸去安置,趙興背著手,向後院走去,程阿珠跟了兩步,趙興中途停步,關切地問:「你地東西準備好了嗎?帶上伊伊,你倆上街去逛逛,買點首飾,買點裝扮與杭州家裡的擺設。我們的船馬上回航,多買點,讓他們帶回去。」
程阿珠抬起頭來,觀察了一下趙興地表情,小心地問:「官人,沒事嗎?」
趙興抹了一把臉,換上一副笑容,精神抖擻的回答:「沒事,你跟伊伊去吧,我要跟陳季常談點男人的事。」
程阿珠誤會了,臉一紅,趕緊調轉腳步,向陳伊伊房間跑去。
後院裡,陳正帶著兒子騎馬。父子倆邊走邊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天,陳已打算近日告辭回家,最近只要兒子沒事兒,他就抓緊時間交流,並聯絡感情。
除陳不群外,趙興的其他學生還在院裡裝配銅燈,由於卜慶事件完美了結,學生們沒了搜捕活兒,所以,一部分學生跟隨馬夢得熟悉京師商界,另一部分閒著地學生則圍攏在一起做手工課。趙興也偶爾過來給他們教點機械原理,師徒們如此打發閉門後地時光。
昨夜滿院燈海,歌伎們唱的是「明月幾時有」,所以這種銅馬燈被命名為「明月夜」。按慣例,這些銅馬燈會被分成幾個款式,有學生或者學生家長出面經營,所以學生們做得很認真,他們一邊做一邊商量馬燈地分類,比如簷下燈、案頭燈、馬車燈、提步燈……等等,不用趙興吩咐,他們已各自分派好了生產分銷事宜。
陳覺得這都是程族產業,兒子最好不要跟人搶食。所以強拉著孩子陪他騎馬。此際恰值正午,春光正好,父子在湖邊溜著馬。陳一邊騎,一邊向陳不群講述他剛從趙興那裡學到地騎姿。
倭女已不在湖邊,這樣的天氣,湖水冰冷刺骨。也唯有倭女習慣用這種冰水洗衣服。倭女幹完了活離開,那些僕人們也整理好池塘走了,湖邊就再無旁人,顯得靜悄悄。
趙興慢慢的踱到湖邊,沖陳招招手。陳翻身下馬,牽著馬來到他身邊。兩人相互行了個平禮,趙興問:「季常兄,你知道唐式的斬首禮嗎?」
「斬首……禮?斬首怎麼是一種禮節呢?我沒聽說過,或許。等你老師回來了,問問他就清楚了」,陳以為趙興也不知道,因而向他詢問答案,所以做此回答。
「我知道,我知道這種唐式斬首禮。傳說,這是一種謝罪禮,或為犧牲(以自己的殉死來拯救部下或同僚生命,形如祭祀時所獻上的犧牲);或為死諫(為了勸諫主君而殉死);或為名譽(為保住自己地臉面殉死);或為先烈(比主君先行踏上死途);或為追義(為了盡士道義理而殉死);或為無詰(痛飲悔恨之淚,避免別人指責而殉死);或為引責(對自己的過失承擔責任)……
倭人也認為。它不完全是唐禮,而是一種漢禮,是三國戰亂時隨移民傳入倭國的。唐代,中原已很少用了。不過,倭人都把它稱為唐禮,是因為唐史上還有這種殉死的記錄……
季常兄,我需要你幫個忙。學一學這唐禮。因為我馬上要與倭人進行一場比鬥,想請你作為監禮人。因為這場比鬥下來,必有一人無詰——嘿,我找不到其他人了,這種禮節比較血腥,其他人沒有這份膽量,唯你陳大俠。」
陳上下打量了一下趙興,遲疑未定的問:「如此血腥的禮節竟是漢禮,我倒聞所聞問。」
「漢史唐史上都有記載,具體記載在那兒我忘了。陳大俠所需做地就是:殉死人雙膝跪地,執行殉死儀式流程,如他沒有勇氣將儀式進行完,那麼監禮人要在他身子前傾的一瞬間出刀,從後切斷他的頭頸。
這一刀不能完全砍斷對方的頭,因為脖子砍斷了,滿地滾地很麻煩,所以要留一點皮肉,頸皮牽連……」
陳意味深長的說:「這需要一把很鋒利的刀……可這是劊子手的技巧,你應該到刑部去找一位積年劊子手,而不應該找我。」
「我會送你一把鋒利的刀,這把刀可以攔腰砍斷兩個人的身體而不卷刃……我剛才說了,這是一種禮節,執刀人名叫介錯,對手的介錯人是一名倭國少將,劊子手的身份怎能拿到這種場合,所以我必須找一個身份相當的人——唯有陳大俠了。」
陳深深的吸了一口冷氣,這會他明白了,這是一場不勝則死地生死賭鬥。他仔細的看了看趙興的表情,笑了:「我本想問問你要不要緊,可我現在不問了……你若沒有勝利把握,不會談起這場比鬥時神情中還帶著一絲興奮……我看出來了,你別瞞我了,你整個就一個嗜殺成性地人!」
陳回身看了看遠遠侍立在身後的兒子,繼續說:「不群已經告訴我:你這次闖西洋,大大小小經過十餘次搏殺,每戰不留俘虜。我原本還在想;怎麼一個平時看起來溫文爾雅的趙離人,會如此拼起來不要命……我還以為是不群在編故事吶,原來那一切都是真的。」
頓了頓,陳說:「好吧,告訴我,我該怎麼做?」
「練習——我估計還有半個月的時間,在此期間,陳大俠好好練一下怎麼砍人脖子,剩下地禮節部分與動作步驟,我會慢慢教給你。」
陳笑了:「練習……哪裡找那麼多脖子讓我砍?」
「用濕草蓆!具體來說:就是把草蓆浸濕了水,密密地捲在一起,然後用絲繩紮緊,立在地上。練習一刀斬過濕草蓆的本領。據說,倭人測試過了,能夠一刀斬斷滴水地濕草捆地力量。等同於一刀斬斷人體……」
陳聽趙興細細的解釋一遍,他抬眼又觀察了一遍趙興的臉色,小心的問:「真沒事嗎?那個倭人什麼份量?要不要叫人去試探一下?」
「還是別試的好」,趙興搖頭拒絕。
源英明的才華誰也無法超越,那位源業平沒能繼承源英明地才華,但繼承了他的刀術。這位「同志」詩歌水平不怎樣。但卻是關東數一數二的唐刀手,所以他才深受「男同志」寵愛,成為倭國第一的風流孌童——現代稱「第一美少年」,或「第一超男」。
趙興的背影顯得很自信,陳望了一會,回頭對兒子叮囑:「今兒的事先別給女眷們透露……瞧。別光跟老師學知識,還要學老師哪一把力氣,有文有武才會走哪兒都不吃虧……」
趙興這時已走回自己地院子,這時。院子裡已沒有旁人的聲音——程阿珠與陳伊伊出去逛街,幾個倭女忙著在屋裡縫衣服,胡姬的院子裡傳來陣陣樂曲聲,她們正在拚命練習歌舞。
他轉了一圈,從屋裡翻出一隻木箱,那裡面裝著數十根粗粗細細的木棍。這是裝麻逸紫檀木地箱子,為了不竭澤而漁,趙興要求麻逸每年供應200根可以做弓身的木棍,外加500張木板。所謂「可作弓身的木棍」就是紫檀木的樹枝,木板則要厚點。需要砍伐幾棵樹才行。紫檀木生長的比較慢,這個數量恰好,即可做到滿足弓箭需求。又可因為稀缺,控制木弓價格。
箱子裡都是趙興預先挑好的木棍,他從中翻出兩根,一根較粗較長,有兩米左右;一根教細。只有一米六七左右。趙興將這兩根木棍絞上弓弦。先拉了一下細弓,覺得弓力較弱。又拿起粗弓,扯了一下,滿意地點點頭。
兩張弓,小弓上完弦後大約一米二高,大弓足有一米六。平民家中不敢儲存太多的弓,趙興裝配好兩張弓後,即把木箱蓋好,重新收藏起來。
這兩張弓,大弓他打算自己用,小弓打算給客人;兩者之間的極端差別,正暗示雙方的力量差距。趙興打算先從心理上令對方屈服。
提著弓練了幾下,趙興又開始挑選箭桿,選取筆直的木桿、鋒利地箭頭、完美的箭羽,組裝出一百支最優秀的箭,趙興提起弓,準備去後院練習。剛準備出門地時候,卻見秦觀搖搖擺擺的向這裡走來,他身後還跟著三個人,有兩人趙興熟悉,一位是李公麟,一位是米芾,這倆人身後是一名武官打扮的軍漢。
米芾向來癲,他晃著一雙手,還沒進門就想趙興嚷嚷:「離人,我來取墨的,你答應我的四彩墨該到了吧——我聽說你地快船已經泊進了相國寺碼頭,家裡運進百十箱子東西,光蘇遁地玩具都裝了幾馬車,我還聽說:馬夢得在四處推銷四色綢,如此,顏料也該運到了吧?」
趙興笑了,他收起弓,不客氣的斥責:「咄,米公,誰會帶著染布地顏料滿街走?我那船是運貨的,等貨物售光後,快船再次返回杭州,然後,才能帶來新顏料。」
那位武官看到趙興的動作,他盯著趙興手上的弓,眼睛一亮,脫口而出:「好弓,好漂亮的弓,如此大的弓……尊駕也好這一道兒,且讓我試試弓如何?」
李公麟夾著一疊畫紙,趕緊側身向趙興介紹:「這位是殿前都指揮使司所屬,捧日指揮使張用張大人。」
米芾插嘴補充:「離人躲起來,倒是日日過的好生活——我都聽說了,你們幾個師兄弟躲起來吃大餐,好傢伙,一頓吃了百餘個菜,汴梁城都轟動了——也不叫我,好不曉事……還有,少游前日騎了一頭千里寶馬滿京城訪客,伯時兄(李公麟)聽了,特地帶張大人一塊來賞馬。」
李公麟一拱手:「慚愧慚愧,我去年畫了一幅《五馬圖》,選的是御馬監的御馬,人都說契丹貢來戰馬雄峻,但我聽說,那些馬比離人的馬尚遜色三分,故特地攜張指揮一塊鑒賞,它果真有那麼雄健,我是沒見到少游騎的馬,快牽來看看?」
宋代武人的地位比較低,那位張用雖然是皇室親信,但趙興不開口,他不敢搶上前去抓弓,只站在原地巴巴的望著趙興。趙興正在考慮怎麼回答,看他這副樣子,順手把弓遞給他。
他拉了拉弓,沒拉開,立刻咂舌不已:「好硬的弓,怕有三石,這弓,趙迪功扯得圓嗎?」
趙興微笑的點點頭,還想繼續閒扯下去,李公麟已興奮的扯出他帶來的手稿——五馬圖!這是五馬圖的手稿。
趙興一看,眼珠就移不開了,他的身體在發抖——五馬圖啊!價值上億美元的傳世名。二戰後,這幅畫的原本已經失蹤,只是摹本流傳,全世界的人都沒見過它的真跡,但他們都認為《五馬圖》並沒有毀於戰火,只是被某人悄悄藏起……沒想到,我趙興今天看到了真本。
它在我眼前,這個價值上億美元的絕世名作正在我眼前徐徐展開——
鳳頭驄、錦膊驄、好頭赤、照夜白、滿川花,五位牽馬的奚官則前三人為西域裝束,後兩人為漢人。前四匹馬旁都有黃庭堅的題字,唯有第五匹馬——滿川花旁邊沒有任何字跡。後人曾懷疑這匹馬是後來收藏者補上的偽品,但今天,趙興可以確認:滿川花在這兒,它在畫上。
「好雄峻的……」趙興品鑒半晌,深深吸了口氣,終於喊出了最後兩個字:「……驢啊!」
眾人絕倒。
李公麟面色赤紅:「離人,休得胡說,這怎麼是驢呢?明明是馬,你有見過這麼雄峻的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