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興沒見過驢形的馬,他是以馬的身高來衡量的。
牽馬的是奚人,北京房山曾有一處奚人遺址,那上面殘存的奚人床鋪鮮少超過一米六五的。當遺址發現的時候,學界曾驚呼中國發現了北方小矮人,但經過詳細考察,才知道這是宋代的北方大漢——奚人遺址。
趙興沒見過奚人,但他用腳後跟想也知道:身高超過一米七的人絕不可能睡一米六的床。所以,宋史中的「北方大漢」奚人,身高絕不超過一米六。
這些奚人的全稱叫「庫莫奚」人,奚人用的琴叫做「奚琴」,現代稱「奚琴」為「二胡」,這是中國十大民族樂器之
庫莫奚人牽的馬,馬頭鮮少超過奚人身高的,而馬肩與庫莫奚人肩膀處於同一水平,甚至略低。
這樣的身高是馬嗎?
只能是驢!
趙興不知道:現代,有好事者甚至根據奚人的身高測算出馬的高度,得出的結論與他相同,亦即:在宋代,蒙古馬的身高已經衰退到與驢相仿。
那位軍官還湊在趙興身邊,捱挨不走,趙興不耐煩了,他一把抓過那張弓,連續扯了三個滿月,神態輕鬆的把弓還給張用,並回答張用的疑問:「管軍(宋代對高級統兵官的尊稱),這張弓沒有三石,一石也不足。」
人類歷史上從沒有出現過三石弓。因為拉弓是個持續用力的過程,還要克服初始阻尼效應,三石的弓全力拉開至少需要八石的力量。宋代一石合92.宋斤,一石相當於59.2公斤。八石弓。拉開它至少需要480公斤力量,半噸——天哪,阿珠,快出來看火星人!
不過,古人雖好誇張,經常吹噓自己的弓超過三石。甚至五石。但無論誰都吹不過金庸金大俠,在他地書裡。郭靖能拉開三十三石弓。這樣的弓,如果用盡全力拉一次需4882公斤力量。那麼,郭靖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舉起1953公斤的重物——估計他平常鍛煉,都是拿著「桑塔納」當啞鈴使,提著「紅巖重卡」上下樓。
李公麟還在與趙興爭辯。米芾已經毫不見外的扯著李公麟的手向外走,邊走邊直著嗓子喊:「馬廄在那兒?少游,你帶路,讓我眼見為實。」
聽到院裡的喧鬧,最閒地陳不群跑進來探頭探腦,趙興沖陳不群使個眼色,吩咐:「領兩位大人去你父親哪兒……米公,陳公,季常兄正在後院試騎新馬,兩位自去。我陪張管軍試試新弓。」
張用憋足了力氣也扯不開那張大弓。他頹然的將弓拿在手裡,仔細觀察。
這張弓沒有任何雕飾,只是用銼刀將棍身銼地扁圓。摸起來光滑溫潤。弓身木質透發著隱隱的香氣,又帶點瑪瑙般的半透明感。木棍中間握手處加了防滑的木紋,張用雖然拉不開弓,但看到弓的材質與手感,有點愛不釋手。他惋惜地直搖頭:「好弓啊。惜乎弓力太強。」
宋代軍人拉不開這樣的弓可以理解。現代人對宋代軍人的體力有個著名的討論,就是「范陽帽原則。宋代軍人不戴頭盔。而要戴氈帽——范陽帽。研究發現:這是因為宋人體質較弱,他們佩戴頭盔無法跋涉行軍與作戰。
宋代軍人為什麼體質如此弱?進一步的討論的結論是:他們的飲食習慣不合理。宋代雖然美食甚多,但他們甚少吃肉,民間沒有吃豬肉的習慣,羊肉又少,只能供給宮廷與高官,而吃牛肉又是犯法行為。
嚴格地說:宋人類似平安時代的日本人與韓國人,由於佛教的盛行,舉國流行素食。而占城稻地輸入,又使宋國不為缺糧煩惱,所以素食在平民中非常受歡迎。
蘇軾曾談起自己在」烏台詩案「、以及流放期間的伙食花樣——多數是素食,唯有一篇」黃州好豬肉「談到肉類,也很少的談到魚類。
趙興知道對方感慨地原因,他反身回房拿來了那張小弓。這根細樹枝製作的兒童弓也許能適合張用,趙興邊遞給對方邊說:「管軍試試這張弓,這是我幼年時所用的弓……管軍試著稱手,便送與你吧。」
張用果然能拉開這張弓,他連拉幾下,感覺很好,便愛不釋手的撫摸著弓身的木材,問:「這是什麼材料,摸著像玉又彈性甚佳,世上怎會有如此材質?」
趙興搖頭:「興也不知!聽說這是一種海外奇木,這種木頭割開樹皮,會流出殷紅地血,當地土人都用這種樹地樹枝做弓身,他們稱:這種弓射出的箭,能穿透龍鱗。」
「龍血樹!」張用嘖嘖稱奇:「太貴重了……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
他嘴裡說著不好意思,卻絲毫沒有鬆手地意思,還一疊聲的招呼僕人送上箭靶,要在趙興院裡試射,渾忘了要觀賞戰馬的來意。
「應該不是龍血樹」,趙興也在旁邊配合的扯弓射箭,邊射邊說:「我去過黑非洲,見識過真正的龍血樹,那是一種香料樹,樹枝淌出的液汁可以染布,混入桐油中可以當紅漆,刷出的顏色號稱千年不褪。」
兩個人玩得高興,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不久,秦觀領著兩位大畫家從後院返回,李公麟顯然被打擊了,神態沮喪——這是當然的,現代常說的駿馬:河曲馬、伊犁馬,單個看身軀雄峻,但牽到馬術比賽場,跟那些名馬一比,簡直就像是闖入馬群的驢。
這是數千年閹割傳統,導致的種群退化。
李公麟顯然也接受了陳的叮嚀,他回來後閉口不談戰馬的事。等那名軍官到了執勤時間,捧著新獲得的寶弓告辭。李公麟方輕輕地說:「張用的捧日軍是馬軍,官家派他來看看,或許是想看看你的馬是不是真如傳說的那麼雄峻。」
趙興這時已經完全知道了宋朝的風俗,他已經開始用宋朝的思維看宋朝,對皇室威嚴不再仰視,所以他只輕輕地搖搖頭:「賤軀沉重。御馬監的那些驢形馬恐怕載不動我。這幾匹馬是我特地從海外收購來地,馬軍要來配種可以。想要與我換馬——休想。」
米芾輕聲問:「海外這樣的馬,多嗎?」
趙興搖頭:「海上風浪難測,馬本來是草原動物,用船載運,需要空間極大。且極不適應海上顛簸。我用船拉了上百匹馬,唯有這四頭活了下來,而一次航運,船上只要載了十匹馬,除馬之外,什麼貨也別想運——以此計算,這四匹馬每匹價值何止五萬貫。」
李公麟搖搖頭:「公馬沒用,扯進御馬監裡就要被閹……離人,我勸你把母馬獻上吧。」
趙興毫不猶豫的回答:「可!」
索取了趙興馬群中唯一的母馬,李公麟感覺到很不好意思。而這一切風波都是秦觀引起的。秦觀也有點難堪。趙興反顯得很大方:「各位,何必如此鬱鬱——馬就是用來騎馳地,這件事不解決。我也不敢騎馬上街。如今這麼做正好!以後我可以隨心所欲地騎馬上街了。」
這麼一說,眾人也相通了,米芾首先開口:「好啦好啦,離人既然想得開,我等何必為他的東西向隅吶……嗯。眼看快到晚飯了。離人,你府上菜好我早有耳聞。該怎麼做,你自己知道吧,啊,快點擺飯,該上的都上來,吃不了我也要看看!」
天還沒有黑,大亮吶,秦觀先是嚷嚷著要換下官服,等他回來已提著那盞昨晚霸佔的紫銅燈,咋咋呼呼地,生怕人沒注意他的手上。趙興看到那燈,倒是想起提醒的話:「少游,你可千萬別提著這燈上街?」
「怎麼?」秦觀不解的問。
「我讓你到庫房選,你可真選了一個寶貨,你沒有發現嗎,這樣的紫紅琉璃燈,庫房裡不超過十盞。」
米芾愛擺弄金石,對這樣的東西最敏感,聽到趙興的解釋,立刻驚叫起來:「遮莫是紫金燈?!」
「正是!」趙興點點頭。
紫金在中國古代又被叫做「懶漢金」,因為金銅常是伴生礦,如果懶得從伴生礦石中把黃金提煉出來,這就是懶漢金了。
現代研究表明,當金銅比例達到一定成分時,金、銅原子會在一種奇妙地協振狀態下呈現動態均衡,這樣的紫金會具備「自清洗」作用,灰塵在上面落不住腳。
秦觀提走的那盞燈就是一盞紫金琉璃燈。一般,這樣貴重地燈都是大戶人家掛在簷角的,把這樣的燈提著上街,那是招賊惦記。自身安全都成問題。
秦觀本來愛這盞燈的樣式與顏色。這盞燈造型像一個中式八角亭,紫紅色的亭蓋仿瓦地模樣,層層疊疊地魚鱗狀,在微弱的星光下,被周圍地燈光一照,閃閃爍爍,亮的像一顆星星。現在一聽到這燈如此貴重,他趕緊收在懷裡,再不肯示人。
米芾聽到這燈如此貴重,已經橫下心,準備在趙興府上賴到月明星稀,也混一盞這樣的燈提回家。他現在不怕賊惦記。因為聽說汴梁黑幫最近遭到毀滅性打擊,開封府的府尹錢勰錢穆夫一舉將丐幫糰子端了個底朝天,現在京城搗子四處躲藏還來不及,怎敢夜裡上街巡視。
既然打定了賴的主意,晚飯過後,暮色蒼茫,米芾又叫嚷著奉茶、上歌舞伎,他要好好聽聽蘇門弟子私下傳頌的新曲」明月夜「是如何精彩。趙興在吃飯的時候就一直望著屋外的太陽,等到太陽落山,他失望的搖搖頭,嘴裡嘟囔了一聲,大家都沒聽清楚他說的什麼。但時間恰好是米芾問話的時間。
米芾不滿,剛要問趙興自語什麼,程夏領著一個滿頭大汗的年輕人跑進來,那個年輕人喘的說不出話,從懷裡摸出一雙新靴遞給趙興。就翻了個白眼,軟到在地。
那正是趙興定制的高跟鞋,靴店老闆緊趕慢趕,終於兌現了他地承諾,在日落時分完成了趙興的訂單。
趙興還沒來得及端詳那雙靴子,一群倭女嘰嘰喳喳的竄進廳裡。她們毫無顧忌的扯起趙興的胳膊,將手裡做好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放在趙興身上比量。有一個倭女看到放在桌上的那雙靴子,眼睛一亮,一把抓在手上,驚呼:「好漂亮地鞋。」
這是一雙跨時代的高跟鞋,靴筒側方打著銅釘。老闆用緞帶做鞋帶穿過銅釘空裝飾靴子,整個鞋的造型像天空中的下弦月,弧度很優美,唯一遺憾的是靴筒是用光牛皮做地,上面沒有任何顏色,就是一個牛皮本色。
趙興喚過那名會畫」唐畫「的倭女,指了指靴子說:「在那上面作畫,怎麼樣?先用一層油彩把它染出均勻的顏色做底色——就紅色吧,要紅的像秋日的櫻花。然後再在上面繪上幾朵雛菊,黃色的雛菊。怎麼進行畫面佈局,由你設計。」
那名倭女一把從別人懷裡奪過靴子,鄭重其事的點點頭。用力答了一聲:「是!」
而後她小聲的說:「我也要。」
聽到作畫,李公麟與米芾立刻眼睛一亮,異口同聲的問:「油彩?能在皮子上作畫?畫靴子?真是匪夷所思,那女娘,你也會作畫?」
其實。趙興剛才當面吩咐倭女畫靴子。本就是對兩位大師的一種引誘。這時代人們有在衣服上繪畫地習慣,當然也能想到在其他物品上繪畫。
等兩位大師一開口。趙興忙向雙方引薦:「這位倭女學的可是唐畫手法,簪花仕女圖你們見過嗎……真見過?什麼時候偷出來讓我也看看……好吧好吧,偷不偷的問題回頭討論,接著說靴子:
用艷麗地色彩描繪繁複的場景——這是倭國從唐朝人那裡學到的手法,她們稱之為唐畫,充滿了簪花仕女圖的風格。倭人還發明了可以繪製在布絹上的彩墨,這次我要讓她們試試在靴子上作畫……紅靴子配黃雛菊,再加上綠色地枝莖,想必那雙靴子會美不勝收。」兩位大師迫不及待地說:「快動手,讓我們看看!」
那名倭女的名字是趙興起得,比上酸菜地「翠花」好多了,趙興順水推舟呼喊著對方:「翠依,這兩位可是我天朝的國手,你可要好好跟他們學。」
米芾、李公麟不走了,當夜他們就宿在趙興家中,與那名倭女一起探討繪畫的手法。
兩位大師與那名倭女只顧興奮地談論,這時,已被程夏喚醒的靴店老闆之子兩眼閃亮,湊在他們身邊拚命記憶討論內容,趙興屢屢呼喚都沒得到反應,氣得他跳上前猛敲對方的頭。
「拿著:這是海豹皮,這種皮子做鞋,既輕軟透氣又防水;這是小水牛皮,只拋光沒染色;這是海狸皮……你做的這雙靴子靴筒太高。天快回暖了,這麼高的靴筒穿不住,新靴子要將靴筒砍去六成高度,再照這個高度給蘇學士家兩位夫人都訂做一雙短靴。另外,給蘇學士、我的學生和我都製作些短平底靴,式樣我告訴你父親了。
依舊是那個價格,兩天完工。兩天後,我這裡的女人都去你那裡定做鞋,每人一
趙興交出的不止是海豹皮,還有各種各樣的獸皮,甚至有帶著動物獸毛的不知名裘皮。由此,靴業打開了一扇新大門,因為這靴子製作的技術門檻並不高,各處靴店馬上出現一大群跟風仿製者,各類新面料也花樣翻新,倒讓1087年的春天顯得更奼紫嫣紅……
當天晚上的宴會,陳師道與李都不在,他們去拜會離開貢院回家的蘇軾。趙興為了避嫌,當晚並沒有登門。等到第二天白天,據蘇軾傳來的消息,判卷工作仍未結束,師兄張耒還在奮鬥。蘇軾傳話,叫趙興不要報過高的希望,估計取中名次不會過高。
這句話同時意味著趙興考中已不成問題,但為了避嫌,蘇軾與張耒會將趙興的名次壓的很低。
這其實是宋代、元年間以前的一個科舉慣例,參加別試的生員名次都很低。主考官們為了避嫌,甚至把其中的狀元名次硬拉到榜單中央——宋代有幾位大文學家就是這樣痛失狀元頭銜的。
經過一夜的討論,第二天,那雙靴子被擺在趙興面前——它絢麗奪目、光彩照人地擺在桌面上,風情萬種,令人頓覺滿室生輝;紅色的靴身絢麗艷美的如火焰,如綻開的紅唇,欲醉的媚態讓人神往;而黃色的雛菊清姿娉婷,傲骨凌霜,抱香枝頭,以其不同凡響的清雅喚起人們的肅然情思……
程阿珠早早就充滿期待地守在趙興身邊,此刻見到如此完美的靴子,卻沒有著急去穿在自己身上,她反身緊緊抱住趙興,兩眼閉起,珠淚滾滾——她知道自己不是在悲哀,但為什麼總止不住熱淚。
陳伊伊看到這麼美麗的靴子,嫉妒的快要發狂,她抓起一把昨日買得爆米花,嘴裡嚼的辟啪直響。如果不是現場的氣氛不適合開口說話,估計她也要出聲索要一個。
李公麟、米芾也在沉醉地看著那雙靴子,昨晚忙碌時他們已覺得畫出來東西的很美,但他們沒想到,這玩意擺在光線下,萬眾矚目中一亮相,竟如此美艷,美艷的令人窒息。
那群倭女也早早等在屋內,等待她們姐妹的傑作,連胡姬都聞風而至,現在她們都屏住了呼吸,目不轉睛地望著那雙紅靴子,想像著自己穿上時那凌波微步,翠碧搖曳、翩翩娉婷……
趙興上下打量著那雙靴子,他沒想到兩位大師一聯手,竟然能造出如此的曠世傑作,許久,他彷彿怕驚動沉睡的精靈,壓低嗓門問:「知道它為什麼如此美麗?」
「是因為紅色配上黃色」,倭女翠依總是從顏色上著眼,所以她的回答不脫本色:」這兩者顏色對比分明,所以奪目。」
「哼,我倆聯袂,能平凡得了嗎?」米芾得意洋洋。
「我也很滿意」,李公麟語氣謙遜。
「除了顏色,還有比例——拿尺子來」,趙興吆喝道。
「咦,什麼意思,難道你能用尺子告訴我們它為什麼美?」米芾不悅地反問。
「當然——人世間所有的美麗都能用尺子量出來。且讓我告訴你它為什麼美?」趙興蠻有把握地回答。